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錢的人不敢生大病,她是我的同事,在ICU工作的這些日子,她最清楚這一點。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46個故事—
編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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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故事,來自“病房生死錄·重疾篇”——《唯有醫生看透的人性·完結篇》紙書已上市(文末可購買),作者初一是一名ICU護士,在ICU,她見證了許多人間殘酷和溫情。
01
小孟是我的同事,我們是同一年進的醫院。
2022年8月底,小孟確診了急性髓細胞白血病,那個時候,我們到醫院工作還不到兩年,剛結束輪轉定了科。
我和她都定科在ICU,如果沒什么特殊情況的話,我們將會在這個崗位上工作許多年。
很多人都不愿意來這個科室,都覺得這里又臟又累。只要一踏入ICU這道門,精神狀態時刻處于緊繃狀態,因為你面臨的是病情隨時都可能惡化的病人,以及隨時都會響起的儀器報警音。
但小孟不這樣想,她說,定科在ICU也挺好的,雖然辛苦些,但這里的績效比別的科室多一點兒。
我一直都知道她節儉,之前輪轉那陣,我們每個月拿到手的只有一點基本工資,根本不夠維持日常開銷,很多時候都還要家里貼補。
可小孟從來沒問家里要過錢,她說,省著點也夠用了,她也不買什么。
小孟人老實,也很細心能干,對待病人,她從不含糊,就是性子有些軟。
別人跟她搭班的時候,偶爾會吐槽她干活慢。 但我知道,她是真心為每一位病人負責。
ICU的病人基本都是意識不清醒的,他們下不了床,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護士是他們接觸最多的人,也是最了解他們的。
小孟常跟我說,這些病人躺在床上就已經夠難受的了,有的病人可能再也出不了ICU,我們能做的就是盡量讓他們在這兒待得舒服一點兒。
有的病人在ICU住久了,皮膚會破潰,身上還會有味道。
每日的清潔擦身,小孟都會給他們清理得非常干凈。她說,在她班上的病人,必須清清爽爽的交給下一班。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每次一到病人床旁就臭氣熏天的,掀開被子一看,整個人身上黏黏膩膩的,看著都不舒服。
科室有段時間收了個腦出血的女孩,做完手術一直沒醒過來,她年紀不大,才21歲。
轉入ICU還不到兩天,她父母便要辦理出院手續。
我們都非常不理解,若是年紀大一點兒的,家屬放棄治療也情有可原,可她才21歲,正是大好的年華。
在主治醫生的仔細詢問之下,家屬才說這是無奈之舉。
家里不富裕,幾個孩子都還上著學,做手術已經用了很大一筆錢,后續的治療費實在拿不出了。把她接回去,后面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聽完他說的,我們所有人都沉默了。
女孩走后,我跟小孟一起去整理病床。
我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好起來,家屬就這樣放棄,實在是可惜。”
小孟什么都沒說,許久之后才開口:“可能家里也實在是沒辦法了,其實我挺能理解他們的。”
她整理著床旁的心電監護,小聲道:“楊露,你或許想象不到,像我們這種家庭,孩子又多,本來日子就過得捉襟見肘,再遇到這樣的意外,真的挺難的。假如我有一天也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我寧愿我爸媽也像他們一樣。”
我立即反駁她,“別拿自己瞎比,你這輩子都身強力壯,病人需要你這樣的牛馬。”
她笑了笑,“你還別說,我們確實挺像牛馬的。”
02
我從未想過,當時一語成戳,小孟的身體竟真的出了問題。
那個時候,隔壁縣城疫情嚴重,醫院要抽人去支援采核酸。 我和小孟主動報了名,名單確認后,我們隨便收拾了點東西就出發了。
那段時間真的挺辛苦的,沒日沒夜地采集,回去之后倒頭就睡。
大約在我們支援的第二個月初,小孟出現了發熱的癥狀。
一開始我們都以為她陽了,但她每日的核酸檢測結果都是陰性。負責我們的組長給她拿了藥,讓她暫時休息兩日,等癥狀緩解再說。
好在其他醫院的支援隊伍已經到了,我們隔離幾日便可以回去。
當時我們都沒太在意,包括小孟自己也是,都以為只是普通的感冒發熱,癥狀緩解之后也就沒什么了。
回了醫院,小孟也沒有什么不適的,護士長給她正常排班,我們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軌上。
大概過了四五日的時間,小孟又出現了低熱,上班的時候無精打采,吃東西也沒胃口,一點兒都不像往日的她。
那天晚上,她一直沒睡著,一整晚都是昏昏沉沉的。 第二天實在難受,堅持不下去了她才請假去做了檢查。
本想著輸幾天液,吃點藥也就沒事了。 血液報告出來后,醫生皺了皺眉頭,說讓她到血液科看看。
