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一種頑疾,恐怕困擾過或者正在困擾著所有的人。有人說:“孤獨”是一種現(xiàn)代社會特有的心理感受。在現(xiàn)代性到來之前,古人即使感到寂寞、離群索居,也不會感到我們當下的這種孤獨:它更像一種失去了和世界的深度連接和歸宿感后的脫嵌與疏離。
到了如今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達,AI崛起的時代,我們隨時可以與人甚至非人產(chǎn)生及時的鏈接,但“它(社交媒體)制造的孤獨與它自身努力克服的孤獨是一回事”。 在 《 人生解憂》一書中 , 學者成 慶從 佛學的角度,解釋了 當代人孤獨的 根源, 以及可能的克服之道。
本文摘選自《人生解憂》。經(jīng)出版社授權推薦。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有所刪減。
01
“孤獨”是一種現(xiàn)代社會特有的心理感受
人的生命角色與意義感,往往建立在所在社群的組織方式、文化形態(tài)、信息的傳播方式,以及交通條件的基礎之上。但互聯(lián)網(wǎng)的興起和信息虛擬技術的快速發(fā)展已經(jīng)深刻地改變了這一切,許多隱藏在文化習俗中的觀念或共識被徹底地顛覆。比如,許多需要真實世界接觸的活動和交往現(xiàn)在只需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就可以完成,人們自然也就開始疏離傳統(tǒng)的社群關系模式,比如家庭、宗族、社區(qū),以及各種宗教組織,等等。
在《孤獨傳:一種現(xiàn)代情感的歷史》(張暢譯,譯林出版社,2021)這本書中,作者費伊·邦德·艾伯蒂認為,“孤獨”是一種現(xiàn)代社會特有的心理感受:“孤獨是一種意識和認知層面的疏離感,或是與有意義的他者相隔離的社會分離感。孤獨是一種情感上的匱乏,關乎一個人在世界中的位置。”
在這個定義當中,“孤獨”牽涉兩個關鍵詞,一個是“疏離感”或“分離感”,另一個是“世界中的位置”,也就是個體對于自己在宇宙、世界、國家、社會、家庭關系中的自我定位。
那么古人會有現(xiàn)代人的“孤獨癥”嗎?作者在《孤獨傳》中提到,在過去的西方世界,人選擇獨處可能是為了和上帝交流;而到了十八世紀,人們避開塵世則可能是為了和自然相處,所以他們雖然孤身一人,但從沒有把這種情感定義為“孤獨”。
這就好比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的隱士,離群索居但心安自得,并無今日流行的“內(nèi)耗”癥狀。就連以情感充沛為特色的士人群體,其筆下的悵寥之感也和孤獨有所區(qū)別。
因為電影《長安三萬里》而重新進入大眾視野的詩人高適,于天寶九年,也就是公元750年,前往地處邊塞的薊州。此時的他,在前一年剛剛進士及第,被授封丘縣尉。而在這一年除夕,他在荒涼的邊塞寫下了一首《除夜作》:
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凄然。
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愁鬢明朝又一年。
高適在除夕之夜所抒發(fā)的思鄉(xiāng)之情,表面上是一種遠離故土的寂寥,但也反襯出內(nèi)心充沛的情感,那是一種家國難兩全的無奈,也是一種與故土的深深羈絆。這樣的孤獨或許悲涼,但絕不空洞,反而構成了中國士人精神世界的重要底色。
又比如蘇軾,他寫給亡妻王弗的《江城子》,稱得上中國人對所謂孤獨感最為極致的刻畫。王弗的墳安葬在四川,離蘇東坡所在的密州相隔甚遠,因此才有“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的喟嘆,背后所蘊含的對亡妻的深切眷戀,是情到深處的“求不得苦”。
與其說這是孤獨感,不如說是因為從熟悉的關系網(wǎng)絡中被放逐而產(chǎn)生的失落與孤單。這類高濃度的孤單感凸顯的反而是傳統(tǒng)社會中關系的緊密性,當然,受限于社會流動及生活互助的需要,那時的人不得不保持與自然、神明、宗族、鄉(xiāng)鄰的聯(lián)系,同時也給日常生活提供了一種多維度的、立體的意義感。
