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五年。秦淮河被兩岸的紅燈籠映得波光粼粼。十六歲的雪媛抱著琴，倚在香粉樓的雕花欄桿上，手指凍得發青。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淡紅的烙痕，那是教坊司官妓的印記。樓下傳來龜奴粗啞的喊聲：“永平府唐記唐大掌柜到！”

“雪姑娘，快些梳妝！”老鴇掀開珠簾，頭上的金簪晃得人眼花，“這位可是拿銀子當石子撒的主兒。”

雪媛看著銅鏡里蒼白的臉，只在唇上抹了一點口脂就停了手。雖粉黛未施，卻依舊秀美異常，只是多了一股破碎感，更惹人憐愛。

三天前，尚書公子扔下十兩黃金要她陪酒，她端起熱茶潑了過去，左肩上還留著燙傷的疤。

雅間里，沉香裊裊升起。唐掌柜的錦袍上還帶著北地的風塵。他的目光掃過案頭青瓷瓶里斜插的殘梅，忽然聽到珠簾輕響。雪媛抱著琴走進來，唐掌柜手中的茶盞微微一傾，茶水潑濕了袖口，這姑娘的眉眼，竟像極了他病逝的夫人。

“《陽關三疊》?！毖╂碌吐曊{弦，琴聲響起，仿佛碎冰墜入玉盤。唐掌柜看著她發間銀簪上搖晃的珍珠，恍惚間想起亡妻臨終時抓著他的袖口說：“夫君...替我看完今春的桃花...”

琴聲戛然而止，唐掌柜驚覺臉上冰涼，連忙用袖袍抹了一把，雪媛看著這個奇怪的恩客，忽然輕笑：“客官聽曲落淚，倒是頭一遭?！?/p>

誰料她纖纖玉手被唐掌柜握在手里：“等我三個月，我贖你過門。”

三個月后，香粉樓前爆竹震天。雪媛的繡鞋踏過滿地紅紙，坐進了來自唐府的小轎。老鴇攥著千兩銀票，指甲幾乎掐進肉里：“到底是頭牌，贖身的價夠買半條畫舫。”唐掌柜解下狐裘，披在雪媛單薄的肩上。她手腕上的烙痕觸，燙得他心頭一顫。

過門之后，二人琴瑟合鳴，只是唐掌柜看著她的目光，仿佛透過時空，看著另外一個人。這讓雪媛有些不解：“夫君是在想念某人，還是嫌我出身風月那等不堪之地？”

但不管她怎么盤問，唐掌柜都不語，倒激起了她的敏感之心。

唐宅的合歡樹開花那天，雪媛在賬房聽見伙計低聲議論：“老爺竟拿貨款贖妓，真是鬼迷心竅！”

她攥著準備送給唐掌柜的荷包，里頭裝著存了半年的碎銀。當夜暴雨如注，唐掌柜才遲遲歸來，他醉醺醺地撞開房門：“今日見了蘇州綢緞莊的東家，他竟問我...問我把花魁養在哪個別院！”

白玉簪摔在地上，碎成三截。雪媛盯著地上蜿蜒的酒漬：“原來在夫君心里，我永遠是香粉樓的貨色?！贝巴庖宦曮@雷，照亮她頸間被碎瓷劃出的血痕。

第二年驚蟄夜，庫房突然起火。雪媛赤腳跑到前院，正撞見賬房先生攥著個鎏金匣子往外跑?！澳鞘枪巽y的印鑒！”她嘶喊著要追，卻被濃煙嗆倒。醒來時，唐掌柜摩挲著她手腕上的舊疤，輕嘆：“無妨，不過是三千兩的窟窿?！?/p>

“若湊不齊貨款當如何？”雪媛盯著他腰間的翡翠墜子，唐掌柜半開玩笑地捏了捏她的下巴：“就把我的雪娘子押回香粉樓抵債。”檐下的冰棱咔嚓一聲斷裂，雖屋內溫暖如春，雪媛卻寒徹入骨。

“他一直嫌我出身青樓！”

雪媛不作聲，裹著單衣走進風雪，身后傳來唐掌柜驚慌的呼喊，但他終究沒有追出門。

雪媛在山神廟的蛛網下醒來時，面相兇惡的匪首正用刀挑開她的衣襟。突然，一封密信從匪首的懷中掉落，信封上赫然寫著“唐記”二字。雪媛心頭一緊，趁匪首不備，悄悄將信藏入袖中。匪首獰笑著將一支金釵插進她的發間：“前日劫的肥羊竟是你男人。他咽氣前還攥著這釵子，說對不住什么雪...雪...”

雪媛咬破舌尖，才沒讓自己昏死過去。三更時分，她假意斟酒，趁匪首醉倒，悄悄展開那封密信。信中是賬房先生與漕幫勾結的計劃，詳細記載了如何縱火、劫財，并嫁禍于她。雪媛心頭一震，原來唐掌柜的死并非意外，而是早有預謀的陷害！

南京府衙的鳴冤鼓震落了積雪，雪媛褪去羅裙，用炭灰抹面，扮作貨郎?！扒鄻桥訝罡嬷鞑?？”衙役一腳踹在她心口，“你當爺們眼瞎？一封信又能說明什么？”雪媛咳著血爬向公堂，懷中的密信卻被雨水糊了字跡。

轉機出現在第七天。雪媛蓬頭垢面地縮在城隍廟時，忽見一隊錦衣衛馳過。

她撲上去，攥住為首者的馬韁：“大人可記得宣德元年，您剿倭寇時救下的琴女？”馬上的千戶瞇起眼——五年前海寇船上，那個寧死不屈、砸斷倭人手指的少女，竟與眼前乞丐有七分相似。

三堂會審那天，賬房先生盯著雪媛從發髻中取出的密信，突然癱軟在地。信中詳細記載了他與漕幫勾結的計劃，正是他害死唐掌柜、企圖侵吞家產的鐵證。賬房先生為了掩蓋罪行，故意縱火，并嫁禍于雪媛。

雪媛跪在唐掌柜墳前，焚化了婚書。住持遞來剃刀：“施主確定要斬斷青絲？”她望著手腕上漸漸淡去的烙痕，忽然想起那個秦淮河畔的雪夜。唐掌柜替她系狐裘時，手指擦過她的耳垂：“明日請匠人來，把西廂改成琴室可好？”

十年后，清涼寺的古柏下，小尼姑問及師父腕間佛珠為何少了一顆。雪媛望向香爐升騰的煙：“有位故人臨終前說，要拿它抵了當年欠我的桃花?！鄙介T外，當年救她的錦衣衛千戶正下馬卸甲，箱籠里躺著一枝風干的合歡花。

暮鼓聲中，雪媛摩挲著功德碑上某位無名商賈的捐刻痕跡。月光漫過碑文時，依稀可見“來生不做生意人，陪卿聽盡秦淮雪”的刻痕，又被歲月磨成模糊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