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賈平凹,陜西丹鳳人,陜西省作家協會主席。著有《浮躁》《廢都》《秦腔》《高興》《古爐》《帶燈》《老生》《極花》《山本》等多部重要影響力作品。作品《滿月兒》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浮躁》獲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廢都》獲法國費米娜文學獎,《臘月?正月》獲得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愛的蹤跡》獲得全國優秀散文獎,《賈平凹長篇散文精選》獲得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秦腔》獲得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西安城里,凡是住高樓的人家,多在樓臺上壅土種植果蔬。有的甚至不用土,以一種營養液,就可以生長菠菜、芹菜、豇豆、茄子、蔥蒜和千禧果。我在一棟樓上購得一間屋子做書房,書房里卻長著一棵樹。這樹是菩提樹。
書房的面積并不大,是挑空結構,層高六米。南墻原先是整塊玻璃的,我嫌望下去眩暈,就把它用木板封了,僅留著最上邊的一小部分,當作是天窗。三面墻都安裝了格架,書桌就擺在南邊,每日下午一點,太陽會從天窗進來,去到書桌上,再走到書桌前那個方幾上,方幾上臥著黑貓。差不多到下午三點,太陽便退回去了,屋子里幽暗,那就開燈。
書房里除了書籍,就是我的藏品。佛像有上百尊,銅的、玉的、石的、木的,還有瓷的。雕刻的瑞獸有十幾只,有漢代的、唐代的、宋元明清的。中國的圖騰是龍,我的屬相也是龍,龍的古件很多。還有,民間傳說里女媧的形象因諧音在壁畫里、刺繡里、剪紙里都是一只蛙,我名字里有凹字,凹的諧音也是蛙,各種造型的蛙擺得到處都是。
菩提樹來自印度。2022年冬天的時候,朋友帶了來,栽在一個碗大的瓷盆里,枝干纖弱,兩拃來高,有六片葉子。葉子狀若嬰兒手掌,奇怪的是葉尖突出,那么細長,像是觸須。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菩提樹。捧著它,我對黑貓說:“你起來。”黑貓起來了,我把菩提樹的瓷盆安置在方幾上。黑貓連聲叫著,我也激動地喘息。菩提樹的葉子在我的喘息中微微搖曳,一瞬間,我感覺到屋子里所有的佛像都生動了。
菩提樹的到來,長在我的書房,我知道它是智慧樹。
從住家到書房有四站路。每天,我搭車到書房上班,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菩提樹行注目禮。寫作累了,就坐在菩提樹旁,喝水,也給菩提樹澆水。
在寒冷里度過了春節,到了2023年的農歷二月二十一,菩提樹并沒有變化,而我已經是七十歲后的人了。在這一年里,我按計劃,開始外出采風。長則一個月,短則五六天。我喜歡隨心所欲,去到哪兒是哪兒,饑了就尋路邊店,或者敲開農舍,掏錢讓人家給搟一碗面。晚了,縣城的賓館睡過,鎮街上的小旅社里也睡過。那不是采風,可以說是流浪。
第一次出門走的時候,我拍著書房門口的有著人面的大石獅,說:“好好守護啊!”在商洛的丹江北岸,那一夜,我夢到我不在書房,佛像活起來,那些各式各樣的瑞獸圍繞著菩提樹跑來跑去。待到我背著一大包搜集來的材料回到書房,菩提樹竟爆出了嫩芽。先是綻開一片葉子,再是三片四片葉子都綻開了,像是一只只小手,平托著,要展示什么又要承受什么。當長出了八片葉子,樹差不多一米高,枝干仍纖細如鐵絲。