但是今天彌漫的孤獨感似乎已和往日有所不同,它更像一種失去了和世界的深度連接和歸宿感后的脫嵌與疏離。這首先和現(xiàn)代社會的某些特質(zhì)有關,隨著工業(yè)社會的興起,農(nóng)民開始脫離鄉(xiāng)村與土地,進入都市,最終成為一個個碎片化的“打工人”。他或許也擁有鄰居,但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鄉(xiāng)鄰;他或許更容易獲得財富,但在人生困頓時,再無法獲得宗族的集體支持,也無法感受到鄉(xiāng)間神明的冥冥護佑。過去那種融入日常的意義感被單一化的市場邏輯掏空,人被簡化為單純的經(jīng)濟動物,如同馬爾庫塞所談到的“單向度的人”。
當然,現(xiàn)代人的生活并非沒有任何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只是這種聯(lián)系的主要邏輯是工具理性和消費主義。所謂工具理性,就是將任何關系都化約為功效化的計算,也就是如何滿足我的最大利益;而消費主義,則是將他者視為通過利益交換而獲得愉悅的對象,通俗地說,任何東西,包括人,都可以通過計價來交易。
工具理性和消費主義帶來的后遺癥往往是,任何非功利化的互助分享都不被鼓勵,因為這違反了市場交易的基本原則。雖然我們也能看到所謂的“公益事業(yè)”,但那往往是被單獨隔離開的領域,僅僅充當生命的點綴,而無法貫穿在生活的每個場景。另外,消費主義的關系模式,會讓我們過度沉溺在粗糙的感官欲望世界里,遺忘了思考、審美,乃至信仰的豐富內(nèi)涵,那是與宇宙、自然及他人精神世界產(chǎn)生內(nèi)在的緊密連接所生發(fā)出的深度體驗。
因此在現(xiàn)代社會里,任何事物都可以成為消費的對象,而非一種深度、多元和平等的交互關系。甚至這種單一的關系模式,不只局限在經(jīng)濟領域,還反向侵入了家庭、社區(qū)、宗教組織當中,因此當戀愛、婚姻淪為純粹利益的考量,當子女教育異化為穩(wěn)固和提升階層的投資,當安撫人心的寺廟、道觀被打造為與神明交易的場所時,我們變得無處可逃。
也正因為這種單一關系模式開始占據(jù)了主導,我們反而對多元、豐富的關系模式有了更深的渴求。比如近幾年人們開始渴望回歸鄉(xiāng)村、自然,反思為何難以建立親密關系,等等。這根本上是一種要與他人、與世界建立內(nèi)在連接的本能沖動,所以即使在虛擬世界里看到一句溫柔的留言,都足以讓我們感動不已。
除了市場化帶來的人際關系單一化的問題,互聯(lián)網(wǎng)對現(xiàn)代社會的連接危機又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社會學家曼紐爾·卡斯特爾曾在二十一世紀初,也就是互聯(lián)網(wǎng)高速發(fā)展的初期,就帶有前瞻性地提出一個問題:互聯(lián)網(wǎng)到底會促進社群的連接,還是會導致個人孤立、與社會分離,最終與現(xiàn)實世界分開?對此有一種觀點認為,智能手機和社交媒體不僅沒有解決現(xiàn)代社會的連接問題,反而讓我們與世界的關系變得更為疏離與空洞,甚至認為“它(社交媒體)制造的孤獨與它自身努力克服的孤獨是一回事”。
毫無疑問,互聯(lián)網(wǎng)在傳統(tǒng)社會關系之外創(chuàng)造了“虛擬連接”的可能性,甚至部分取代了真實世界的交流。在互聯(lián)網(wǎng)中,我們主要用意識層面去接觸、建構想象中的他人和世界,不再有過去那種相對緩慢、復雜的過程與儀式,而是隨著快速變動的偏好來切換想與之互動的對象。這樣的人際交往看似擴寬了關系網(wǎng)絡,形成的卻是一種漂浮和懸置的“弱連接”。這就是為何看上去我們每天都在手機上忙于社交,瀏覽各種信息,卻常常感受到更深的疏離。
處于傳統(tǒng)社會的人因為各種現(xiàn)實條件的限制,不得不在相對狹窄的經(jīng)驗范圍內(nèi)與周邊世界產(chǎn)生關聯(lián),但產(chǎn)生的情感也相對厚實,無論是對待親人、朋誼,還是祖蔭神明,往往情意綿綿,至誠懇切。一個成長在這種社會中的人,自然也容易在脫離熟悉的環(huán)境后感受到人生的苦感。
