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被要求成為完美的照顧者,而長女則被期待成為母親的完美繼承人。在這個閉環里,每個女性都在重復上一代的宿命。」
新年伊始,年代劇《六姊妹》以其細膩綿密的生活質感悄然涌入觀眾的視野。在皖北小城淮南,何家六個女兒的命運沉浮,勾勒出半個世紀的家國記憶。
劇中,由梅婷飾演的大姐何家麗的故事在大家心中泛起層層漣漪:八歲前與奶奶在淮南鄉間相依為命,重返父母身邊時面對的卻是六個妹妹的啼哭與母親劉美心的疏離;父親何常勝因車禍猝然離世后,她扛起了看顧全家的重擔。
(何家麗照料妹妹)
這樣的故事在現實中并不罕見,社交媒體上,“長女綜合征”“做長女就是一輩子的無薪實習”等話題頻頻引發共鳴。許多長女在成年后回望自己的人生時才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被孩子過”。
(“長女綜合征”話題引發共鳴)
在東亞家庭中,“長女”不僅僅是出生順序的代名詞,而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身份標簽:她 們是父母的好助手,是弟妹的保護傘,是承擔最多、犧牲最多、卻最少被看見的人。
長女,是一個身份,還是一場命運?長女的責任究竟是如何被塑造的?她們的付出與犧牲背后,有多少是真正的自主選擇?在家庭期待與個人成長之間,她們是否有另一種可能?
01
隱形勞動者:權力的虛位與責任的實存
(奶奶何文氏安撫何家麗)
“你是老大,受點委屈也是應該的”
“你是姐姐,讓著點妹妹”
這些話,我們聽過太多次,以至于習以為常。但問題是,為什么姐姐“天生”就該讓步?為什么長女的付出被視為本能,而不是選擇?
長女的責任,不是一夜之間降臨的,而是在日復一日的“理所當然”中被塑造的。
文學作品中,這種命運一再重現:《半生緣》中為了家庭生計而不得不委身富商的顧曼璐;畢飛宇筆下因父親失勢而被迫扛起家庭重擔的玉米?,F實生活中,郭碧婷曾在訪談中坦言自己從小就被要求“一定要養家”,大S徐熙媛也長期扮演著“出面為徐家解決一切問題”的角色。熒幕內外,“長女責任”已經成為一種跨越時代的文化期待。
(郭碧婷在訪談中談“長女”)
何家麗的成 長歷程展示了這種潛移默化的 過程:當母親忙于照顧剛出生的小妹時,她自然而然地成為“幫手”;當家里經濟拮據時,她會不動聲色地讓出好東西;當父親說“丫頭不如小子”時,她選擇剪掉長辮,試圖通過改變自己來獲得認可。
(何家麗兩次主動剪短發)
但她的努力從未換來相應的話語權。父親在世時,她的婚姻由父母做主;在父親離世后,她出面調解四妹五妹的矛盾,卻被質疑“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在拆遷問題上,她甚至在母親支持六妹的情況下,被趕出老宅。
何家麗獲得的,始終不是實權,而是擬態權力——她被賦予“管理家庭”的責任,卻無法真正決定自己的命運。
這種無形的責任,往往被包裝成“姐姐的愛”——一種被美化的情感勞動。社會學家阿利·拉塞爾·霍斯柴爾德提出,“情感勞動”指的是那些維系家庭關系、照顧他人情感需求的無形工作。長女往往成為家庭中最主要的情感勞動者,她們安撫、體諒、讓步、調解,卻很少有人問她們:你自己呢?
