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吉林省白山市撫松縣張金泉帶著妹妹張金祿來到朝鮮平壤，兩人此行是受到金日成的邀請。當火車?？科饺阑疖囌緯r，張金泉看到車窗外成為了歡樂的海洋，朝鮮民眾手持鮮花在不停地呼喊一個人的名字：“張蔚華！張蔚華！”

兄妹兩人有點懵，這些人喊的人是他們的父親。張金泉后來接受采訪時回憶說：“那次朝鮮老百姓是真心歡迎我們的。我們走到哪里，都能受到大家的歡迎。一次我們去比較偏遠的地方，因為是泥土路。沿途老百姓向地上灑水以減少灰塵?！?/p>

直到這一刻，張金泉才知道48年前服毒自殺的父親在朝鮮家喻戶曉，他說：“在朝鮮家喻戶曉，從領袖到平民，從老人到孩子，甚至幼兒園的小孩?！苯鹑粘山右姀埥鹑蛷埥鸬撔置脮r，熱情擁抱兩人，還邀請他們共進午餐，這儼然是國家元首。金日成說：“孩子們，見到你們就像見到你們的父親。你們的父親為我而犧牲的，以后我就是你們的父親。”

不僅如此，到張金泉和張金祿回國時，金日成還托人送來一只小皮箱。當張金泉打開一看，皮箱里裝了幾捆現金，數額達到2萬人民幣之巨，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金日成為何要這樣做？張金泉父親張蔚華跟金日成究竟有何親密關系？

一句話，張蔚華是金日成感激一生的人。1910年8月，日本迫使大韓帝國簽訂了《日韓合并條約》，正式吞并朝鮮半島并進行殖民統治。從此，朝鮮半島無數愛國志士為了反日斗爭，他們將革命的戰場轉移到了中國東北，金日成就是其中重要一員。

金日成，原名金成柱，1912年4月15日出生于朝鮮平安南道大同郡古平面南里（今平壤市萬景臺）一個非常普通的農戶家庭。金日成父親金亨稷在明新學校教書，也是一名反日志士，他跟其他人秘密組建反日團隊。

1917年秋，金亨稷正在給學生們講課，突然來了3個日本警察，當場將其抓捕，后被判處入獄一年。出獄后，金亨稷深感繼續呆在朝鮮性命難保，于是帶領全家來到中國東北吉林省臨江縣。當時的東北時局動亂，對于沒有身份朝鮮人來說，艱難程度可想而知。

1924年底，金亨稷帶著全家來到吉林省白山市撫松縣，這里與朝鮮接壤。在他人的推薦下，金亨稷結識了當地富商張萬程。在張萬程的幫助下，金亨稷在撫松落了戶，繼續開始為朝鮮獨立運動奔走。

金亨稷和張萬程都沒有想到，他們的孩子結下了深厚友誼。由于父輩是好友，張蔚華和金日成也成為了好朋友，兩人年齡只相差一歲，他們還在撫松縣第一小學成為了同學。同時，兩家相距不遠，他們一起玩耍、一起上學，因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1926年初，在父親的影響下，金日成加入朝鮮共產青年同盟，并組織創立了秘密讀書會。當年6月，金亨稷病逝，年僅32歲。金亨稷臨終前，拉著妻子康盤石的手說：“我這里的兩把手槍你保管好，等城柱（即金日成）長大干革命時再給他。”

父親英年早逝，這給金日成很大的影響，只有14歲的他就創辦了報刊《紅日》。13歲的張蔚華也被金日成的革命思想所感染，兩人一起寫文章、搞印刷，后來朝鮮黨史研究部門確認這是朝鮮現代革命史的第一份革命刊物。

大家想象一下，張蔚華是富家子弟，他衣食無憂，完全沒有必要從事危險重重的革命行動，可他毅然選擇跟金日成在一起，這也是金日成一生都無法忘懷他的原因，兩人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舉個例子，一次學校有名老師遭到警察無端毒打，學生們都非常生氣。大家自發開始集會，金日成和張蔚華帶頭發表演講，發動大家去縣政府抗議。但是，縣政府不予理睬，學生們決定直接報復那名警察。