而在現(xiàn)代社會,尤其是互聯(lián)網(wǎng)社會,人們可以借助各種媒體和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進行互動,甚至會產(chǎn)生一種“神游世界”的錯覺,這背后就是一種對外在世界強烈的貪求心。人們想要認識、了解甚至占據(jù)更多的經(jīng)驗,但是這些漂浮的經(jīng)驗只能建構出空洞的連接,一旦個體的身心無法承受如此海量的關系,自然會產(chǎn)生空虛與倦怠,反而感到深深的孤獨。
02
世間的一切都存在連接
對佛教而言,緣起是這個世界的現(xiàn)實,也就是每個人,包括整個宇宙,都是互為條件、相互依存的。從這個角度來看,緣起反對那種認為世界萬物可以獨存和自洽的觀點,因為我們都是互為條件而存在的,也就無法做到真正的自我隔絕。就算隱居在任何一個地方,其實都無法與他人、世界脫開關系。正如生活在十六至十七世紀的英國詩人約翰·多恩曾寫下的一首詩: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可以自全。
每個人都是大陸的一片,整體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沖掉一塊,歐洲就減小,
如同一個海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領地失掉一塊。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損失,
因為我是人類的一員,
因此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它就為你而鳴。
多恩是一位天主教徒,后來改信了英國國教—圣公會。他寫下這首詩的背景是1623年倫敦瘟疫暴發(fā),當時他身患重病,寫下了這首《喪鐘為誰而鳴》。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也恰好是緣起的觀念想要表達的意涵。從佛學的角度來解釋,孤獨不過是對于關系或緣起的迷失。我們看上去當然是獨立的個體,但我的存在哪里能夠離開其他的人、事、物呢?就像哪怕住在一個絕對的“小黑屋”里,也無法隔離于世界,而我們的五蘊身心更是依著各種緣起而不斷地變化和運作,因此,哪里又會有一座不與他人和天地相往來的生命孤島呢?
不過,盡管我們表面上都會承認人與世界的內(nèi)在連接的必要,并且渴求彼此的關聯(lián),但為何往往陷入孤獨的悖論之中?其實,這是因為一般認知中的關系或連接都建立在二元論和本質(zhì)論的基礎之上,因此才會導致前面所談到的,要么情深不壽,要么虛無幻滅。
而緣起的觀念則試圖跳出這樣的僵局,從根底處解決人與世界的連接困境。因為其思想最核心之處,就是指出無論個體生命、世間萬物,或宇宙星辰都依條件而成。既然需要條件,那所有的人、事、物就無法自存和自有,也就是并沒有一個不變的本質(zhì)。因此,從緣起的角度看,我們彼此互為條件,這本就是世間的事實,為何還要從個體出發(fā),向他人或外界索取,甚至建構本不存在的關系呢?
從緣起的角度出發(fā),我們可以嘗試重新正確地理解我們與世界的關系,有兩個切入的角度:
一是認識到世間的一切都存在連接,也就是緣起,這是無法否定的。我們越想否定緣起的關系、試圖將自己隔絕在他人和世界之外,最終就越容易發(fā)現(xiàn)這種努力是徒勞的,反而帶來空洞和虛無感,甚至最后只能選擇放棄生命這一極端方式。但按照佛教的看法,生命仍然會以緣起的方式,以及循著業(yè)力因果的邏輯繼續(xù)流轉,永不終止。
二是看到“我執(zhí)”的悖謬。因為有了“我執(zhí)”,就會將“我”看作實有的主體,因此面對他人或環(huán)境時都會持有一種二元對立感。要么貪著各種喜好的人、事、物,要么“求不得”后便煩惱叢生,感受到這個世界的冷酷與惡意。
03
人往往都處在“無明”而不自知的巨大迷思之中
那么依佛教的看法,人如何不執(zhí)而又不會陷入孤獨之中呢?
