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柒柒 供圖|帶帶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商貿繁華的下河街成為小百貨集散地，被稱為“長沙小義烏”，600多家門店攤點，重疊散布，犬牙交錯。

再往里走，一街之隔是馬家巷。

1944年生的馬述球，幼時跟隨家人從河西搬到馬家巷，居住至今。半個多世紀，她的一生都在這條巷子里：16歲自由戀愛，22歲結婚，生育兩個崽，后來爺娘相繼離世，四年前愛人張慶華去世，寒來暑往，房子里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的身影。

在孫女妹子帶帶的眼里，娭毑像個小公主，冇想過么子事，一輩子知足常樂。娭毑說：“那都是你爹爹（dia1dia1，即爺爺）管的，他不要我做任何事。你爹爹走咖噠，就是你陪我啦。”

2023年大學畢業后，帶帶從武漢回到長沙，熟悉的巷子，一眼望過去，盛夏的陽光穿過門口那棵年齡比她還大的樹，投下細碎的光影浮動。她好像又看到爹爹坐在樹下，娭毑一邊念叨說少吃點正新雞排，一邊給爹爹剃頭；又恍惚看到，爹爹提著一整板的娃哈哈和一雙匡威鞋，笑呵呵地塞到她手里......

那一年，帶帶掏出大學創業的全部積蓄來完成心中的執念——翻修娭毑住了40年的老破小，馬家巷43號，那個裝滿所有愛和回憶的小屋。

爹爹不在了，帶帶決定以后和娭毑一起生活，“在家啃老”。

#我情愿你啃一世的老

馬述球，以前別個叫她“老馬”，現如今，81歲的她有了網名——“球球娭毑”。

那是帶帶給她開的短視頻賬號，用于記錄祖孫的生活日常。球球娭毑不知道什么叫短視頻，也不知道為什么有人會因此喜歡她，特地來看她，她只是對著孫女妹子帶帶的鏡頭用巴釅的長沙話回憶了一些往事。

馬述球親生父親過世得早，從記事起，姆媽就把她帶到城里來，跟著繼父一起生活，“我后爸爸人很好，對我好。從我進到他家門起，吃的用的都冇缺過。”

長大到16歲，有人要給馬述球介紹對象，繼父跟馬述球說，只要你喜歡就要得。

1960年，經人做介紹，張慶華從烈士公園一路暴走到馬家巷馬述球家，倆人一眼就相中了。現如今，還喜歡看偶像劇看帥哥明星的球球娭毑笑著說：“跟爹爹談愛，是我自己選的，爹爹長得帥。”他是農村來的，是招郎。但球球娭毑冇想過么子門當戶對的事情。

16歲談愛，只談了一個，一直到結婚。結婚冇操過心，全是爹爹操辦。生了兩個崽，自己冇帶過，都是姆媽帶的，姆媽過世以后，又是爹爹管的，“一輩子，冇想過么子事。”

今年81歲的球球娭毑個子嬌小，面色紅潤，精氣神特別好，健談，只看得六七十歲的樣子。球球娭毑回憶起爹爹的好，繼續說道：“避孕套，以前冇聽得講過，冇得箇種避孕措施。”

當年娭毑意外懷上第三胎，兩口子決定打掉，爹爹看到娭毑刮完毛毛，很受罪，冇做一句聲，一個人偷偷去醫院排隊搞結扎，隊伍里全是堂客們，只有他一個男的。

醫生一喊：“張慶華！”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投過來，帶著異樣。

醫生驚訝地問：“你結扎，屋里愛人曉得不？”那個年代條件不好，死亡率高，怕到時候萬一細伢子冇得噠，就冇得生了。

“曉得呢，”爹爹騙醫生，“我怕我堂客痛。”一句話讓在場的堂客們都沉默了。

做完結扎回來，娭毑不曉得信，過了幾天，爹爹才說，“原先我去提水都是用手提，現在用扁擔挑了幾天了。你看你啰，連冇發現。”

2024年12月22日，馬家巷43號屋里，帶帶被80歲的娭毑神秘兮兮地牽到廚房，娭毑在前頭開心地說：“跟我來噻。”

行到紅色塑料米桶前，娭毑揭開蓋子，一個精致的生日蛋糕像寶貝一樣捧到帶帶面前，娭毑笑咪咪地說：“祝你生日快樂！幾好看的，喜歡不？”

帶帶忘了今天自己生日，有些感動，往年這些都是細膩的爹爹準備的，她接過蛋糕，準備往客廳走，娭毑一把拽住她，“你以為就箇點兒子東西呀。還有呢！”娭毑又從米桶里掏出一袋零食，全是帶帶細時候愛喫的小零食，還有兩杯奶茶，娭毑買好冰在了冰箱里。