我仍要外出采風,擔心那個瓷盆太小,會影響菩提樹的成長,便更換了一個大缸,培上腐殖土,還栽了一根細長的木棍兒扶持它。木棍兒有斑點,我說:“長吧,長吧,長到斑點那兒去。”但再次回來,它終沒有長到斑點處。我知道它一年里只開枝散葉一次,那就指望明年再生長吧。
反復外出采風,是我以前沒有過的。我去故鄉商州,走了六個鎮,去了陜南、陜北,走了十個縣,三十個村寨,還去了黃河、渭河、涇河、洛河、熊耳山、天竺山、大青山、庚嶺、蒼龍嶺,甚至去了甘肅、山西、河南、山東。能到之處,萬象繁華,天姿雄贍,一任放飛自在,感觸紛至沓來。我在五猴山的那天,接到北京一位友人的電話,問我干啥呢。我說我在漢陰待三天,才從蒲溪鎮過來。他說:“你是旅游。”我說:“是游觀。”他哈哈大笑,詢問游觀的收獲。我說:“我現在能讀懂八大山人了,讀懂蘇東坡了,他們的書畫和詩文,不僅是憤世嫉俗,更多的是意氣達適,是精神的自由翱翔。”
在黃龍山,遇上了三個拍攝風光宣傳片的年輕人。他們要采訪我,我簡單談了四點:一是一個地方與一個人是有著神秘微妙關系的,比如你坐在哪兒,你去過哪兒,見到了哪座山哪條河,甚至一個小山灣,一塊石頭一棵樹,什么時候見到,怎么見到,都會影響到你的身體、意識、靈魂。
二是去了一個地方,這地方與你投緣了,看山水草木的生長形態,生命變化,你就驚訝,這時你就會發現自己是詩人,因為驚訝就是詩。三是如果我要記下它,用腦子記或筆記,常常不是把所有看到的記下,而是把所愛的記下,這就可以寫文章或寫生了。四是你看到了別人沒看到的,發現了別人沒發現的,把它記下來,寫成文章,目的是帶更多人也進入不同的境地。
我說過我的寫作不是冬蟲夏草,冬天里蟲蟄伏在土里,夏天里發苗開花。我在最熱的三伏里動筆寫新的作品,差不多過去了兩個月,讓我驚訝的是菩提樹又爆了嫩芽。難道它一年里還能生長兩次?菩提樹真的就往上長,而且速度極其快,兩天就一片葉子,兩天就一片葉子,長過了木棍上的斑點,長出了兩米,十二片葉子。
我寫作的時候喜歡關門關窗,書房里就不透風,太陽從天窗玻璃里光顧得又很少,菩提樹竟然長得這么好,簡直是個奇跡!但凡有人來,我都是拉著讓看菩提樹,他們贊嘆著,覺得不可思議。我就在一種鼓動下寫我的作品,寫完了2023年最后的一天,又寫進2024年。2024年,我基本上哪兒都沒有去了,就在菩提樹下寫作。而菩提樹在新的一年里遲遲不見爆嫩芽。春茶喝了,端午的粽子也吃了,菩提樹還沒有動靜。六月二十日,我記著那一天。我寫著寫著,寫累了,起身給菩提樹澆水,卻似乎聽到了一種響動,是那種“嘭”的一聲,往上一看,菩提樹爆出了新芽!我那時真的是渾身都激靈了一下,但沒有大呼小叫,定定地看著新芽,說:“啊,你還是要長呀!你是憋了勁要長嗎?”它是在憋了大勁往上長,一個月里竟長出了兩米。
現在,菩提樹已經是四米二三了,枝干還只是紙煙粗細。三根木棍兒接起來都無法夠著它了,我換成了一根特長的竹竿來扶持。我把竹竿叫“韋馱”。
書房初成那時,我給書房起名“上書房”,意思是要華貴,我就是“上書房行走”。后來知道了自己身份和現狀的卑微,又有一點清高。歐陽修有“平山堂”,我在書房看到城南的秦嶺,也想起名“平嶺堂”。如今,書房里有了菩提樹,卻什么名都不愿起了,書房就是讀書寫書的一間房子么。
大石獅還在門口,黑貓臥到書架上,我只是把一只玉蛙放在了菩提樹下。
本文選自:陜西日報 2025-03-13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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