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代史學家眼里,漢元帝是公認的西漢王朝由盛轉衰的標志性人物。對此,人們往往驚嘆于其父漢宣帝那句“亂我家者太子也”的先見之明,果然是知子莫若父啊!
然而細究歷史的細節,這位漢元帝也許并沒有大家想的那么不堪。
一、歷史上首位儒學天子
漢元帝劉奭是漢宣帝微末時與發妻許平君所生的嫡長子,元帝四歲的時候,其母許皇后因遭到霍氏家族的毒害而殞命。繼任后位的是霍光的女兒霍成君。霍家如此安排,顯然是想要包攬漢帝國下一屆繼承人的名額。這讓劉奭的存在顯得非常尷尬且危險。
所以直到霍光去世后,漢宣帝才敢把這個可憐的孩子立為皇太子,并找了蕭望之、周堪等儒學名臣做太子的老師。
宣帝是在民間長大的,他見識過底層的艱辛,后來又在高層跟霍光這種千年老狐貍過了六年招,早已把統御天下的秘訣融會貫通了。
但太子不一樣,他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身邊不是宮女太監,就是一群高坐云端的學者。特別是在儒家學者的影響下,元帝早期對政治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在宣帝晚年,父子倆的政治分歧終于擺到了明面上。事情的起因是太子嫌老父親刑罰太重,勸宣帝“宜用儒生”。
宣帝勃然大怒,劈頭蓋臉地給太子上了一堂經典的帝王學教程:“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臨了宣帝不禁擔憂地說道:“亂我家者,太子也!”
因為這次談話,宣帝一度生出了易儲的心思,打算用淮陽王取代太子劉奭,但終究顧念與許平君的結發之情,保住了劉奭的君位。
后世也常因為這段對話,將元帝看作一個被儒家洗腦的糊涂蟲,認為正是他對儒家豪強的放縱,才導致西漢的衰落。
然而真實情況恰恰相反。元帝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能打破儒家思想樊籠的皇帝。
公元前49年,宣帝駕崩,元帝繼位。以帝師蕭望之、周堪為代表的士人無不覺得儒學的春天就要來了。
自孔子開創儒家以來,儒學雖然長期霸榜社會顯學的交椅,但卻從來沒有真正掌握過最高權力。
春秋戰國,諸侯兼并,弱肉強食,法家的富國強兵之術最受統治者的青睞,儒家學說只能在廟堂之外靜待時變。
秦朝大一統之后,法家學說賴以生存的土壤消失。政治任務由打天下變成了治天下,儒家貌似要熬到頭了。儒士們開始將轉型的希望寄托在始皇帝的長子公子扶蘇身上 ,沒成想半路殺出個趙高、胡亥。
漢朝建立后,蕭何等人感概法家制度太能折騰,這么大一個秦朝都給折騰沒了,漢初君臣認為矯枉必須過正,是時“君臣上下俱欲休息乎無為”。
于是主張休養生息不折騰的黃老之學,取代了法家的生態位,成為帝國的統治思想,而儒家則繼續充當在野黨。
就這樣一直過了六十多年,直到漢武帝繼位后,想要行大有為之政,儒家才有了出頭的機會。
但武帝雖然開創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先河,可他本人卻并不純信儒家,只是把它當成一件操控社會輿論的工具,而內地里搞的卻是外儒內法那一套。
所以說,那時候的儒家雖然很“尊”,但只是學術上的尊,在政治上一點都不尊。
儒家出身的官員,在元帝之前最多也只能做到丞相的位置。可丞相的權力早就被武帝掏空,只是個有名無實的背鍋俠,要是出了什么天災人禍 ,丞相還得自殺以謝天下。
武帝之后,漢朝真正的權力中樞,不是外朝的丞相,而是內朝的尚書臺。直到元帝繼位,蕭望之、周堪這些儒家學者才第一次進入尚書班子。
當時的尚書班子以外戚史高為首,蕭望之二人為副手!但無論如何,這都算得上是歷史性突破了。
《資治通鑒·漢紀》說:“樂陵侯史高以外屬領尚書事,前將軍蕭望之、光祿大夫周堪為之副。望之名儒,與堪皆以師傅舊恩,天子任之,數宴見,言治亂,陳王事。”
二、以宦官壓儒臣
可蕭望之等人萬萬沒想到,儒家教出來的三好學生很快就給他們這些老師上了一堂帝王課。
當年漢武帝有鑒于外朝丞相權力過大,就設立了內朝尚書臺架空丞相的權力。這漢元帝登基后,也向他的老祖宗學習,企圖用中書臺來架空尚書臺。
中書臺本來只是皇帝身邊一幫抄錄文件,上傳下達的小秘書,并沒有參政議政的權力。因此這個部門一般都由宦官充任。比如太史公司馬遷在受宮刑后,就曾擔任過武帝的中書令。
元帝登基后,授予原來中書班子的宦官弘恭、石顯參與國家大政裁決的權力,首開兩漢宦官當政的先河。而他給出的理由是:中人無外黨,精專可信任。
這句話反過來理解就是,現在朝廷里有人結黨營私,不值得信任呀!