爹爹的畫像掛在墻上，看著帶帶和娭毑一起唱生日歌吹蠟燭。

四年前，爹爹在屋里三樓被絆倒后，走得很快。等到讀大學的帶帶坐高鐵趕回來時，已經去了殯儀館了，最后見爹爹是推進去火化之前，看了那一眼，帶帶一頭暈倒在地。

爹爹走之后，只留下了零星的幾張照片和視頻，帶帶便開了“球球娭毑”的賬號，希望給娭毑留下更多可視化的回憶。

鏡頭的祖孫日常里，娭毑從沒過問帶帶的工作和收入，只是做飯給帶帶喫，問好喫不，喫飽冇？換上厚厚的被子，問她蓋著冷不冷？給她塞錢，怕不夠花。

娭毑給帶帶買奶茶，陪她玩游戲，一起看綜藝追劇，吐槽帶帶買了一屋的菩薩伢子，小老太太雖不理解，但尊重，什么都依著帶帶，唯獨不讓她干一點活。

回家的這段時間， 娭毑的愛讓帶帶明白，她永遠不需要為了工作收入，甚至是婚姻感到焦慮。

帶帶問娭毑：“如果我一直啃老怎么辦？”

娭毑聲調一抬，回復說：“拿屋里的錢出去亂搞，這才算是啃老曉得不。喫屋里的，住屋里的，箇算什么啃老啰，你箇算啃老的話，那娭毑情愿你啃一世的老！”

球球娭毑的賬號下，很多年輕人被打動了，評論說，像回到了細時候，被娭毑抱著懷里哄。

也有人帶著幾分遺憾幾分羨慕地說：“奶奶的愛真好，但我們幾姐妹沒有體會過奶奶的愛，因為我們不是男孩。”

帶帶一眼就看到了這條評論，認真地回復：“小寶，這不是我親生奶奶，我親生奶奶也是重男輕女從來沒抱過我，甚至聽說是女孩都沒去產房多看我媽一眼。視頻里的是我心里的親奶奶，她和爺爺把我從小帶大的，我什么都愿意給她。”

#在愛里長大的人，才敢去愛別人

1999年冬天，寒風料峭，馬家巷口子里掛起一串鞭子，劈啪炸響聲中，一個月大的帶帶被迎進爹爹娭毑的門。

球球娭毑回憶起第一次見帶帶時的場景，有雙手比劃出不到小臂長的距離，“喋，她只有箇么長。”

親生奶奶重男輕女，爺娘忙于在下河街做生意，當時帶帶的爺娘租了球球娭毑家的二樓做倉庫，帶帶被托付在了球球娭毑家照顧。帶帶爺娘要給錢，球球娭毑手都擺脫：“不要不要！把錢就不帶噠。”

小小的竹床放在一樓，帶帶香甜地睡在上面，爹爹招呼著：”“老馬，你去守噠，莫跌下來噠。”日復一日，一個人搞飯吃，一個人看著，帶帶慢慢就長大了。

“我覺得我的童年沒有遺憾。”帶帶形容細時候自己過的是眾星捧月的生活，爺娘家里物質條件好，最好最貴的玩具從沒缺過。爺娘對爹爹娭毑也好，缺了么子第一時間買過來，空調也是這條巷子里第一戶裝的。

球球娭毑和爹爹把帶帶看得重，帶得比親生的還要親。細時候帶帶不愛走路，嗲嗲不是抱著，就是背著，騎高馬。從學前班開始，周一上午爹爹把她送到學校，周五下午第一個來接她。

周末基本都是在公園玩——喂魚挖土什么的，都是爹爹陪著。帶帶慶幸是被爹爹娭毑帶著長大，教她做人做事，自己才沒學壞。

爹爹一輩子沒跟一個人結過怨，性格溫柔，說話細聲細氣的。也沒跟娭毑紅過臉，有矛盾時，爹爹對著娭毑說，“你好，我冇得你好。”就再也不說什么了。

彼時，爹爹娭毑自己的兩個崽伢子都已經二三十歲了，不住在家也不需要帶，兩口子把帶帶當親孫女妹子一樣帶大，只是爹爹娭毑沒養過妹子，帶帶上小學之前都冇穿過內褲。

球球娭毑和帶帶笑做一團，帶帶認真說：“那時候我不知道內褲是么子。”娭毑接著笑說，“夏天，她冇穿上衣在湘江游了一個月的泳，都冇人發現她是妹子。”

所有美好的童話故事，還有現實的另一面。

球球娭毑的兩個崽都住在湘江邊附近，回馬家巷十幾二十分鐘的距離，但兩個崽都來得不勤，一兩個月來一次，家庭觀念上，一個淡薄一些，另一個以自己的小家為主。

小兒子性格像爹爹，與世無爭，無欲無求，離婚后去廟里工作了，沒得子女，他覺得有吃有住就行，爹爹娭毑的錢和房子可以都給哥哥。

大兒子工資不高，要養家養崽。娭毑有退休工資，雖然不多，但平時舍不得吃穿用度，都省下來了，大崽時不時找娭毑拿點錢幫襯一下。

球球娭毑看得開，知足，起碼兩個崽沒像街上有些伢子，調皮吃毒。找家里拿錢也不是去亂搞，確實是屋里崽伢子要讀書，要交保險。

爹爹好吃，胃口好，喜歡吃雞排可樂肘子......年紀大了，得了很多基礎病，還有糖尿病，要吃十幾種藥，每種藥之間又有影響，有些特效藥，沒得報銷。

為了過嘴癮，爹爹有時候悄悄躲在門口樹后面偷吃雞排。湯泡飯，娭毑也不準他吃了。爹爹煩躁地說：“箇也不準喫，那也不準喫，不如死咖算噠。”

