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棉管

十年回眸：舊議題與新思考

作者 | 李棉管

作者單位 |中山大學政治與公共事務管理學院

原文 |

《示范的效應及其困境：擠壓型情境與基層政策執行》一文經過數次修改在《社會學研究》2025年第1期刊出。該文的順利發表離不開匿名評審專家提出的寶貴意見和編輯部的辛勤付出，我們對此深表感激。非常榮幸有機會寫一篇作者手記分享論文背后的故事和我的思考。

近些年來，我在研究中越來越關注那些“一眼能看到卻一眼不能看透”的社會現象。這些現象是日常生活本身，卻難以被日常生活的常識所解釋。比如，在調研過程中關注到“新官不理舊事”的現象后，我試圖回答“旨在消除人格化影響的科層制為何會催生出人格化特征”的問題；在實地調研中，基層政策執行者多次提及的“做工作”啟發我思考 “為何有著明確正式程序的行政任務卻需要通過非正式途徑來執行”的問題。本次研究的選題——示范與推廣之間的張力，也是從此類研究興趣延伸出來的選題。這篇文章的寫作過程是我對十多年前關注到的問題進行重新思考的過程。

一、初次感受“示范-推廣”張力

政策試驗并非中國獨有的現象，但中國的政策試驗確有其獨特性，部分學者將通過政策試驗實現政策創新和擴散視為重要的中國經驗之一。有意思的是，我們既可以觀察到大量通過政策試驗而實現的政策創新，也時常對“成功的示范卻難以推廣”而感到困惑。

在經驗觀察層面上，我對這一困惑的關注始于十二年前。2013年，我與幾位同事一起創辦了一家社會工作機構，我們開展的第一項業務是服務某市民政局的“示范項目”。在中心城區的一個社區，該示范項目通過“時間銀行”平臺撬動居民的社區參與。該項目獲得多家國家級媒體的連續報道和省級獎項，從官方視角評價似乎“大獲成功”。而后，一個街道辦事處的負責人主動聯系我們，希望將該項目推廣到該街道。當我們懷著極大的熱情推廣該項目時卻發現，在前一個社區取得“成功”的項目在這個街道擴散的過程中變得不溫不火，甚至只能形式化落地。

我當時曾想過基于這一案例討論“成功的示范為何卻難以推廣”的問題，但是隨著思考的深入，我對于該案例中“示范的成功”這一前提判斷越來越缺乏自信。媒體報道或官方獎項足以作為“示范成功”的憑據嗎？居民的社區認同、社區參與真的因為“時間銀行”項目而得到提升了嗎？“時間銀行”項目真的改善了基層治理績效嗎？由于對案例本身產生了懷疑，我在指導幾位學生以此為案例從不同的側面寫作碩士論文后，暫時擱置了相關研究。

二、偶遇案例：舊議題被重新激活

擱置并不意味著放棄。十余年來，時間銀行項目所映射出來的示范—推廣悖論一直是我的課堂上出鏡率最高的幾個教學案例之一，這在某種意義上反映了我仍然在關注這一議題。

考慮到案例的可及性問題，從事案例研究的學者只能從案例實際中提煉具體的研究問題。十年間，我和我的團隊圍繞貧困治理、社會政策、鄉村振興等議題在東、中、西部多個省份開展了類型多樣的案例研究。對中部地區某脫貧攻堅“明星鄉鎮”開展長期跟蹤研究后，我重點研究了基層政府在典型打造中的行動邏輯。對華南某市發展農村集體經濟的政策模式進行調研后，我將其視為一個自上而下政策推廣的案例。在對這些案例進行研究時，我把它們當做一個個獨立的案例，沒有考慮它們之間是否有關聯。如今回想起來，當時開展這些案例研究時的很多思考都是本項研究的重要基礎。