那這人是誰呢?
答案自然是蕭望之跟周堪這兩位帝師儒臣。
這兩位自從進了尚書班子,就開始瘋狂地結黨營私,提拔了一大批儒士進入中央充任要職。《漢書》記載:“望之、堪數薦名儒、茂材以備諫官。”
而這些人又互通聲氣,不停地給漢元帝施加壓力,要求全面實施以儒治國的偉大方略。《資治通鑒》記載:“四人同心謀議,勸導上以古制,多所欲匡正。”
如果漢元帝真像很多人認為的那樣是儒家的腦殘粉,這會兒想必是欣然應允的,又怎么會提拔宦官架空兩位老師呢?
但漢元帝也深知,儒家是當時無可辯駁的政治正確,所以一方面假裝“上甚鄉納之”,另一方面卻又借助尚書臺領班史高的手阻撓儒臣集團的提議,畢竟外戚就是給皇帝干臟活的嘛!
但史高這個外戚是個有限背鍋俠,他對儒臣的打壓從來都是點到即止,并不愿意把路走絕。
因為史家狡兔三窟,他們很清楚儒化潮流勢不可擋。在史高活著的時候,這一家子就開始積極推進由外戚世家到儒學世家的戰略轉型,等到下一任皇帝漢成帝繼位時,史高的兒子史丹已經成了儒家在朝堂的代表人物。要不是這個外戚太沒擔當,皇帝也不至于啟用宦官來壓制儒臣呀!
蕭望之等人面對突然冒出來奪權的宦官集團自然是火冒三丈,他們向皇帝上書說:“故用宦者,非古制也。宜罷中書宦官,應古不近刑人之義。”
漢代宦官
儒臣集團的態度成功引起了宦官集團的敵視,這些人很清楚元帝的痛點在哪,他們趁著蕭望之放假的空兒,給元帝狠狠地上了一波眼藥:“望之、堪、更生朋黨相稱舉,數譖訴大臣,毀離親戚,欲以專擅權勢。為臣不忠,誣上不道,請謁者召致廷尉。”
元帝說,既然如此,那就把他們交給廷尉審理吧。
按照漢朝的政治潛規則,大臣交給廷尉審理是要進牢房遭受刀筆吏的羞辱的,一般這種時候大臣都會選擇自我體面。所以下廷尉獄背后的潛臺詞就是:你自殺吧。
元帝實際上是個心黑手狠的主!但像司馬光這種史學家不愿意承認儒家會教出元帝這種殺師證道的叛徒,硬是給他挽尊說皇帝剛登基不久,不清楚這些潛規則,都是弘恭、石顯這兩個奸臣誤導了他!
沒錯,元帝是登基不久,可問題是他當了十八年的皇太子呀!這十八年的政治生涯難道還不夠他把上層的潛規則給弄清楚嘛?
事發后,周堪等人闖宮覲見,直接質問皇帝為什么要殺老師。
有些事不上稱沒有四兩重,上了稱一千斤也打不住。周堪等人把問題挑明后,元帝一看,這糊涂是裝不下去了,只好狡辯說我不知道這些道道兒呀,都怪弘恭、石顯沒有說清楚。
最后給出的處理結果是蕭望之被剝奪所有職務,仍留尚書省任事,周堪、劉更生這些黨羽貶為庶人。
石顯
三、逆徒弒師
但事情遠遠沒有結束,漢儒的開山鼻祖董仲舒當年在改造儒術的時候,給蕭望之這些后輩門生留下了一套無限復活甲,可保他們立于不敗之地。那就是著名的天人感應學說!