到了血液科,小孟又做了一系列的檢查,醫生說不能排除白血病的可能。
她打了個電話給護士長,話都還沒說出口就哭了。 護士長讓她先不要慌,等她下去。
骨髓穿刺結果出來后,小孟確診為急性髓細胞白血病。
從那天開始,她就住進了血液科的病房,我們下去看她,每個人的面色都很沉重,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安慰她放松心態,好好治療。
小孟的父母是在隔天一早過來的,她家離這兒有些遠,得知消息后,她堂哥連夜開了車趕過來。
那天我正好休息,便去病房陪她。
當時已是初秋,天氣漸漸涼了,有時候早上還會有點兒冷。小孟的爸爸只穿了一件薄薄的T恤,肩膀處已經磨得破舊了些。
她媽媽跟在后面,個子小小的,進來后什么都沒說,徑直坐到了小孟旁邊。
那一瞬間,我看到她眼底有些紅潤,似乎這一路都是哭著過來的。
主治醫生耐心地跟小孟的爸爸說:“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后面需要做化療,她人太瘦了,必須加強營養,不然熬不住的。”
小孟的爸爸忙點頭,“醫生,都聽你的,不管用什么藥,需要多少錢,我們都盡量配合,只要我姑娘的病能好就行。”
那一刻,我能感受到小孟爸爸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們去交住院費的間隙,小孟轉錢給我,說她爸媽第一次來,對醫院附近也不太熟悉,讓我先帶她爸媽去吃點兒東西。
我給她退回了,讓她不要啰嗦。
03
我們在醫院外面找了一家小餐館。
小孟爸爸說,他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感覺天都塌下來了。
我艱澀地咽下了口中的飯菜,安慰道:“我們剛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也實在難以接受,但現在也只能寬著點她的心,只要好好配合治療,她一定能好的。”
他嘆了口氣,“我這個姑娘從小就懂事,我和她媽基本不用操心,她身體一向很好的,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怎么就得白血病了。”
小孟媽媽擦了擦眼淚,“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想辦法給姑娘治病才是要緊事。”
回醫院的路上,我們聊了一路。
小孟媽媽告訴我,她們一共有四個孩子,小孟是最大的,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在家里,小孟做什么都很勤快,弟弟妹妹小的時候基本都是小孟在帶。她也爭氣,讀完書找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村里人都說小孟命好,以后不用像他們一樣,整日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守著那幾畝地。
我一陣感慨,別人永遠無法體會你一路走來的艱辛,他們只會看你光鮮亮麗的一面。 就像現在,小孟得了白血病,那些人又會怎么說呢。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她性子那么軟,還一直都很節省。或許因為她是家里的老大,做什么都要先讓著弟弟妹妹,才讓她養成了這樣的性子。
小孟媽媽還說,她剛工作那陣就往家里轉錢了,還總說讓他們買點兒好吃的,不要太節省。
我回想起那個時候我們發到手的工資也就一千多塊,小孟沒讓家里貼補就已經很不錯了,竟然還給家里轉錢,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節省下來的。
接下來的日子,小孟開始了她的化療之路,我一下班就過去血液科看她。
她那段時間精神狀態很差,什么都吃不下去,總是惡心嘔吐,還經常發熱。 她說自己從來沒這么難受過。
我安慰她要慢慢來,生病肯定會很難受,但好事多磨,總會好起來的。
那天我過去時,她爸爸正用熱毛巾給她擦著臉和手。他擦得很細致,像是在照顧一個小孩子一般。
看我進去,她爸爸笑著跟我打了招呼,說讓我在這兒陪小孟一會兒,他下去買飯。
我叫她到外面的走廊坐了一會兒。 “ 你爸爸把你照顧得很好。 ” 我說。
她笑得淡然,“其實我都有些不習慣,從我記事起,我爸媽對我基本是放養狀態,包括我弟弟妹妹,我也從未見過我爸爸給他們洗臉洗澡什么的。”
“但我知道,他很愛我們。”她又補充道。
我相信小孟所說的,從這段時間她爸爸事事親力親為我便能看出。
第一次化療結束,效果并不是很好,主治醫生建議她轉到省第一人民醫院去治療,那兒的條件或許要好一點兒。 小孟說她不去,就在這兒治。
護士長和科室里的同事都勸她不要傻,趕緊去把病看好,不要再拖下去,耽擱病情。
其實她也有難處,從工作到現在,她的工資除了自己的開銷之外,還轉了一部分回去,她根本就沒攢下錢來。
父母在家種地,一年到頭掙不了幾個錢,兩個妹妹和弟弟都還在讀書,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家里哪兒還有錢給她看病。
