《生是日本人 死為中國魂》

記日本八路——小林清

作者：小林陽吉

第四章 痛苦的覺醒

俘虜小林清的是膠東的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五支隊十六團二營六連。第五支隊的司令員是王彬，政委王文，政治部主任仲曦東。

父親負傷時，企圖自殺，可是沒來得及就被八路軍抓住了。一個八路軍戰士用不熟練的日語對他說：“日本士兵，放下武器不殺，優待俘虜！”

父親不相信他的話，心想反正活不了，早晚要殺頭，于是躺在地上，用手指著那個八路軍戰士的槍口，再指指自己的頭，叫他打死自己。可是八路軍戰士搖搖手說：“不行的干活！”一會兒，人越來越多，其中有帶手槍的人，父親猜他一定是指揮官，就叫他用槍打死自己。八路軍干部也笑著搖頭說：“死了的不行，優待優待的！”

那指揮官看父親不肯走，也傷痕累累，就命令幾個戰士把他抬到擔架上走。父親用力掙脫，又躺在地上叫他們殺死自己。但八路軍始終對他不打不罵……

那指揮官就是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五支隊政治部仲曦東主任（仲曦東，1915年10月-1984年6月，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少將 ，山東黃縣人。193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 。參加了土地革命、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歷任31軍副政委，華東軍區后勤部政治部主任，軍事學院政治部副主任，駐捷克斯洛伐克、坦桑尼亞大使，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副部長。1955年被授予少將軍銜。1984年6月，病逝，享年69歲）。

后來，父親不說殺死自己的話了，但還是懷著仇恨，粗暴，失望種種錯綜復雜的心情。仲曦東同志通過翻譯對他說：“歡迎你來到八路軍，你被解除了戰爭的痛苦，我祝賀你的新生，我們八路軍優待俘虜，將給你安排愉快的、有意義的新生活。你要好好養傷，安心休息。”

父親卻懷著日本軍人粗暴傲慢的心情保持沉黙，對于仲曦東同志和敵工科其他同志的教育一點也沒有聽進去，而且還以為八路軍是在欺騙他。父親的體力有所恢復，手臂和腿上的傷也好些了，戰士們護送他到后方根據地。一路上爬山越嶺，八路軍戰士無微不至地關照著父親。八路軍戰士們一直步行，讓他搭乘老鄉的牛車，有時也騎毛驢，吃飯盡量供給父親白面饅頭、烙餅，八路軍戰士們卻吃自己背著的小米。父親問他們這是為什么？他們簡單地回答：“優待，優待。”

父親也曾想過逃跑，可是前后左右都是山連山，嶺接嶺，到處有八路軍和民兵，日軍在哪兒駐防也搞不清，往哪兒跑，怎么跑？就是跑成了，半路上吃什么，去跟老百姓要，不會說中國話，一張口說日本話還不叫老百姓逮個正著。聽天由命吧，如果真是不殺俘虜，到八路軍根據地體驗一下，也是難得的人生際遇……

但是，有機會還是要跑。不久，在一次部隊夜間移動的時候，父親逃跑了，但是被當地的民兵抓住了。仲曦東同志看見父親被民兵押送回來，哈哈地笑了。仲曦東同志說：“小林，你不要跑，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你是跑不回去的，就算你能夠跑回去，日本軍隊也不會輕易饒了你。”

仲曦東同志又說：“小林，如果你愿意回去，我們可以送你回去的。不過，我了解你們日本軍隊的情況，你在八路軍這么多天了，即使回去，恐怕日本軍隊也不敢收留你，要把你送到軍事法庭受審，有可能判處死刑。所以如果我們送你回去，對你的生命也許是一種葬送，希望你能認真考慮。”

父親冷靜一想，的確是這樣，凡是被八路軍俘虜過的日本士兵，即便是逃回日本軍隊，也要受到軍事法庭的審判，說你作戰不力，沒有為天皇陛下戰死，被俘虜后，又沒有勇氣自殺，汚辱了皇軍的名譽，輕的要判處刑罰，嚴重的就要被槍斃。不僅自己倒運，而且還要連累國內的親屬，給家庭和親人帶來災難和不幸。