在日本茶道文化中,有一句流傳頗廣的用語,也就是“一期一會”。其內(nèi)涵來自禪宗,描述的是在茶會上人們彼此相遇而且相互珍惜的情感。我們與這個世界的每一次相遇都由不可思議的因緣促成,而且因緣往往轉瞬即逝,既留不住,也無法重復。
所以在當下,我們既了解世間無常的事實,也深知背后緣起的作用,自然會產(chǎn)生一種“相見如此不易”的珍重之情,便會在這一刻全身心地投入到彼此的交流中,絕不草草將這份因緣打發(fā)掉。因此,佛教所理解的連接,是在不斷變動的關系中的因緣聚散,如浮萍,如落花,如流水,如清風,既不粘著,也不輕率。
禪宗語錄中有一個著名的公案,龐居士曾經(jīng)請教馬祖道一:“不與萬物為侶者,是什么人?”馬祖則回答道:“待汝一口吸盡西江水,再向汝道!”這里的“不與萬物為侶”,就是消融掉“我執(zhí)”之后的境界。與萬物并存而不對立,才是佛法最圓滿的自在境界,也就是“自在”。在這樣的狀態(tài)下,哪里還有孤獨的存身之處呢?
在這樣的認知下,人的相遇自然就流露出佛教所包含的慈悲之意。所謂悲,重在“拔苦”,就是看到他人陷入煩惱而不能自拔時,產(chǎn)生的一種想要去救濟的悲心。而慈,則重在“予樂”,就是通過種種方式讓他人感到幸福。
當消融掉“我執(zhí)”后,你就會看到眾生其實是無時無刻同在的。同時,當看到他人因錯誤的認知而陷入苦海泥淖,你就能更深刻地感同身受。雖然你不會再陷入“我執(zhí)”的束縛中,但眾生之苦卻依然是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此時你反而會被激發(fā)出一種熱情和愿望,這就是慈悲心的生成邏輯。而此時眾生的問題又會回歸到菩薩道的智慧層面,也就是要思考如何以更深的覺悟,應對更廣闊的眾生世界。
因此,佛教中的“慈悲”并非是主體對客體的施舍與憐憫,而是感受到身處蒼茫無垠的世界中,我們彼此連接、互相作用,并且依著因緣互相成就著對方。相反,一般意義上的慈悲都建立在得失心之上,如果一件事沒有符合我的想象,沒有收獲我想要的利益,我的慈悲心就會減弱,甚至否定這件事的意義。而佛教中慈悲的不同之處關鍵在于“無我”和“無所得”。也就是說,我?guī)湍銜r,并不是帶著一個“我”來的,最終也并非要由“我”得到回報。
就像很多人常常糾結于和家人的關系,盡管可以從很多角度列出對方的問題來證明“我”是正確的,但還是會深陷種種不得已,甚至有時還想與其一刀兩斷,以求內(nèi)心安寧。但事實上,如果我強烈地以“我”作為出發(fā)點去處理關系,自然會陷入到矛盾之中,時而與家人親昵無比,時而則欲走之而后快。
比如我自己和母親通電話時,常常一談就是很久,而我們談話的內(nèi)容往往就以她每天的生活為主題。我有時會問她在干什么,她如果回答在跳廣場舞,我就會繼續(xù)問:“你有沒有認識新朋友?那些朋友都是什么人呢?”
我很少以個人的認知與立場去簡單粗暴地否定她的生活方式,而是通過她對日常瑣事的娓娓道來,了解她在當下的所思所想,我們自然也就建立起了有信任感的交流模式。之后如果她遇到某些生活中的重要問題,我若適當提出建議,母親也往往容易接受。
這種交流方式的背后就帶著重要的緣起觀念。既然每個人的當下都依著各種我們無法主宰的因緣條件所成,那么,就不要簡單粗暴地否定對方。就算當下他們的選擇在你看來不夠合理,也無需因此產(chǎn)生強烈的“我執(zhí)”煩惱,而要看到,人往往都處在“無明”而不自知的巨大迷思之中。
既然我們在此刻介入到對方的生命中,一方面要盡自己的智慧和力量去幫助對方,但也要深知背后因緣的錯綜復雜,對于任何事,非一己之力就能在當下成功。如果能這樣想,反而會更容易有一種更具包容度的互動關系。
本文摘編自
《人生解憂》
作者:成慶
出版社:上海三聯(lián)書店
出品方:理想國
副標題: 佛學入門四十講
出版年: 2024-11
編輯 | 輕濁
圖片來源|《凪的新生活》《住宅區(qū)的兩人》《河畔須臾》
主編 | 魏冰心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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