一天晚上，十幾名學生在金日成和張蔚華的帶領下，將那名警察拳打腳踢一頓，然后趁著夜色逃走了。在這場斗爭中，金日成和張蔚華似乎一夜之間長大了，金日成更加堅定要做共產主義者，張蔚華則不滿足當富家子弟，決定跟金日成干一番大事業。

1927年初，金亨稷生前朋友將金日成送到吉林毓文中學讀書。當時金日成還有弟弟，母親康盤石還沒經濟來源，他們生活之難可想而知。張萬程再次向他們伸出援助之手，他讓金日成放心去讀書。

毓文中學是一所私立學校，校長李光漢是一名進步人士，他安排金日成插班讀二年級，國文老師是中共黨員尚鉞。尚鉞對金日成影響很大，他晚年回憶說：“有一個一年級乙班的學生，他是朝鮮族，長著圓圓的臉，穩穩當當，說話不多，但用詞相當準確，他的名字叫金成柱，就是后來領導朝鮮人民解放祖國的金日成元帥?！?/p>

金日成去讀中學時，張萬程想讓兒子經商，張蔚華只能暫時跟好朋友分開。金日成放寒假期間，率領由進步學生組成了演藝隊，回到撫松縣展開宣傳活動，張蔚華也參與其中。因金日成的活動觸及軍閥利益，他被抓捕了。

金日成被抓，張蔚華無比著急，想來想去只能求助父親張萬程。前面提到，張萬程是撫松縣富商，這是他已經是撫松縣商會副會長，威望頗高。張萬程原本就對金日成一家頗有好感，聽說金日成被抓捕，他立即趕到縣政府求助縣長釋放金日成。

在張萬程的擔保下，金日成得以出獄。出獄那天，金日成淚流滿面，在父親病逝后他終于再次感受到了如同父親般的關懷，張萬程緊緊擁抱著他：“你父親、我的亨稷老弟不在了，我不保護你還保護誰。成柱，你蔚華最好朋友，你就是我的干兒子，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金日成后來回憶時說：“那時候，小學時時期的同學張蔚華為了爭取我的釋放作了很大努力。他說服自己的父親，讓他對軍閥當局施加壓力，不許搜查我的家。正是因為有張蔚華父親這樣有權有勢的人施加壓力，又沒有抓到我的什么把柄，軍閥當局也就拿我沒有辦法了。”

寒假結束后，金日成繼續回到吉林市讀書，沒多久他就離開學校開始革命，而張蔚華則在父親開辦的雜貨店當了一名店員。1930年秋，張蔚華聽說鐵嶺、四平一帶有日本人私下賣手槍，他認為這是一個機會，于是冒著極大風險話重金購買了12把手槍，之后坐火車給金日成送去。

這是金日成從事革命行動后的第一批武器，對他建立抗日游擊隊起了很關鍵作用。1931年初，張蔚華四處購買大煙，賣給軍閥換來40多支手槍。然后，張蔚華帶著幾個小伙伴翻山越嶺，把槍送給金日成。

在那個時局動蕩的歲月里，槍對于一支革命隊伍來說就意味著一切。有時候，為了弄到一把槍，要犧牲多少年輕戰士的生命；有時為了保護革命隊伍里的一支槍，要犧牲多少人民群眾的生命。金日成一下子就有了幾十把槍，他深知這意味著什么。

1932年4月，金日成在延邊朝鮮族自治州西南的安圖縣，宣布成立“反日人民游擊隊”，金日成被選為隊長兼政委，這支抗日力量活躍在長白山一帶。看到好朋友真正開始行動了，張蔚華打心底為他高興，不久又想辦法送去幾十把槍，并堅決向金日成表示要參加他的游擊隊。同年，張蔚華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當時的東北魚龍混雜，日本已經發動了“九一八”事變，日軍特務們四處抓捕抗日志士。金日成深知危險，看到好友抗日決心堅定，最終他勉強同意了，讓他回到撫松縣從事地下革命活動。

張金泉回憶父親的革命活動時說：“父親當年的革命行為純屬地下活動，給抗聯隊伍提供物資、情報、槍支彈藥（這里面也包括支援金日成的抗日部隊），都是秘密的，外界很少有人知道?！?/p>