想到這些，父親向仲曦東同志表明態度：“你和其他八路軍同志對我的幫助和生活上的關心，我以軍人的情誼表示感謝，你和你們八路軍都是非常誠懇的，我愿意和你們做朋友。今后，我不再逃跑了。”

雖說不逃跑了，但是他的內心，仍不甘當八路軍的俘虜。如果留在這異國他鄉的土地上，過著生疏、孤獨的生活，那就永遠回不到祖國、家鄉，再也見不到自己的父母兄弟了。想到這些，凄涼、悲酸的眼淚涌上來，父親陷入了痛苦的深淵。

在這個時候，在日本留過學的敵工科長張昆（張志遠）同志看見他情緒低落，對他用日語說：“小林，你有什么苦悶，難道不可以和我說一說嗎？”

“不！你不會了解我的痛苦的。”　

“我們中日兩國人民之間，有什么仇恨呢？為什么你要來到中國，為法西斯的侵略戰爭而和我們作戰呢？你想一想，是什么人使你遠離家鄉和父母呢？你還不明白這是日本軍國主義發動的侵略戰爭嗎？日本法西斯發動的戰爭，給中日兩國人民帶來的都是可怕的災難。我們中國人民在殘酷的戰爭里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多少親人被殺害了，多少房屋被燒毀了。你們日本人民也同樣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多少無辜青年被驅趕到中國戰場來送命，而你們的家屬，在日本過著牛馬不如的戰時生活。小林，你也是勞動人民家庭出身，對于日本軍閥給你們帶來的災難，應該清醒，應該覺悟起來，和他們斗爭。悲傷有什么用呢？”　

“長官！很對不起，我是軍人，軍人的天職就是為天皇陛下去作戰，我們從來不問政治。我的學識也很淺薄，我沒法和你談這些大的政治問題。是的，我很討厭長官對我們的虐待，我恨不得打死他們。但我是大和民族，我不能不為天皇陛下去作戰，我和你們是敵人。”

“你說得很對，你過去是我們的敵人。你打了敗仗被俘虜了，可是我們不殺害你，更不在人格上侮辱你，你也不用傷心和痛苦你的被俘。你要是想回去的話，可以送你回去。”

父親想到長官明白規定過，被俘虜的人三天內不設法逃跑，就得自殺，不這樣，就是沒有大和魂的精神，被人輕蔑，軍隊里永遠沒他的地位。他想到自殺。在這時候，大哥小林竹造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想起臨別的時候，大哥深邃的眼睛對著他說:“一定要注意自己，死后并不開成花啊！”

父親入伍時，除了被征集外，自己也暗自抱著一個希望：在家里，做工也是痛苦的，沒有前途的，參軍到戰地，可以努力作戰，升為一個軍官。這些憧憬著的虛幻遠景，曾經使他興奮不已。而現在，來中國前幻想的前途光明都粉碎了，身受可怕的戰地生活，士官、老兵對新兵的虐待和打罵。現在最糟糕的是，自己做了八路軍的俘虜，每天寂寞的生活在異國，何時才能結束這生活呢？他時而這樣想，時而那樣想。他徨惑著，苦悶著，不知如何是好。想著生和死，想著軍隊、家族和親人，自己好像被扔在大海狂風暴浪里的一只小船，隨著波浪掙扎，在往下沉啊！他悲傷地哭泣起來。他用被子蒙住頭，不讓聲音傳出來。　

在這時候，敵工科長張昆同志去看望他，對他說：“小林，你有什么話對我說嗎？你我身為軍人，應有軍人誠懇爽直的態度，你愿意把我當作你一個朋友看待的話，有話盡管對我說好了。” 張昆同志熱情地望著父親。

“我沒有什么話好對你說。只是你們對一個俘虜，不侮辱他的人格，不虐待他，還優待他，這在我們日本軍隊里是萬萬做不到的。我看到我們長官把俘虜折磨得快死，然后又處死他。你們對我的優待，使我很慚愧。你我身為軍人，我僅以武士的情誼，表示感謝！”　　

“我們中日兩國人民之間，有什么仇恨？為什么你要為法西斯的侵略戰爭來和我們作戰呢？你現在保全了自己的生命，能來八路軍這里過一種安定的生活，你應該感到愉快才好，為什么要苦悶呢？” 張昆同志同情地對他說。