自獨尊儒術以來,這套學說已經深入人心,人們普遍相信自然界發生的各種災害祥瑞,冥冥之中都跟人間的執政者有著玄乎其玄的聯系。而這些現象的解釋權,就掌握在儒生手里。
不要小看天然感應理論在當時的作用,后來王莽就是依靠這個東西一步步取代了漢朝的。
而元帝又是個很不幸運的皇帝,他在任期間各種超自然現象出現的頻率高得嚇人。
筆者粗粗統計了一下,元帝在位十六年里,無災無害的太平年份只有三年,出現日食星變等非災害現象的有三年,發生地震、隕霜、洪災等大范圍自然災害的年份有十年。
每次出現超自然現象,皇帝都要給儒臣集團做出政治讓步,要么擴大儒家公務員招收名額,要么就把被貶斥的大儒召回朝中,為的就是讓這些人不要趁著國家危難散布不利于團結的言論。
第二年,漢朝發生大規模自然災害,元帝只得再次啟用蕭望之集團。《資治通鑒》記載:“關東饑,齊地人相食。秋,七月,己酉,地復震。上復征周堪、劉更生,欲以為諫大夫;弘恭、石顯白,皆以為中郎。”
結果蕭望之這幫人死性不改 ,剛一復位就把攻擊矛頭對準了宦官集團,他們鼓吹說之所以發生這么多天災人禍,都是因為皇帝用了小人,只要把這幫小人罷黜,天下就自然太平了。
這種做法說難聽點就是拿天象來挾持皇帝。
結果事情又如第一次一樣,宦官又向皇帝打小報告,元帝又一次假裝被奸佞誤導。弘恭、石顯等人強烈要求把蕭望之下廷尉獄審理,元帝假惺惺地說我那師傅脾氣直,朕擔心他想不開呀!
弘恭、石顯又說,都是些小罪過,不會判死刑的。于是“上乃可其奏”。
上面這段對話,明顯是驢唇不對馬嘴,前面已經說過,大臣下廷尉獄,為了避免受辱往往會自殺,跟罪大罪小,會不會被判死刑是沒有關系的。
漢元帝明明知道這里頭的門道,明明知道你師傅性子剛直,怎么卻稀里糊涂地就被騙了?一個懂得用中書省架空尚書省的皇帝,會是這種智商?
果不其然,蕭望之得知自己又要被下大牢后,連忙催促自己的兒子拿來毒藥,選擇了自我體面。
事后,元帝裝出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樣,給足了他這位老師身后哀榮。“上乃卻食,為之涕泣,哀動左右。于是召顯等責問以議不詳,皆免冠謝,良久然后已。上追念望之不忘,每歲時遣使者祠祭望之冢,終帝之世。”
這演技,深得他老祖宗漢文帝的真傳呀!漢宣帝泉下有知,會不會后悔當初那句話說得太重了呢?
蕭望之死后,他的黨羽周堪、劉更生等人,在后面的歲月里,一次次被貶斥,又一次次因為天災人禍而被啟用。但終元帝一朝,始終沒有再進入領導班子。
其實元帝并不是容不得儒家,他只是不能容忍蕭望之這種充滿侵略性的鷹派儒家。與蕭望之同時存在的,還有另一派儒家官僚,他們就是以貢禹、匡衡為代表的鴿派儒家。
這些人從來都不說什么天災人禍是領導的問題,只會貼心地替元帝粉飾太平,說現在百姓過得苦呀,領導你應該少吃點、少喝點、少玩點,給老百姓做個表率吧。
往往這時候元帝都會十分配合地迎合他們的表演,做點減少膳食、裁減宮女、開放皇家獵場的表面文章來糊弄天下人。所以這些鴿派儒家從來都沒有遭到過貶斥,終元帝一朝都官運亨通。
文史君說
長久以來,很多人都以漢元帝廢除“徙陵制度”,導致豪強做大為由,認為他是被儒家洗了腦。其實這是把因果弄反了,恰恰是因為漢元帝時期災害頻發,他才需要給豪強松綁,因為他需要依靠這些人來消化流民,維持社會穩定。兩千年之政,無非流民二字!漢之豪強、三國之屯田、北魏之均田、唐之藩鎮、宋之禁軍,都是歷朝歷代的流民消化器。這些工具掌握在政府手里,則王朝穩定。掌握在民間組織手里,則國家動亂。自從漢朝開始用豪強消化流民,后面幾百年的歷史就已經注定了。
參考文獻
班固:《漢書》。
司馬光:《資治通鑒》。
張向榮:《祥瑞:王莽和他的時代》,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
(作者:浩然文史·西北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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