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訪談

“巾幗科苑?女科學家”專輯

《科學通報》2025年第7期“巾幗科苑?女科學家”專輯發表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主任朱蘭教授的訪談文章——

什么是女性生殖道畸形? 是什么促使您投身女性生殖道畸形的診治和研究?

朱蘭:相較于大家更為熟知的婦科疾病, 比如陰道炎、子宮肌瘤、子宮內膜異位癥等等來說, 女性生殖道畸形是一類罕少見病. 女性的生殖道從外向內包括陰道、宮頸、子宮和輸卵管, 這些部位發生的畸形, 我們稱之為女性生殖道畸形, 如果是胚胎期異常發育導致的, 就是我們所說的先天性女性生殖道畸形, 涵蓋包括陰道閉鎖、宮頸閉鎖、MRKH綜合征(Mayer-Rokitansky-Küster-Hauser syndrome, 舊稱先天性無子宮無陰道)、子宮附腔、Robert子宮等多種疾病. 確實許多畸形疾病的名字大家從未聽說過.

由于這一類疾病患者個體之間的臨床表現差異很大, 在過去診斷和治療都較為困難, 誤診誤治率高, 手術風險大并發癥多. 北京協和醫院是全國疑難重癥疾病診治中心, 我對這類疾病的興趣源于我早年間在臨床遇到的女性生殖道畸形患者, 這些患者在多年輾轉求醫的過程中承受著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壓力. 一方面, 生殖道畸形如果發生梗阻, 經血無法排出淤積在子宮會導致腹痛, 甚至嚴重的感染. 另一方面, 女性生殖道畸形多于青春期發現, 青春期是心理成長的重要時期, 這些花季少女因為自己身體上和別人的不一樣, 對自己的女性身份產生懷疑, 擔心自己無法正常性生活、無法婚戀、無法生育, 甚至因此而抑郁. 協和婦產科的研究發現, 無陰道的MRKH患者抑郁癥狀發生率高達75.2%, 焦慮癥狀發生率達24.1%, 遠高于一般人群.

我還記得曾有患者哭著抓住我對我說“大夫, 我每個月有20天都在痛, 痛得我想自殺, 活著真的太受罪了, 這種毫無生活質量的日子再也不想過了, 工作不能干好, 家庭也照顧不全.” 她們的痛苦和無助深深觸動了我, 這激發了我想要深入研究這一領域的決心, 希望通過我的努力, 能夠為這些患者帶來更好的治療和生活質量, 并在全國范圍內規范這一類疾病的診治.

在女性生殖道畸形這一領域, 您的團隊做了哪些工作?

朱蘭:作為一名臨床一線大夫, 永恒不變的工作就是最大限度解決問題以及做好預防.

在臨床上, 很多患者診斷以后會問我″大夫, 我為什么會得這個病? 我能生育嗎? 會遺傳給我的小孩嗎?″

2015年起, 我們成立了中國下生殖道畸形合作網絡, 建立了中國女性生殖器官畸形篩查登記平臺, 制定統一標準收集登記患者的臨床表型和生物樣本, 是目前世界范圍內最大的女性下生殖道畸形臨床資料庫和生物標本庫, 不僅能提供疾病相關的全局信息數據, 還能提供疾病相關的生物大分子整體信息, 為尋找關鍵致病基因提供依據. 在此基礎上, 我們與世界多中心科學家密切合作, 納入了來自中國、美國、希臘、法國、巴西、瑞士等7個中心共592例無陰道的MRKH綜合征患者的全外顯子組序列, 發現PAX8、BMP4、BMP7、TBX6為MRKH綜合征患者中新發致病基因突變, 并明確MRKH綜合征非單基因病, 無遺傳風險, 可采用相關的輔助生殖技術獲得健康的生物學子代. 基于此, 我們團隊已獲得了5項MRKH綜合征早期診斷標記物的發明專利, 正在研發女性生殖道畸形早期分子診斷標志物試劑盒, 以期進一步降低和減輕女性生殖道畸形患者分子診斷的時間成本與經濟負擔, 實現中國女性生殖道畸形患者的“早篩”“早診”, 為該類疾病患者救治提供精準治療方案.

在治療上, 我們不僅要考慮到緩解癥狀, 更要意識到保護生殖器官功能、保留生育需求關乎著女性一生的尊嚴和命運.

對于老百姓俗稱“石女”的MRKH綜合征, 我們需要為患者重建陰道, 滿足她正常的性生活需求. 理想情況下, 重建的陰道應具有正常陰道的深度和寬度, 滿意的功能和外觀. 傳統的自體皮片法和皮瓣法陰道成形術產生的身體疤痕影響美觀, 腸道代陰道成形術不僅費用昂貴, 而且術后易損傷出血, 分泌物多且臭. 為彌補傳統術式的不足, 我們在國內首次構建了小型豬體內陰道重建模型及組織學和功能學評價體系, 創建了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生物補片法人工陰道成形術, 為陰道發育異常患者的治療提供了新思路和臨床應用轉化價值. 對比其他陰道成形術式, 生物補片法人工陰道成形新術式沒有體表切口, 保護隱私, 手術時間短, 靜脈麻醉下20?min即可完成. 術后陰道功能評價在性欲、性喚起、濕潤感、性高潮、性生活滿意度、疼痛六個維度與正常對照組比較均沒有統計學差異. 目前, 該新術式已寫入《女性生殖器官畸形診治的中國專家共識》, 并在國內數百家醫院推廣應用. 近3年全國先天性無陰道MRKH綜合征病案手術統計顯示, 采用生物補片陰道成形術式的病例已占41%. 現在我們還在研發更新的生物補片材料, 以進一步提高患者重建陰道的神經生長, 更符合生理狀態, 提升患者性生活的質量. 同時, 我們也進一步推進對于無功能內膜的MRKH患者的非手術頂壓法人工陰道成形術, 患者不需要做手術, 自己在家就可以完成. 在我們的患者隊列中, 成功率可以達到90%.