“不！我們彼此之間是很難理解的。我是軍人，軍部不讓我們了解政治，你對我說的話，我沒有能力去判斷它的是非。最好你不要和我談政治，因為它會使我更加痛苦。”父親用充滿了悲傷的低音懇求著。

在一次八路軍移動時，走到一個村子里，因為日軍的“掃蕩”，村里的老鄉都跑了。當時肚子很餓，可避難的老鄉都還沒有回來，因此找不到糧食。張昆同志把老鄉家里藏的糧食給他們幾個日本俘虜煮著吃了。離開這家時，父親看到張昆同志把紙幣放到這戶沒有人的老鄉家里。他心想：“吃了點糧食，八路軍還特意把錢放在沒有人的老鄉家里，真是的！”

但不得不承認，日軍“征用” 老鄉的牛，馬，糧食，飼料，都和搶奪一樣。根本不給錢。老鄉要是不痛快拿出來，還要被殺死。相比起來，誰是“土匪”，一目了然。

父親雖然沒有勇氣說出來，但自己在心中默默地想：“土匪不是八路軍，把八路軍叫‘土匪’的日軍才是真正的土匪，我充當了他們的爪牙。”

就是這樣一件不大的事情，使父親對于八路軍有了新的認識。還有張昆同志那充滿真摯感情的語言和坦蕩行動深深感動了小林清。他開始思索，他過去對于八路軍，只是有“土匪”的印象，不知道它究竟是一支什么樣的軍隊。他看到八路軍士兵每月只領一元錢的津貼，覺得八路軍窮，心想大概是他們在山溝里搶老百姓的東西為軍餉的吧！要不然怎么只領一元錢呢？而且在父親眼中，八路軍很不“正規”，一支軍隊竟連軍銜都沒有。還有，看到八路軍干部天天開會，白天開了，夜里還開，總是開不完的會。他覺得奇怪，和另一名俘虜說：“真是一支奇怪的軍隊，大概他們不開會就不能打仗吧！”

另一方面，八路軍對他們這些俘虜，從來沒有打過，罵過，也沒有捜過身。剛到八路軍時，八路軍同志要父親脫下日本軍服，他想一定要捜身了，沒有想到卻給他發了一身新的八路軍裝，把原來衣服里的東西也如數還給他。

還有一件事，就是對于俘虜的釋放。被俘的日本士兵，經過八路軍一段時間的教育之后，對堅持要回去的日本士兵都釋放了。這些被釋放的日本士兵說，他們回去以后就要求退伍回國，不再為軍閥發動的侵略戰爭賣命了。開始，父親對八路軍的話半信半疑，總覺得他們說的不是真話，因為有的日本士兵前不久還找他商量逃跑。但是八路軍后來根據被俘人員的要求，釋放了他們。這給了父親很大的震動。

以前，敵工科長張昆同志和他談，八路軍優待俘虜時，他還不相信，心想：“這是一種騙局，因為皇軍的旅團長說過，共產黨八路軍釋放俘虜的事情絕對不會有的。”現在，他親眼看到八路軍釋放俘虜，他思想上產生了想法：“八路軍確實是和日本軍隊不一樣，在對待戰俘這個問題上，只有八路軍才表現出寬宏大量的人道主義精神。”而日本軍隊自稱是“遵奉道義的皇軍”，是來中國“解救東亞民眾的”，然而對俘虜都是處以極刑虐待致死。

日本軍隊出來作戰時，不守軍紀的事經常發生，甚至有的長官命令士兵們隨便殺死無辜的老百姓，少數人還強奸女人，燒民房，搶東西。和八路軍相比，日軍竟毫無半點人道主義可講。

父親開始意識到，這場非正義的侵略戰爭給日中兩國人民都帶來了巨大災難。

八路軍敵工科的張昆同志、辛冠吾同志、孟凡同志、劉芳棟同志都給了他很多幫助和教育，給他帶來一些日文書籍，小林多喜二的小說《蟹工船》、《泥沼村》等，還有一本《戰爭為何而發生》的小冊子。