(杰瑪·哈特莉《不被看見的情緒勞動》)
長女的困境不僅存在于家庭,更是整個社會性別秩序的縮影。在職場中,女性常被期待成為“照料者”,她們被安排在更“有親和力”的崗位上,被要求承擔團隊的情緒勞動,調節矛盾、安撫成員,在晉升時卻常常被忽略。在公共話語中,女性被塑造成“包容、奉獻”的形象。
(小紅書@普魯斯特的書)
于是,在這個邏輯里,一個女性如果不能為家庭、為職場、為社會“貢獻自己”,她的存在就變得“無價值”。“女性的價值,在于她能為別人做些什么,而不是她想成為什么?!?/strong>
長女困境的本質在于,她們的努力與責任,不僅沒有被看見,甚至成了一種“被剝奪的自由”。這種困境之所以如此頑固,正是因為它借著“美德”的外衣,將性別偏見合理化為“天性使然”。
但長女的責任,并不僅僅是身份的產物。如果將時間軸拉長,追溯這些“長女責任”的源頭,我們總能找到另一個關鍵的角色——母親。 某種程度上,長女所承擔的,正是母職的預演。
02
“長女如母”:母職流轉中的自我規訓
長女的困境,往往始于一場無聲的母職傳承。她們不僅要承擔起“第二個母親”的角色,更要在這個過程中,不斷與母親的形象對話、較勁、和解。
《六姊妹》中,母女間復雜的代際關系體現得格外鮮明:當退休后的劉美心開始追求起事業的“第二春”,靠著祖傳秘方賣起了八寶醬菜時,何家麗不假思索地指責母親“不該為了做生意而耽誤照顧奶奶”。
(何家麗指責母親)
為什么在母親嘗試找回自我時,女兒反而成為了最嚴厲的批評者?正如學者上野千鶴子所說,她們既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代際創傷最深的承受者”。當母親劉美心終于想要走出傳統角色、開始為自己而活時,最強烈的阻力竟來自曾經最懂事的大女兒。
這背后,是長女們難以言說的身份焦慮:她們看到了母親的犧牲,卻又將這種犧牲內化為自我價值的標準。當母親試圖打破這個標準時,等于動搖了長女多年來苦心維護的身份認同——如果母親可以追求個人發展,那么她們的付出是否就失去了意義?如果照顧家人不是天職,那么她們堅持的一切又該如何自圓其說?
(何家麗阻止六妹結婚)
這種母女關系構成了一個循環:女兒在批評母親“不夠好”的同時,也在給自己套上更緊的枷鎖。當母親被認為未能達到“好母親”的標準時,長女在竭力證明自己能做得更好。
表面上看,這是一場母女之間的較量,然而她們真正的對手是潛藏在每個人意識深處的“應該”——應該犧牲、應該付出、應該為他人而活。這些“應該”不是任何人刻意強加的枷鎖,而是代代相傳的無意識選擇。
施壓者與被壓迫者的界限早已模糊,每個人都可能在不自知間成為陳規舊律的守護者,也都是這種集體無意識的 受困者。問題的根源不在于誰在壓迫誰,而在于我們如何不知不覺中認同并強化了這些桎梏。
解困的關鍵,不在于爭做“更好的母親”,而在于喚醒:究竟是誰在定義“好”?為什么犧牲被默認為美德,自我實現反而需要被辯護?這不僅是一個性別議題,更是一場關于人如何走出“無意識”困境的探索。真正的突破,始于對那些“理所當然”的覺醒,始于每個人對自己內心固有認知的審視與重構。
03
找回何家麗:從“如母”到“如己”
當我們說“長女如母”時,究竟在贊頌什么?是無私的付出,是默默的犧牲,還是那個被奉為圭臬的“照顧者”形象?贊美的表象下,實則暗含著對女性困境的雙重鉗制:母親被要求成為完美的照顧者,而長女則被期待成為母親的完美繼承人。在這個閉環里,每個女性都在重復上一代的宿命。
“我們必須銘記,‘母性’只是一種選擇?!?母職的神圣化,從來就不是與生俱來的“天性”,而是被建構的產物。
(小紅書@她愛看)
重構長女身份,必須先從解放母親開始。當母親敢于說“我不必做一個完美的母親”,當她們有勇氣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時,長女才能真正擺脫“必須成為第二個母親”的宿命。這不是對家庭責任的背離,而是對女性主體性的收回。
在《六姊妹》中,何家麗不僅僅是一個“長女”。她是那個愛綁辮子的女孩,會為了心儀的男孩紅了臉頰,會因偷吃廚房里的油渣而低頭羞赧。這些鮮活的個人特質,不該在責任的重壓下消失;這些屬于“何家麗”的生命細節,不應該被“長女”的標簽完全覆蓋。
近年來的影視創作開始探索不一樣的長女故事:《我的姐姐》中的安然敢于對弟弟說出“我的人生不只有你一個人啊”;《俗女養成記》里的陳嘉玲在家庭期待與個人追求間找到平衡;《出走的決心》中的李紅最終明白,愛家人的前提是要先學會愛自己。這些新的敘事提供了另 一種可能:責任與自我追求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關懷他人與成就自己可以并行不悖。
(電影《我的姐姐》)
也許有一天“長女”將只是一個單純的年齡序列,而不是一個注定要背負期待與責任的標簽。當我們開始重新審視這個身份,或許會發現:真正的突破不在于如何做一個“好姐姐”,而在于如何做一個完整的自己。當“如己”成為一種稀松平常的選擇,“長女”這個詞才能真正回歸它最簡單的含義——那個恰好最早來到這個世界的孩子。
“母親”是一種身份,而不是一種宿命。“姐姐”是一種關系,而不是一種枷鎖。一個女性最重要的身份,不是母親,不是長女,而是她自己。
(電影《出走的決心》李紅)
(圖片素材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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