脫貧攻堅勝利收官以后，鄉村振興成為新時代“三農”工作的總抓手，鄉村振興示范點、鄉村振興示范帶在全國遍地開花。我在之前的多次調研中發現，基層政府幾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示范點打造方面，雖然具體打造方法各不相同，但是一個共同的特征是示范點打造之后的推廣議題還沒有被納入政策議程。

偶遇了石鎮鄉村振興案例后，我十多年前就開始關注的研究議題在大腦中被迅速激活了。第一，石鎮的鄉村振興案例是一個包含了“示范與推廣”兩個階段的完整案例。與全國范圍內許多其他地區仍在傾力推進鄉村振興示范點建設的進度不同，石鎮不但已經完成了鄉村振興示范點建設，而且正在通過正式程序推進示范經驗的推廣，即“全域鄉村振興”。這就為我們描述和分析一個“完整故事”提供了寶貴機會。第二，石鎮的鄉村振興案例呈現了“示范”與“推廣”之間的巨大張力。石鎮鄉村振興示范點建設不但獲得了官方渠道的幾乎所有可能的榮譽，而且實實在在讓示范點的兩個村莊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取得了切實的成功。但是，當建設任務從示范點建設走向石鎮“全域鄉村振興”時，不僅項目涉及村莊的村民，就連基層執行者自身都認為項目建設走向了形式化。此時，關于“成功的示范為何難以推廣”的問題有了可靠的立論基礎。

三、寫作和修改過程的思考

過去的十多年，國內關于試點、典型和示范的研究日益增多，怎么進行論文定位才能做出邊際貢獻對我們來說是一個重大挑戰。我們不愿意在示范執行者的行動策略層面上重復已有的研究，那么跳出策略分析進行結構分析可能是唯一的選擇。2019年，我在《社會學研究》上發表了“自保式低保執行”一文，其中提到過“擠壓型情境”概念，并用其分析了基層執行者的結構性約束問題。但是最初提出的“擠壓型情境”是一個靜態概念，也是一個整體性概念，很難用它來分析一個動態變遷的、前后差異顯著的政策執行過程。于是，在本文中我們對“擠壓型情境”概念進行了應用性改造。在保留基層政府所處的“上下擠壓”的結構性處境這一核心特征的基礎上，我們建構了擠壓型情境的類型學，且認為類型之間存在轉化的可能，“擠壓型情境”從靜態理論變成動態模型。從分析結果來看，這一理論視角可以為本案例提供較為完整的解釋。

本文調研點的核心產業是盆景苗木，而培植盆景苗木的關鍵工藝是修枝。論文創作與此異曲同工。本文初稿的寫作總體還算順利，更大的挑戰來自修改完善。

投稿以后，高度負責的兩位匿名審稿專家從立論基礎、論文結構、案例鋪陳、材料運用、理論對話等多個方面提出了共22條修改意見，有批評，但更多的是富有建設性的具體建議。如此密集的審稿意見讓我的兩位年輕合作者以“快速脫敏”的方式體驗了高質量論文發表的艱辛。我本人也感受到了巨大的修改壓力，同時也非常感激有這樣的提升論文質量的寶貴機會。

一周左右的冷靜期很重要。收到修改意見后，我們沒有立即下筆修改，而是冷靜下來仔細思考審稿專家的意見與我們的原文在邏輯上如何有效融合的問題。我和我的合作者多次討論，頭腦風暴卓有成效，最終對一些最初難以回應的修改意見形成了較為清晰的修改思路之后，我們進行了第一次修改。

在提交返修稿之前，我們又對論文初稿和修改稿反復進行了比較閱讀。通過數次比較閱讀，我感覺到論文的邏輯和節奏都有了明顯的優化。在第二輪外審中，審稿專家也對這一點進行了肯定，但同時也提出了進一步的修改意見，于是論文進入第二輪修改。

內容返修完成后，編輯部老師對論文的文字、表達和格式等方面進行了數次細致入微的校對，其嚴謹的工作態度令我們敬佩，這也督促我們在今后的論文寫作中應該更加細致嚴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