父親花幾天時間認真閱讀了這些書籍和資料，向敵工科張昆同志談了體會，并提出新的疑問：“我知道日中兩國勞動人民是不愿意戰爭的，是日本軍閥挑起的戰爭。可是我還不明白，既然大家都不愿意戰爭，那么你們八路軍為什么又要打我們呢？”

“因為日本軍隊還沒有從中國領土上撤回去，我們要抵抗，抵抗到把日本軍隊打敗為止。”

“那么打敗我們日本軍隊，你們不是一樣跑到日本領土上去燒房子，殺人嗎？”

“我們只解放我們的祖國，打到鴨綠江為止。我們要粉碎的是日本法西斯侵略戰爭的機構，使我們自己的人民有獨立自由建設自己國家的權力，使中日兩國人民能夠友好互利交往。”

“可是，這戰爭什么時候才能結束呢？我什么時候才能和我的父母團聚呢？”

張昆同志語氣堅定地說：“只有中國人民徹底把日本侵略軍打敗之后，戰爭才能結束。這自然不是一兩個月的事，需要好幾年的努力！”

“哦！好幾年，這樣長的日子，怎么盼望它過完呢！”父親痛苦地呻吟著。

“小林，你想一想，是什么人和什么事使你遠離家鄉和父母呢？你還不明白嗎？這是日本軍國主義發動的戰爭嗎！日本法西斯政權挑起侵略戰爭，給中日兩國人民帶來的都是可怕的災難。我們中國人民在這場戰爭中，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許多無辜的人民被你們日本軍隊殺害了。我們的許多戰友也在你們的槍口下犧牲了。我們懷著默默無言的憤怒，心情沉重地掩埋了他們的尸體。但是我們沒有眼淚，只有反抗，堅決抵抗日本軍閥的侵略，堅持民族解放戰爭。”

張昆同志又向父親說：“小林，你也是窮人家庭出身，對于日本軍國主義給你們日本勞苦大眾帶來的災難，應該了解，明白了道理就要起來和他們斗爭。這就叫革命。悲傷有什么用，只有起來斗爭才有出路。在我們根據地里，有《在華日人反戰同盟》和《日本人覺醒聯盟》，他們為了中日兩國人民的解放事業，而反對這場非正義的侵略戰爭，你知道嗎？”

“我相信你是一個誠懇的人，但我不相信你說的話，因為我認為這種事是永遠不會有的。我們日本人是永遠不會做出這種對不起國家，對不起民族，對不起天皇的事的。”父親冷淡地回答張昆同志。

“我不和你爭論這件事，這是你們自己人寫的傳單和出版的雜志，請你看一看。”　　

張昆同志拿來一本雜志和幾張傳單。雜志的封面寫著《覺醒》，下款是晉東南日本人覺醒聯盟發行字樣。傳單的題目是《告日本士兵書》：

親愛的戰友們：我們和各位一樣，都是日本士兵。我們中間有的是逃出可惡的軍隊，有的是在戰斗中當了俘虜，不得已而來到八路軍中的。現在我們在八路軍內，不但沒有被當作敵人，卻被當作國際朋友般對待。我們過著自由的、快樂的日子。八路軍是我們日本士兵的真正朋友。

戰友們，像你們所知道的，不論在國內是怎樣一個獨立的男子漢，到了軍隊以后便不值一文錢。一切都借口于命令、軍紀，強制你執行。人比步槍、馬匹更不值錢。尤其是戰爭延長，實行現地教育后，日本軍隊就更加可厭了，長官的橫暴比敵人的襲擊更可怕。我們士兵們的生活不自由。所有士兵都愿意生活得更像人一些。即使在軍隊內，我們的自由也應該廣泛些，過上稍微好一些，舒服隨便一些的生活。這種情緒雖然嘴上不說，卻是每個人心里都有的。

受委屈的戰友們！請你們想一想，我們日本士兵和人民在這場戰爭中得到的是什么？是血和淚的海洋！是軍費，公債！稅務！是貧窮和死亡！除此之外，還得到些什么呢？但是，為什么我們非要忍受這樣的痛苦和不自由不可呢？究竟是為了什么？這都是為了戰爭的緣故，如果沒有戰爭，當然不會有這樣的事！本來，假使這個戰爭是真正的正義的戰爭，是真正為了東亞民族解放的戰爭，那么我們就有忍受任何不自由和艱難的決心。但是現在軍部所進行的戰爭，究竟是不是這樣的戰爭呢？

