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落在青石板上,張漾斌用袖口擦了擦攤位上的木屑。他低頭看了眼手表,離收攤還剩半柱香時辰。
"小伙子,這木盒子怎么賣?"穿碎花布拉吉的姑娘舉著油紙包探頭過來,發梢沾著菜場特有的魚腥氣。張漾斌抬頭望去,只見她胸前別著"春曉紡織廠"的工牌,手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和他手上的老繭形成鮮明對比。
這是他來縣城擺攤的第七天。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城隍廟門口的市集,往日蹲在門檻上嚼瓜子的阿婆們,如今都支起了竹篾涼棚。張漾斌把最后一個榫卯結構的筆筒往玻璃柜里擺正,聽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越來越近。
"三十五塊。"他報出價碼時,瞥見姑娘手腕內側有粒朱砂痣,像極了村口老槐樹下的紅瑪瑙。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寧靜,三個穿制服的工商稽查員沖過來,為首的舉起蓋著紅章的沒收單。
"同志,這是贓物!"女稽查員厲聲喝道,"紡織廠剛丟了十箱進口滌綸線,特征完全吻合!"張漾斌的汗珠順著脖頸滑進衣領,他死死攥著那個榫卯木盒——這是他連夜雕成的樣品,用的是自己種的紫檀木。
"等等!"清脆的女聲劃破僵局。林曉棠從人群中擠出來,她的高跟鞋在青石板上敲出清響,"這個紋樣不對。真正的滌綸線盒應該是..."她蹲下來仔細端詳,指尖拂過木盒邊緣的波浪紋,"蝴蝶蘭花瓣應該是七瓣,這里只有六瓣。"
張漾斌的手指微微發顫。他不用看也知道對方說得對,這紋樣是他根據縣志里描摹的南宋纏枝紋改良的。三天前在圖書館翻到古畫冊時,他就想著要試試能不能把蘇繡的劈絲技法融入木雕。
"林會計?"有人認出了她的聲音。張漾斌這才注意到姑娘胸前的工牌,春曉紡織廠的財務科林曉棠,據說還是省城下放的知青。她轉身對稽查員解釋:"這是我們廠新產品研發部的樣品,走錯攤位了。"
暮色漸濃時,林曉棠留下張名片:"明天上午九點,帶著設計圖到紡織廠三樓。"她轉身離去時,晚風掀起她素色的襯衫下擺,張漾斌聞到一絲淡淡的樟腦丸味道,混著衣料上的棉麻氣息。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施了魔法。張漾斌每天騎著二八大杠穿過三條街,車筐里裝著新雕的木構件。林曉棠總穿著淺灰色的確良襯衫,頭發用發卡別在耳后,鋼筆不離手。他們在堆滿布料的車間里討論榫卯結構,用游標卡尺測量傳統紋樣的比例。
"你看這個云紋,"林曉棠指著木箱上的雕刻,"如果改成梯形結構會更符合力學原理。"她的手指在木紋上輕輕劃過,張漾斌突然發現她的指甲邊緣沾著一點兒金粉——原來她是負責出口繡品設計的。
深秋的雨來得猝不及防。張漾斌抱著濕透的牛皮紙袋沖進廠房時,林曉棠正在往樣衣上縫制盤扣。暖黃的燈光下,她鬢角垂落的發絲泛著水光,讓他想起老宅屋檐下垂著的冰棱。
"這是...""這是給外貿公司特制的樟木箱,"他慌忙把紙袋裹在懷里,"用桐油處理過的,防蛀。"林曉棠忽然笑了,她解開襯衫第二顆紐扣,露出鎖骨處一枚銀色胸針:"昨天在倉庫找到的,本來想當書簽用。"
張漾斌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一只鏤空的木蝴蝶,翅膀上刻著細如蚊足的《長恨歌》。他認得這紋樣——正是他父親臨終前留在工作臺上的半成品。
"原來是你..."林曉棠的聲音突然哽咽。她打開工作臺抽屜,取出個蒙著素絹的木盒:"我父親是蘇州的木雕匠人,四十年代去了臺灣..."她的手指撫過盒蓋上斑駁的刻痕,"他說要雕一百只木蝴蝶,才能贖罪。"
張漾斌的手掌貼在冰涼的木紋上,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血脈里蘇醒。他掏出貼身收藏的銀簪:"這是我奶奶給的,她說要送給..."話沒說完,林曉棠已經踮起腳尖,簪子上的纏枝蓮紋輕輕擦過他的唇角。
窗外雨聲漸歇,月光透過天窗灑在他們相扣的手指上。張漾斌聞到她發間殘留的木屑清香,突然明白父親臨終前說的那句話:"手藝人的緣分,總在木頭開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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