1934年3月，金日成率領的“反日人民游擊隊”改編為朝鮮人民革命軍，偶爾也以“東北人民革命軍”的名義四處出擊。大家都知道，東三省淪陷后，東北抗日聯軍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最早對日作戰、條件最艱苦、歷時最長的一支抗日武裝。

1936年2月，中共東北黨組織和人民革命軍發表了《抗日聯軍統一建制宣言》，決定將東北人民革命軍等抗日武裝統一改稱為東北抗日聯軍。從1936年到1937年，這是東北抗日力量蓬勃發展的壯大時期。

金日成領導的朝鮮人民軍和楊靖宇領導的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軍，成為東北地區的兩大抗日武裝力量，日軍的絕密文件中常常把金日成和楊靖宇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張蔚華這時繼續在撫松縣自家雜貨店當店員，以此為掩護從事地下活動。

為了斗爭方便，張蔚華還開了一家“兄弟照相館”，并說服父親張萬程出資辦了一家“兄弟書局”。這家店除了經營各種圖書、文化用品、搞印刷外，還是向金日成提供各種抗日物資的秘密據點。

在此后幾年時間里，張蔚華和金日成密切配合，他不斷給在長白山一帶的游擊隊運送物資，朝鮮人民軍的逐漸壯大起來。1936年秋天，張蔚華和金日成相在長白山山下一處溫泉相約見面，這時張蔚華已經結婚生子。

張蔚華先是向金日成匯報了近期工作開展情況，金日成卻若有所思，他看到張蔚華一家其樂融融，就更不愿打擾他們一家的生活。分別前一天，金日成和張蔚華徹夜長談。天亮后，兩人有志年輕人散步時，他們來到一個小山坡。

張蔚華讓金日成坐在一個樹墩上，自己坐在金日成的腳下，這是兩人在一起的最后畫面，這一別便是永別。1937年10月中旬的一天，鄭學海來到“兄弟照相館”。鄭學海曾是朝鮮進步青年，他跟金日成和張蔚華都非常熟悉，一度成為張蔚華的下線，后來他搬到臨江生活去了，沒有再聯系。

再次見到老朋友，張蔚華格外高興，可他哪里想得到鄭學海已經叛變投敵。一番寒暄后，鄭學海突然問：“蔚華，你知道成柱在哪里嗎？”張蔚華不久前才給金日成送去物資，就脫口而出：“我知道啊。”

鄭學海頗為激動，追問道：“他跟隊伍在哪里？”“西楊木頂子”，張蔚華差點將這個地點說了出來。撫松縣西南岔和老爺嶺有一處楊樹林，沿著山坡小路走上去就是金日成指揮部所在地，小路東邊叫楊木頂子，小路西邊叫西楊木頂子。

張蔚華警覺了，反問道：“學海，我們很久沒見面了，之前你跟我都是單線聯系，是不能直接見面的，這是組織紀律，你難道忘記了？”鄭學海臉色微微一變，兩人又談了一會，鄭學海便離開了。

張蔚華的警惕是正確的，鄭學海不久前在臨江被日軍憲兵逮捕。日軍還沒有嚴加審訊，張學海就叛變成為了臨江憲兵隊的秘密特務。這時金日成在東北已經成為日軍眼中釘肉中刺，鄭學海急于表功獲得日軍信任，但要找到金日成則必須通過張蔚華。

鄭學海初次行動失敗后，他制定了一個更為歹毒的計劃。幾天后，鄭學海又來了，他直接拉著張蔚華去飯館吃飯。幾杯酒下肚后，鄭學海勸說張蔚華投降日本人，告知他金日成的秘密指揮部。

張蔚華斷然拒絕，直接摔門而出，結果被日軍憲兵抓捕。在監獄里，敵人對張蔚華嚴刑拷打，可他始終堅貞不屈，不肯透露關于金日成一點消息。幾天后，張蔚華被“釋放”，敵人告知是其父親張萬程保釋他，用錢打點了很多人。

張蔚華很快發現敵人這是“別有用心”，他得以釋放完全不是因為父親保釋，而是敵人準備以他為誘餌，進而抓捕金日成。果不其然，張蔚華發現“兄弟書局”周圍經常有特務監視，他無法脫身將這一消息及時告知金日成。