1937年7月7日，日中戰爭爆發后，軍部向國民說這個戰爭是自衛行動。但是戰爭到了今天，日本軍隊占領了比日本本國還要大得多的中國領土，殺戮了千百萬無辜的中國人民。軍部和財閥的野心昭然若揭，連3歲的小孩都明白是誰在這場戰爭中發了財，升了官。不論“日支共存共榮”也好，“大東亞共榮圈”也好，都不過是軍部和財閥們為了掩蓋其真實目的的借口而已，我們勞苦人民和士兵卻付出了血、淚和生命，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和代價。

戰友們！當你們明白了戰爭的真相，就勇敢地起來反對這場不正義的、使中日兩國人民受苦受難的戰爭吧！請你們來八路軍方面，參加真正站在日本人民立場上的反戰同盟吧！

我們永遠等待著你們！

在華日人反戰同盟

這些傳單和書籍，是父親第一次接觸到，感到特別新奇。讀著這些雜志和《告日本士兵書》，琢磨里面講的一些道理，慢慢地被它吸引住了。因為它說的都是他們日本人自己的切身事情，八路軍中懂日文的人決不會寫出這樣的東西來。當然，也有不好理解的地方。遇到不懂的地方，張昆和孟凡同志就耐心細致地給他講解。

父親開始分析，理解一些問題，逐漸明白了中國人民和日本人民都是不愿意進行這場戰爭的，是日本軍閥發動的侵略戰爭。它給中日兩國人民都帶來巨大的災難。他自己就是一個被迫舍棄了幸福的家庭，遠離自己的親人，應征入伍來到中國戰場的受害者。在八路軍根據地的《在華日人反戰同盟》和《日本人覺醒聯盟》，并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樣是八路軍的宣傳機構，而是具有特殊的革命性和獨立性的真正的日本人民的革命組織。

這些覺醒了的反對侵略戰爭的日本人，站在中國人民和八路軍一邊，支持中國人民進行反對日本法西斯的侵略戰爭，理當是很崇高的正義行動。但從常規上理解，日本人為什么要反對自己的軍隊呢？為什么不替日本人說話，反而替中國人說話呢？難道他們不熱愛自己的祖國和人民嗎？他的腦海里反復地思考著這些問題。

父親對張昆同志、孟凡同志說：“我對反戰同盟的日本人還不很了解，但是我愿意理解他們的正義行動，請你們多多幫助我。”

這時的父親缺乏區別為民族獨立的自衛戰爭和壓迫其他民族侵略戰爭的能力，因此理解不了張昆同志、孟凡同志說的道理。不過經過多次的談話和教育，使他產生了疑問：“為什么要殺害無辜的中國百姓呢？”

通常，作戰是不準殺害非戰斗人員的。日本軍隊盡管口頭上說什么“不燒，不殺，不搶”，但實際上是燒毀房屋，殺害百姓，強奸婦女，搶奪財產。在小林清駐扎過的青島、煙臺，“御用商人”在那里賺大錢，過著豪華奢侈的生活，軍官和這些“實業家”出入的飯館及享樂的地方總是生意興隆，士兵們無論到哪里，都受欺負，罵他們是“滿身臭汗味”。

作為常年在血腥戰場上為“天皇陛下”而戰斗度日的士兵們，只有把服役期滿返回家鄉當作期盼。不管是不是在戰斗，還是在平時，渾身總是汗味和馬糞味，在怒吼和謾罵中受著嚴格的軍紀束縛。他們只能靠大口大口地喝酒，摟著慰安婦消愁解悶，過著毫無上進，自甘墮落的生活。在掃蕩時到處找姑娘，搶毛驢換酒錢，做殺人放火都不在乎的事，一點也沒有感到良心不安。他們給自己找的借口總是：“因為是在打仗啊！中國軍隊再強一點不就好了嗎！因為太弱了，所以就讓人隨便欺負。”他們覺得自己還挺有道理的，但又感覺到哪里不對。究竟哪里不對，又一時說不上來，總之感覺到充滿矛盾。或者，是自己沒有勇氣把它弄清楚吧！？