對于先天性宮頸閉鎖的患者, 她們的子宮發育正常, 但宮頸貫通后極易再次粘連, 因此子宮切除術是子宮頸發育異常患者的主要治療方式. 但因此造成的醫源性絕經及生育功能喪失對青少年患者的心理及社會功能造成巨大的傷害和影響. 近10年, 我們通過改進手術技術, 并與生物材料專家合作研發新材料, 將多種支架用于貫通后的子宮與重建的陰道, 提高以恢復解剖結構、解除梗阻為目的的, 能夠保留患者生育功能的重建術式的成功率. 目前, 全世界子宮頸發育異常患者術后通過輔助生殖技術共成功生育27例活產兒. 北京協和醫院目前已有4例先天性子宮頸發育異常患者行生物補片法子宮頸陰道貫通術, 通過輔助生殖技術成功活產后代, 成為全球子宮頸發育異常患者術后活產率最高的醫療中心.

2020年, 我牽頭成立了中國醫師協會婦產科醫師分會女性生殖道畸形學組,學組內定期進行學術交流, 分享診療經驗, 在全國范圍內提高女性生殖道畸形疾病的規范化診療、長期預后管理及規律隨訪.

您的從醫生涯中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

朱蘭:我的許多患者是在小學和初中階段第一次來找我看病, 她們小小年紀飽受疾病折磨, 但仍然對生活充滿希望, 以積極的心態面對各種. 我與她們中的很多人在一次次的治療中成了忘年交. 她們中的很多人后來選擇了學醫, 說要把信心和愛傳遞下去, 令我感動和有成就感. 每年寒暑假, 我的門診量近翻倍, 我看著長大的臉上帶著笑的女孩帶著自己的孩子來向我報喜的時候, 我覺得所有的付出和努力都是值得的.

還有很多患者積極地加入到病友群的活動中, 幫助我們維護科普公眾號, 寫了很多自己治療的經驗、人生的感悟, 幫助同病的患者.

我治療了她們, 她們對生活的熱愛也感染了我.

醫生的成長和培養需要多年的積累, 您對青年醫師有什么建議?

朱蘭:醫生這個職業確實是很辛苦的, 每天遠不止8?h工作, 只有對這份事業足夠熱愛和執著探索才能在醫生這條路上走得好走得遠. 婦產科是我非常熱愛的事業, 在工作中我可以汲取到能量而樂此不疲, 當我成功地解決患者的臨床問題、當我從臨床工作中發現科研問題, 好奇心、滿足感和成就感使我愿意花更多時間在工作上. 協和醫生每天工作的時間是遠不止8小時的. 手術、門診這些臨床工作主要放在白天的工作時間, 而教學和科研其實很多都是在8?h工作時間之外完成的. 我的學生們也都很努力, 我們經常在周末的早晨六點半或者我出差路上討論課題和研究.

保持終身學習、保持對新知識的好奇和探索是一個醫生的修行. 北京協和醫院的院訓中就有“求精”(嚴謹、求精、勤奮、奉獻), 這也是我個人作為醫務工作者一輩子遵循的準則. 我的導師郎景和院士時常教導我們, 好醫生一定是終身學習的, 不是在有需要的時候才開始學習, 或者十年前的知識一用到底, 這一定不是一個好大夫的狀態. 必須跟進所有國內、國際最前沿的診療方法, 不斷更新知識, 進行總結和思考, 保持前沿診療水平.

此外, 我建議大家在醫學之外發展一個自己的興趣愛好. 我自己喜歡游泳, 游泳一方面是為了鍛煉身體, 保持良好的身體機能, 另一方面是漂浮在水中的感覺讓我整個人都覺得很放松, 很輕盈, 是解壓的好方法. 我的很多同事都在某一件事上投入了數十年的努力. 在醫者身份之外, 他們有的是頗有名氣的科普作家, 有的是長跑或騎行健將, 有的寫一手好字. 他們在醫學之外, 找尋到一片獨特寧靜的天空, 無關功利, 只因熱愛, 讓自己在十幾小時工作學習之外獲得了內心的平衡和愉悅.

青年醫師是醫學的未來和希望. 醫路漫漫, 希望青年醫師選擇喜愛的方向, 為之努力奮斗!

朱蘭

北京協和醫院婦產科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 中國醫學科學院學部委員. 從事臨床一線工作30余年, 完成婦科疑難危重癥及罕見病等手術萬余例. 致力于盆底疾病及復雜女性生殖道畸形研究, 原創術式被數百家醫院應用, 寫入中國共識及教材. 以通訊作者及第一作者發表SCI論文170余篇. 主編國際首部女性生殖道畸形專著Atlas of Surgical Correction of Female Genital Malformation; 牽頭全國10余家三級診療中心, 成立中國下生殖道畸形合作網絡, 持續牽頭推動中國在這一領域的進步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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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佳麗, 秦思韻, 朱蘭: 做女性生殖道畸形患者的守護者, 科學通報, 2025, 70(7): 782–7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