爹爹的耳朵也聽不蠻清了，讀大學的帶帶拿到第一筆工資后，給爹爹買了一副助聽器，效果仍不蠻好，打電話聽不清。帶帶開始給爹爹寫信，每星期兩封，快遞寄回來，爹爹再打電話根據信上面寫的內容回復，寫了一年多，積了一沓。每一封信都被爹爹好生收著。

球球娭毑有次賣廢舊報紙，不小心把那沓信件賣掉了，爹爹第一次跟娭毑吵了架。

△紙短情長，每封信的開頭是“我最愛的張老先生”，落款是“愛你們的小戴”

后來，爹爹身體越來越差，快半癱了，球球娭毑在屋里照顧他。

有一天，爹爹問球球娭毑：“我箇只樣范，你還喜歡我不？”老兩口，一輩子冇么子牽過手，箇樣的情話也冇么子講過。

娭毑湊到爹爹耳朵邊，輕輕說：“喜歡呢。”

爹爹又冇做聲，一個人去把房子過戶給兩個崽平分，他知道小兒子不爭不搶，像他。再把手機號去營業廳聯名轉到娭毑一起，用娭毑的名字開了戶，錢全部存進去，戶頭賬號密碼全記在了一個小本本上。

爹爹走之前，幫球球娭毑把所有事情都安置好了。

#何式喜歡，就何式來，只要你幸福

翻新房子，成了帶帶心里的執念。

爹爹過世是因為去三樓查看房屋漏水，被堆放的雜物絆倒，摔到頭導致的，而球球娭毑還要繼續在這棟房子里居住。她掏出大學創業的全部積蓄20萬，重新翻修了這棟娭毑住了40年的老房子，結果踩了裝修的坑，又去打工賺錢填裝修的錢。

那一年，是她人生的至暗時刻，爹爹過世，娘老子被騙，家道中落，欠了債，最好的朋友過世。

很多人不理解她為什么要拿這么多錢來裝修球球娭毑的房子，特別是自己家的親戚。

“在我心里，這份感情比血緣重要。”說這句話的帶帶26歲，眼神篤定。

△翻修馬家巷43號老房子的過程上了B站的一檔欄目

馬家巷43號，現在一樓做了臨街的咖啡館。以前爹爹娭毑要經常爬樓梯，去三樓洗澡曬衣服，現在二樓改造成向陽的大房間，球球娭毑住，陽臺上放著洗衣機烘干機，娭毑的生活軌跡基本從三樓降到了二樓。帶帶住在三樓。

一樓的衛生間改造成了適老化的馬桶，但帶帶發現球球娭毑不在家解手了，跑去公共廁所解手，她又把馬桶拆了，重新換成蹲廁。

除了居住環境的改造，還有生活的陪伴。從裝一個燃氣安全閥門的不習慣，到電視投屏、抽油煙機揮手控制不會用，帶帶繼承了爹爹的細膩，慢慢細教。

帶帶笑說：“娭毑性格就是這樣，記性不好，脾氣來得快去得快。一輩子知足常樂。”

球球娭毑不喜歡出遠門，以前帶帶讀大學時，她經常在家門口的樹下一坐就是一天，不愛打麻將，也不玩手機。今年春節，帶帶帶球球娭毑去了方特，穿著漢服，聽戲曲，游玩，第一次坐了旋轉木馬。

很多年輕人看了帶帶和球球娭毑的視頻，說她們是孝順的孫女和不掃興的娭毑。球球娭毑帶著墨鏡跳時下流行的韓舞，用長沙方言，挑起眉，講霸總的段子：“妹陀，那你就跑不脫啦。”

球球娭毑也跟年輕人說，不要焦慮。比結婚更重要的事還有很多，比如健康啦，事業啦。莫聽別人說，女孩子不結婚，會過得很慘，亂結婚亂生崽，才會過得很慘。“你何式喜歡，就何式來。只要你幸福。”

球球娭毑拉開家中抽屜，里面疊放著一沓手巾。“箇多年，我送走了這條街上好多人，”她一邊拿出手巾，一邊說，“這是追悼會的回禮，一條手巾，一包煙。一條手巾，就是一個人呢。你看看有好多條手巾啰。”

“我不信七里八里的禳異子，你爹爹走的時候，冇搞那鑼鼓揎天的事情，我也不要埋得哪里，你就把我的骨灰揚到湘江河里去。”

“我一世都是陪著你爹爹的，他走咖噠，我就一直守噠箇個家，照顧箇個家，我也想自由一回不。”

作者——柒柒

一個喜歡寫故事的湘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