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馮曉暉

本文是“九江近代史料研究”系列中的一篇，該系列作為“九江文史”下的子欄目，致力于深入挖掘早期報刊書籍、檔案文件、歷史照片、地圖等原始史料，并結合當代視角加以解讀，力求多維度展現九江近代歷史的真實風貌。

本篇內容較長，約2.5萬字，故將分為多篇連續發布，敬請理解與期待。

【引子】

日前，筆者撰寫了一篇關于孫中山先生1912年訪問同文書院的考證文章（見《九江文史 | 孫中山訪同文的歷史考證》），其中提到孫中山的江西之行由國民黨元老張繼、吳鐵城陪同。幾天前，偶遇九江文史專家柳秋榮老師，她指出，陪同者還包括孫中山的時任秘書，宋氏三姐妹中的大姐宋靄齡等人。

有朋友問：“張繼、吳鐵城陪同孫中山的證據從何而來？”查閱相關史料后，我找到了張繼的相關報道，但關于吳鐵城的記載卻未能發現。朋友建議，不妨翻閱《吳鐵城回憶錄》，或許能找到相關線索。

《吳鐵城回憶錄》一直是我想深入解讀的一部九江近代重要回憶錄，這正是個契機，不妨借此機會仔細探究。

【本篇史料】

來源：《吳鐵城回憶錄》

日期：1971年2月（再版）

出版：三民書局（臺灣）

作者：吳鐵城

【背景說明】

吳鐵城（1888年3月9日—1953年11月19日），祖籍廣東省廣州府香山縣（ 今中山市），生于江西省九江府（今九江市潯陽區），早年就讀于九江同文書院。1909年隨林森在當地進行革命活動，同年加入同盟會。曾任國民政府立法院副院長等職。1949年后赴臺灣，1953年在臺北逝世，終年67歲。

吳鐵城擔任過中華民國第2任上海市市長、第7任廣東省省主席、第2任海外部部長、國民黨第6任秘書長、第2任外交部部長、第3任行政院副院長等職，是中國近代重要的政治人物之一。吳鐵城生于九江、長于九江，畢業于同文書院，是九江同文的著名校友，是九江辛亥革命的主要領導人之一，為九江這座城市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有關他的故事，見筆者之前寫的《九江文史 | 馮曉暉——上海市長吳鐵城》。

《吳鐵城回憶錄》又名《往事拾遺記》《四十年來之中國與我》，該書撰寫于1951年，由于吳鐵城的早逝，回憶錄僅完成至第六章，止于北伐戰爭期間他北上勸說張學良易幟。作為國民黨核心成員，吳鐵城的敘述風格真實詳盡，使得本書成為中國近代史的重要史料。該書出版后廣受認可，被視為珍貴的歷史文獻，并多次再版。

本書的第一、二章中，大部分篇幅記錄了吳鐵城在九江的成長、生活、求學及革命經歷，尤其是對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九江城市生活的描繪，以及對江西辛亥革命歷程的詳實記錄，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在九江近代名人的回憶錄中，如此詳盡的個人敘述尤為罕見。

本文嘗試采用《故紙舊影話九江》系列的形式，對《吳鐵城回憶錄》中涉及九江的內容進行深入解讀。書中相關內容約1.5萬字，筆者的解讀文字已超過1萬字。

原書為豎排繁體，標點符號亦不符合現代大陸簡體中文的體例。為便于閱讀，編者在盡量保持原文風貌的前提下，僅作極少量的調整。

吳鐵城肖像照 1940年

【正文】

第一章 童年時代的回憶

一、我的家庭和環境

▲ 中山與九江

我于清末光緒十四年（民國前二十四年，戊子，即一八八八年）出生于一個舊家庭。其時正是中法戰爭不久之后，內憂外患，清政府腐敗無能，國勢日益不振。西方帝國主義者已經用大炮轟開中國的大門，爭先插足于這一塊落后而又博大的土地。但滿清幾百年的皇家天下，還不知世界上有所謂工業革命；一個頑固專制的老婦人，和一大群驕奢顢頇，拖著長辮子的大臣，正在頤和園里做著「天下即中國」的天朝的夢；那真是中國受難開始的一個昏沉的時代。

我是廣東中山縣人（原稱香山縣），生長在江西九江，幼年的生活是在九江度過的。十五歲時隨母親回過中山一次，后來直到二十五歲，我才回到我可愛的家鄉。如眾所知，中山是總理的故鄉。那是珠江三角洲一塊豐饒膏沃之地，距廣州一百二十里，水秀山明，毗連港澳；西風東漸，得風氣之先。中國最早的一個留學生，就是中山縣的容閎。在上海辦江南造船廠（招商局的前身）的徐雨之，也是中山人。這一個六十余萬人口的縣份，民風富于冒險進取性，出外謀生發展者甚多，美洲南洋，和國內的上海揚子江一帶，都有中山人的足跡。

我父親玉田公在光緒初年，便由中山的家鄉到了江西九江，在一間百貨商店做司帳之職。那家百貨商店是當地百貨店規模最大的一間。我父親是在鄉間受過私塾教育的，謹慎和氣，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商人。后來離開那公司，自營了一間運售洋貨的商店。父親到了九江不久，就從家鄉接了我的母親來。她姓余，也曾識字讀書，能夠讀通一封書信的農村姑娘，人很慈和。當時九江雖是一個繁華而開通的商埠，但因為他們都在農村生長，還是過著舊式的家庭生活。