她從確診開始化療到現在,已經用了家里很多錢了,如果后續轉到省第一人民醫院治療,不知道還要花多少錢。
小孟爸爸聽了醫生的建議,堅決要帶小孟轉院。
科室里的同事自愿湊了一筆錢讓護士長拿去給她。雖然這筆錢對她來說是杯水車薪,可大家都希望她能好起來。
小孟沒拗過她爸爸,最后還是轉了院。
我其實有些慶幸她爸爸自始至終都沒說過要放棄治療,想起當初那個21歲的腦出血女孩,她出院的那一幕,我至今都還記得。
如果小孟的爸爸決定放棄治療,小孟是不是也會像她那樣,生死由命。
04
小孟轉院后,大家都挺記掛她的,那天下班,我給她打了個視頻,能明顯地看到她憔悴了許多。
我問她這段時間情況如何。
她拿掉了頭上的帽子給我看,因為化療,她掉發很嚴重,索性就全部剃光了。
我朝她笑了笑,“沒事的,這樣看上去也挺漂亮的,你要實在覺得別扭,我給你買幾頂假發,換著戴,一天換一種發型。”
她沉默著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后續可能要做骨髓移植。”
我知道骨髓移植需要很大一筆費用,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根本承擔不起。
小孟開始哽咽,不住地用紙巾擦眼淚。
她說:“我不知道怎么會突然得這個病,我爸媽這些年供我讀書不容易,好不容易我工作了,想著能給家里減輕一點兒負擔,現在卻變成了這副樣子。”
看她這樣,我喉嚨處也涌上一陣苦澀。
她繼續說:“楊露,我真的不想治了,就想回家待著。這段時間我化療已經用了不少錢,家里能借的都借過了,如果后面真的要做骨髓移植,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只要一提我不治了,我爸爸就罵我,他讓我不要多想,錢的事他會想辦法。可我家里的情況我清楚,那么大一筆錢,他去哪兒想辦法。”
說到這兒,她有些激動,甚至哭出了聲,我也沒忍住,跟著她一起流眼淚。
護士長也時刻關心著小孟,還將她的情況上報給了醫院,大家都為她捐款。
聽說她爸爸回去把家里留著蓋房子的地賣了,家里養著的一群羊也都賣了,又借了好幾萬。
這些錢全部加起來才湊夠了小孟的手術費。
她手術那天,護士長和科室里的李老師一起去看她。我們都為她加油打氣,希望她能趕緊好起來。
05
小孟術后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她出院回家休息時,我剛好休假,便打算去她家看看她。
坐了三個小時的大巴,又轉客運公交,一個多小時才到小孟家。
老式的兩層土坯房,由于年久,墻壁的裂縫也有些大,屋子里很暗。我知道她家的情況不好,但看到這一幕的時候還是有些震驚。
小孟瘦了很多,整個人看上去蒼白無力。
她爸爸媽媽還在地里干著農活,家里只有小孟一人。
那天,我們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不知不覺便聊到了晚飯時間。她媽媽提前從地里回來,還做了一大桌子菜,熱情地招呼我吃。
小孟說,她爸媽知道我要來,一大早上便去買了菜。
我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對她媽媽說道:“阿姨,隨便吃一點兒就可以了,我過來還給你們添麻煩了。”
她不住地用勺子舀菜到我碗里,“你來的時候慧慧 (小孟的名字) 不知道多高興,我們也高興,慧慧生病后,你們這些朋友同事幫了不少忙,我和她爸爸感激還來不及呢。”
周末的時候,小孟的弟弟妹妹回來了,她大妹讀高中,要到周日才放假,學校離家遠,便沒回來。
那天剛好是小孟的生日,她爸爸早早便到鎮上買了個蛋糕回來。那蛋糕上插了個哆啦A夢,小孟有些哭笑不得。她說,她從來沒過過生日,她爸爸也是第一次買生日蛋糕,就覺得她可能喜歡這個。
小孟的弟弟妹妹倒是挺開心的,她弟弟把蠟燭點上,興奮地喊姐姐吹蠟燭許愿。
小孟許完愿后,她弟弟又給點上了,“姐姐,讓我也許一個好不好,等我許完,再讓三姐許一個。”
小孟拍了拍他的頭,“知道了知道了,鬼精靈。”
我看著這活潑好動的小孩,問他,“你許了什么愿。”
他一個勁地笑,“當然是讓姐姐快點好起來,永遠都不要生病,還有,讓姐姐的頭發趕緊長長,她還是長頭發好看一點兒。”
我們都被他逗笑了。
他看向小孟,“姐姐,可以吃蛋糕了嗎,我很早之前就想嘗嘗這種蛋糕了。”
小孟切了一大塊遞給他,還將上面插著的哆啦A夢也一并拿給了他。
我挺心疼他們的,跟正常的孩子比起來,他們的童年或許缺失了很多東西。
但好在這一大家子人都彼此愛著對方,我相信,他們會越來越好的。
假期結束前一天,我離開了小孟家。
小孟送我去坐車,我看出她有點兒難過,其實我也挺不舍的。
我用輕快的語氣對她說道:“你照顧好自己,趕緊恢復,整個科室的人都等著你回去呢。還有,你別忘記了,我們科的病人需要你這樣的牛馬。”
她白了我一眼,“知道了知道了,你自己先回去做著牛馬吧。”
回去這一路,我其實挺開心的,小孟恢復得很好,期待她回來的那天。
作者初一,ICU護士
編輯|霧
編輯部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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