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鵬）驚蟄過后的一天凌晨，大約不到六點的樣子，城市和天空還沒有完全醒來。寧靜安謐的小區里忽然響起了“豌豆飽不，豌豆飽不”的叫聲！我被這黎明時分格外清晰清澈清亮的鳥聲驚醒，一種久違的悸動沖擊我的耳朵和心靈！

困住在這水泥鋼筋的森林里幾十年，我還是第一次聆聽到響徹我整個童年少年的鳥鳴！只是，這啼鳴又讓我極為驚異和詫異：“豌豆飽不”，“豌豆飽不”，那本該是天經地義啼叫在我故鄉的山嶺、河畔、田邊、坡地的豌豆地里的呀！這曾經讓我無比興奮、激動而今又無法消受無法排遣的春之聲啊，是什么樣的因緣，讓你在我睡眼惺忪、周身懈怠毫無準備之時，鼓蕩我的耳膜，激蕩我的心靈，震蕩我的魂魄！

“豌豆飽不”，是我老家給予這種獨特鳥鳴的俗稱。學名四聲杜鵑。因它分布廣泛，各地依據對其叫聲的“解讀”和模擬，各有不同的諸多俗名。如豌豆八哥、豌豆包谷、割麥打谷等等。但我以為沒有哪種稱謂比“豌豆飽不”更形象、更生動、更恰切、更精準的了！

“豌豆飽不”，是這多情的鳥兒為故鄉定制的春天主題曲，是故鄉按捺不住的春天的律動！一聲“豌豆飽不”，豌豆苗兒就急不可待地冒出綠芽；再一聲“豌豆飽不”，豌豆的青色藤曼就迫不及待地向著天空伸展、裊娜和輕舞；而當又一聲“豌豆飽不”應和著無邊的春色洶涌而至，故鄉豌豆地里，便躺滿了偷吃豌豆果的孩童！

豌豆地里，一朵朵一片片一串串一兜兜紫紅或純白相間的花下，是將熟未熟的豌豆果！此時的豌豆果，是人間的至味！那難以言喻、不可思議的清甜清香，嚼在嘴里，醉在心頭！在那糧食短缺食不果腹成為普遍鄉村敘事的時代，偷吃豌豆果是鄉村少年們饑饉貧寒的歲月里，貫穿整個春天的賞心樂事！

一聲聲“豌豆飽不”，是一聲聲讓人無法抗拒的召喚！背著書包的孩子們來了，拿著放牛鞭的孩子們來了，天上的云彩懶懶地飄著，村里的公雞懶懶地叫著，身邊的風兒懶懶地吹著，地壟里，少年們放下書包和牛鞭，側臥著、躺臥著或俯臥著，他們將漿汁已滿尚未成熟的豌豆摘下來，連皮帶米一起放進饑渴難耐的嘴里，好像整個春天都被他們吞進了肚里！他們愜意地貪婪地吸吮著故鄉的乳汁，一直等到淡藍的炊煙四起，大人們喚歸的聲音此起彼伏，他們才戀戀不舍爬其身來，抖抖身上的沙土，在“豌豆飽不”的啼喚中，走進各自的家門……

“豌豆飽不”，“豌豆飽不”，年復一年故鄉的杜鵑鳥、豌豆地和少年，演繹著如期而至且永不缺席的故事！那些少不更事的孩子們，從豌豆地里走出來，有的又背著書包走向學校，有的又拿著牛鞭走向牛群，他們嘴邊濃郁的豌豆清香，與春風一起飄蕩在故鄉的山崗、河畔，故鄉給予他們的這份清香、甘甜，滋養了他們一輩子的味蕾，也滋養了一輩子無法忘卻的故鄉情結！

“豌豆飽不”，“豌豆飽不”，好像是故鄉親切的問詢，伴隨著從豌豆地里走出的少年，走向遠方，走向滿懷憧憬卻不可預知無從把握的未來。“豌豆飽不”，“豌豆飽不”，像是送行，像是祝福，更像是每一個不舍不忍卻又不得不放手的母親的叮嚀，而在這年年歲歲不曾間斷的送行、祝福和叮嚀中，一茬茬少年走向了青壯，走向了中年……

我不知道，每到春天，曾經的少年會不會在“豌豆飽不”的啼鳴中回頭，聽聽漸行漸遠的故鄉，聽聽有意無意久違了的故鄉的惦念和牽掛！“豌豆飽不”，還是童年的音色，童年的聲調，明亮而激越，溫情而炙熱。而故鄉豌豆地的壟溝再也躺不下的疲憊的肉身，也只有在某個不經意的夢里，“豌豆飽不”不經意響起，勞頓蹣跚的腳步才可以走進故鄉的豌豆地，重溫少年的純真、快樂和輕狂。而從夢里醒來，那聲久久縈繞在心尖的“豌豆飽不”，已經成為了一種不敢面對、無言以答的垂詢和叩問：走過了風雨長途歲月滄桑，“豌豆”，飽不？！

而留守在故土的少年們，面對這年年來自土地的問候，他們早已習以為常，曾經敏感多情的心，早被日復一日的簡單粗暴的生活打磨成了龜裂的土地的模樣，回響在耳廓、浮現在眼前的大多是年邁父母的呻吟，兒孫們一張張緊繃繃的賬單和焦急的臉龐！“豌豆飽不”，“豌豆飽不”，他們或許早已聽成了一聲聲無可奈何的提醒和嘮叨……

今晨，暌違幾十年的“豌豆飽不”，一聲緊似一聲，在我小區的樹上響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彌漫了我的整個身心！少年的悸動在這一刻滿血回潮！我趕緊起床，打開窗戶，尋找那只靈性的鳥兒，我堅定地固執地認為，她就是我故鄉豌豆地里的那一只，在故鄉豌豆花開的時節，尋我而來，喚我回去！

窗外天色漸漸明朗，我知道，再過一會兒，城市喧囂的市聲又將裹挾我緊張、疲憊的腳步，開始每天不得不面對的緊張、疲憊的工作和生活！

“豌豆飽不”，“豌豆飽不”，來自故鄉的鳥兒，你是在召喚我嗎？你是在問候我嗎？還是你在追問我：“豌豆”，飽不？！我一時思維短路，喉頭發緊，只覺得僵硬的雙手和心靈，不禁微微顫栗和發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