【解讀】

吳鐵城之父吳玉田，廣東香山縣（今中山市）人。1875年前后（即文中所述的光緒初年）來到九江經商。吳鐵城出生于九江，吳玉田為了強調家族的廣東香山血脈，特意為兒子取名“鐵城”，以紀念故鄉（香山古稱“鐵城”）。

中山市鐵城東門城墻遺址（明城墻） 1921－1925年，吳鐵城任香山縣縣長期間，拆城擴街，現僅存東門城墻一段。

吳玉田正逢九江近代經濟最繁榮的時期。當時，九江最大的兩個商幫是徽幫和廣幫。徽幫主要經營茶葉、綢緞和錢莊，而廣幫（以潮州人為主）則主要經營煙土、糧食和南北雜貨。吳玉田所從事的正是南北雜貨行業。文中提到的“百貨商店”一詞是后來的新潮詞，在清代，這一行業通常稱為“京蘇廣貨業”，簡稱“廣貨業”，大多由廣東人經營。

至清末民初，廣貨業逐漸演變為“洋貨業”，主營日本、英美等國的舶來品。吳玉田最初在一家商號任司賬（賬房先生），后來獨立開設了一家“運售洋貨的商店”，在九江商界站穩了腳跟。

【正文】

我們的家，起先是在城內通衢的張官巷，后來遷到天主堂后街，很近租界。九江這一個地方，三國時代的柴桑口就在附近。東吳那一位英勇的大將周瑜，是在這里設立過水師都督府的。也是晉代大詩人陶淵明的家鄉。還有詩人白居易那著名詩篇〈琵琶行〉所詠的「潯陽江頭」，也正是這個所在。這些往事，已成陳跡；英雄的衙署，東籬的秋菊，商人婦的琵琶，都只有望風懷想。那時九江已經是一個被條約規定的對外通商口岸，外國的輪船，教堂，領事館，倒使人觸目皆新。

煙水亭一角（攝于 20 世紀初）

九江的風景，到處宜人，山光帆影，較之蘇杭并不遜色。光緒中葉，曾有一位紐西蘭的英國人李德列（注）倡辟為避暑勝地，夏秋之時，游人如鯽。我還深刻的記得，幼年時常到甘棠湖上的煙水亭，那里湖風水榭，風景清幽。煙水亭內外掛了不少楹聯，有一付是出于前人張光裕手筆的「一亭直浸湖中月，雙劍橫磨水上峰」，寫景甚壯，至今還印在腦海。

我的母親在九江住下，連續生了九胎，我是第五個。可是九胎之中，只有我和我的弟弟，還有一個在民二十五年去世的妹妹養育成人，其他的都不幸夭折。夭折的原因，僅是現代醫藥所易于救治的一般小兒病。當時科學的醫藥不普遍，九江雖則已經是風氣開通的通商市埠，也有幾間教會的醫院，但仍舊很少人相信西醫。小孩子有病，大多數是用那舊家庭所傳下來的那一套。吃中國丸散，求神拜佛問卜，喝香灰茶等，以為這樣，病就會好。

在小孩出天花的時候，也無所謂「隔離治療」，只用一種什么藥散放在管子里吹進鼻孔；此外就到「痘娘娘」廟里焚些紙人紙馬，禱告消災。以接生為專門技術的「接生婆」，她的技術就只是用那不消毒的手和不消毒的器械去接生，甚至用碎瓷斷瓦去給嬰兒斷臍。

位于小壩上的九江天花宮 圖源：mapio.net

所以中國的古老社會里，生之者繁，死之者亦眾。后來我在上海市長任內（民國二十一年至二十六年）力求推廣地方衛生：在「高橋」那一處地方未設立衛生診所前，生育十人中死亡率要達到七人；設立之后，十人中死亡率降至三四人，可見一斑。我那六個不幸的同胞姊妹兄弟，大概也就是這樣夭亡的；我的長成，總算是僥幸吧！

注：李德烈（E. S. Little）為傳教師，后為英帝國化學工業社中國總經理，成為在滬有地位英商，民元時曾斡旋南北議和。

【解讀】

張官巷：今交通路。

天主堂后街：指城外天主堂（原法國教堂，二醫院對面）。文中說“很近租界”，極有可能在二醫院以南（二醫院即法國醫院，在租界內），今大中路西區一帶。

吳玉田開洋貨店，應在大中路上經營。這些店鋪都是狹長的，面街開店，后部及二樓為倉庫、住家。吳鐵城家的位置，或許能考證出來。如能找到，對大中路歷史文化的挖掘與建設很有意義。

李德列：李德立，牯嶺開發者，出生于英格蘭肯特郡，去世于新西蘭（即文中紐西蘭）。關于李德立和他開發廬山的故事，見筆者寫的《九江歷史上的今天 · 11月22日 · 冒險家李德立的傳奇故事》《九江歷史上的今天 · 11月29日 · 開辟牯嶺，中國旅游地產的祖師級案例》。

圖源：搜狐網

張光裕的對聯：張光裕為清同治年間的德化縣令。今“煙水亭”匾額為他的手跡。吳鐵城記得的對聯是“一亭直浸湖中月，雙劍橫磨水上峰”，筆者查到的是“一亭直鎖湖心月，雙劍橫磨水面風”。這幅名聯由郭孝勤題寫。

「痘娘娘」廟：痘娘娘，又稱天花娘娘，主要供奉于各地的“天花宮”。清末時期，九江至少有三座痘娘娘廟，其中僅小壩上的天花宮留存至今。隨著天花疾病被現代疫苗徹底消滅，現存的天花宮已轉變功能，如今多用于求子、祈福。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