這如何是好呢？那一刻，張蔚華決定犧牲自己，他對妻子說：“敵人想通過我抓到成柱，如果我死了，敵人抓到成柱的希望自然就破滅了，成柱以及抗日部隊自然也就安全了?！睆埼等A想到了自殺，他給金日成留下一封信：

“鄭學海叛變。敵人正派特務秘密偵察朝鮮人民革命軍司令部所在地，萬望從速將司令部轉移別處為要。永別了，成柱，我的朋友！永別了，成柱，我親愛的戰友！”

信寫完筆跡還沒干，張蔚華喝下升汞（一種比砒霜還毒無機化合物，學名氯化汞，本是用來加厚照片底版的化學物品）。張蔚華服毒不久，一位地下黨同志來到“兄弟照相館”辦事，發現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便立即把張蔚華妻子和孩子喊來。

奄奄一息的張蔚華對妻子王雅清說：“孩子他媽，別哭了，我沒有什么遺憾的……遺憾的是沒能手拿槍桿同成柱一起抗戰到底。但我用自己的一死，換取同志們的安全，報答金將軍對我的信任和友情，值得呀……”

1937年10月27日，張蔚華的生命定格在25歲。幾天后，金日成接到噩耗，那一刻他悲痛欲絕。據朝鮮外文出版社中文版金日成回憶錄《與世紀同行》（第四卷）記載：

“接到張蔚華自盡的噩耗，我一連幾天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我感到空虛，仿佛蒼天嘩啦一聲在我身邊崩塌下來；我感到胸口郁悶疼痛，好像重重地挨了一悶棍；我神魂搖蕩，猶如從萬丈懸崖墜入無底的深淵。在那悲痛欲絕的日子里，在我胸中不知響起幾百遍悲憤凄咽的挽歌。他為了我，為了朝鮮革命的司令部，為了朝中兩國人民的共同事業，在槍炮聲震耳欲聾的中華大地上，撇下了父母妻子和彩虹般美麗的全部理想，壯烈地犧牲了。當時，他愛如掌上明珠的兒子張金泉才4歲，女兒張金祿剛剛出生。”

朝鮮獨立后，金日成對張蔚華始終沒有忘記，他苦苦尋找烈士的遺孀和遺孤，而張蔚華的照片在朝鮮更是隨處可見。1984年，我國領導人訪朝，這個故事有了一個令人欣慰的結局，于是就有了本文開始的那一幕。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53年毛主席就簽署了頒發給張蔚華家書的烈士證書—《革命犧牲軍人家屬光榮紀念證》（遼東字第08728號）：

查張蔚華同志在革命斗爭中光榮犧牲，豐功偉績永垂不朽，其家屬當受社會上之尊崇。除予中央人民政府“革命軍人犧牲病故保恤暫行條例”發給恤金外，并發給此證，以資紀念。主席 毛澤東

1985年張令泉和張金祿兄妹朝鮮之行結束后，張家人后來幾次接受邀請到朝鮮，都受到金日成的盛情接待。1987年，張金泉告訴金日成當年是父親犧牲50周年，張家計劃給張蔚華重新樹立一塊新的墓碑，想請金日成題寫一段碑文。

金日成沉默一會說：“你們別那樣做了，也不用我在你們立的墓碑上題詞，我要用我的名義給張蔚華同志樹立一塊紀念碑?！?992年10月，張蔚華烈士陵園在撫松縣城郊南甸子落成。很快，一塊從朝鮮運來的雪白花崗巖墓碑被樹立起來。

墓碑上是金日成用中文題寫的碑文：張蔚華烈士的革命業績是朝中兩國人民的友誼的光輝的典范。烈士的崇高的革命精神和革命業績永遠活在人民的心中。金日成1992年10月27日。

1994年7月8日，金日成去世。在金日成的回憶錄中，直到臨終時他還對張蔚華念念不忘：

“臨近21世紀的世界局勢極其嚴峻而復雜，但我和張蔚華一家的綿綿情誼是決不會改易的。我很早就表示過訪問撫松的意愿，這個心愿至今仍沒有變。我很想去撫松瞻仰坐落在南甸子的張蔚華之墓，只怕這一愿望終將成為無法實現的空想。如果不能如愿以償，但愿在夢中能去到老戰友的身邊。”

謹以此文致敬張蔚華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