八路軍同志們還給他拿來列寧著的《告貧民書》，是日文鉛字印的，但很難明白。倒是毛澤東的《論持久戰》卻很有讀頭，雖然他不懂漢語，讀漢字時也有不少地方不解其意，但是大致還是看得明白。特別是毛澤東對抗日戰爭爆發后4年來，敵我雙方力量對比的正確分析，使他非常佩服。毛澤東舉出日本軍隊的傳統和軍事技術，訓練，士氣，武器等方面的優點，指出這是日本軍隊現階段的強大所在。對于它的弱點，毛澤東舉出戰爭是侵略戰爭，國內有反對勢力，人力和物力都有限，士氣和士兵的質量低下。中國軍隊在積累戰斗經驗的過程中，無論是在質量上，還是在數量上，都在提高和壯大。均衡正在被打破。

父親認為毛澤東講得確實正確，不過當時他理解不了國際援助問題。他早就明白蔣介石依賴美國等國的援助，但對蘇聯和工人階級的反法西斯戰線的國際援助就理解不了。不過在他心中確實覺得毛澤東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日本的將軍們和大臣們一味地輕視敵人，夸耀日本如何優秀，以此激勵國民。然而他們卻沒有告訴人民如何分析敵人，應該怎樣去干。說是采取“不擴大方針”，實際上在擴大戰線；說是“速戰速決”，實際上在長期作戰。就連上了年紀的大叔們和身體不合格的人也被召集入伍了。沉醉于酒色的軍官和下士官的行為令人目不忍睹，士兵們的偷盜，搶奪，強奸的事屢見不鮮。

離開日本軍隊，使他有機會從外面觀察日軍，以前未曾發現的陰暗面暴露無遺，使他有了新的認識。

父親開始有了一些覺悟。仲曦東同志鼓勵他：“你一旦能夠分析理解問題，那就是你從苦悶的深淵中走出來的時候了。反戰同盟是敢于主持正義的日本人。他們都是國際主義者。他們熱愛自己的祖國，熱愛自己的民族，也熱愛自己的父母兄弟，正是因為熱愛自己的祖國和民族，才反對日本法西斯軍部，反對侵略戰爭。這是需要極大勇氣的，他們的行動是正義的，是符合廣大日本人民和你們日本士兵的利益和愿望的。”

八路軍膠東軍區的許世友司令員、林浩政委、吳克華副司令員、歐陽文政治部副主任，五支隊的王彬司令員、王文政委、仲曦東政治部主任等，都來看望過他，啟發教育過他，幫助他覺醒。

而且每次來，他們都詳細了解父親的生活情況，問他是否習慣，有什么要求等。這使他得到了很大的溫暖。八路軍無微不至的關懷，誠懇的態度，就像一家人一樣。這是他在日本軍隊中從來沒有見過的事情。

他們是司令員、政治委員、政治部主任，要是在日本軍隊中，應該是校級以上的軍銜了，但是他們卻穿著極其樸素的軍裝，簡直和士兵沒有兩樣。他們的一舉一動總是表現著一種旺盛的戰斗意志和必勝的信心。他們過的是世界上各國軍隊中最低標準的生活，使用著最落后的武器，進行著最艱苦卓絕的戰爭。他們只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目的：保衛自己的祖國，拯救自己的同胞，反對法西斯侵略。

總之，八路軍是一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有崇高信仰，有嚴格紀律，有戰斗力的軍隊。這樣的軍隊，日本沒有，世界上任何地方也不會有，只有中國才有！

他們給父親留下深刻的印象。從他們身上，他看到一股不可戰勝的力量。他們意志堅強，胸懷開闊，態度和藹，感情真摯。他們的言行深深地打動、溫暖了父親的心。

使他感到興奮的是，自己知道的道理一天比一天多。他有時和八路軍同志們在一起談天，他已不感到自己地位的尷尬和對于事物的無知，不再漲紅著臉無言以對，漸漸地變得話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