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55歲的波伏瓦在出差途中接到電話，獨居的母親在街上摔倒，被送往醫院。

波伏瓦趕回家里，本以為只是一次意外的骨折，但迅速發展的病情卻讓所有人措手不及。

很快，母親確診癌癥。

在她生命最后的三個月里，波伏瓦日夜陪護病榻。曾經的“控制狂母親”成了被病痛折磨的脆弱老人，而那個拼命逃離原生家庭的女兒，在病床前找回了母女之間特別的紐帶：

“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垂死的老女人了。當我們在黑暗中交談，我覺得自己過往的不快得到了緩解：我在重續青春期時被打斷的對話，我們之間的分歧和相似妨礙了我們再將它拾起。”

01

那個叫做“媽媽”的女人

波伏瓦的母親是一個控制欲極強、咄咄逼人的女人。年少時，母親對她和妹妹的管教可以用高壓、嚴苛來形容。每次波伏瓦提到母親，總是應激似的變成“戰斗的海貍”。

她與母親的故事里，充滿了我們所熟悉的元素：

那些無視個體邊界感的入侵、那些被冠以“為你好”之名的控制、那些因觀念沖突爆發的爭吵、那些逃離后的疏遠與隔閡……

成年后的波伏瓦與母親不再親密，她以反叛的姿態逃離家庭。而母親則成為她遺留在過去的一座雕塑，一個影子，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她在未征求我同意的情況下毒害了我幾年，我也在不知不覺中報復了她。”

然而，母親的重病一瞬間把波伏瓦拉回了那個她逃離已久的家，拉回了女兒的身份。此時的她不再是孩子，母親不再強勢蠻橫。

直到為臥病在床的母親挑選睡衣的那一刻，波伏瓦突然意識到：“我一直將她禁錮在某種框架、角色和僵化的形象之中”。

波伏瓦（左一）、母親和妹妹

她是母親，但她也曾叫做弗朗索瓦絲。

弗朗索瓦絲本是充滿生命力的女性：年輕時，她喜歡穿衣打扮，會在家中彈鋼琴與客人進行二重奏；當家庭經濟情況變差時，她成了第一個承擔后果的人，這個銀行家的女兒決定辭掉女仆，獨自照料家中；中年喪夫后，她搬進了一間工作室，開始學習各種新技能，努力融入社會，騎車、考文憑、獨自旅行。

但她也有蠻橫、專制的一面。結婚后，弗朗索瓦絲的社交圈漸漸收窄，生活的重心全部放到了家庭上，然而丈夫卻濫情不忠。弗朗索瓦絲忍受著丈夫背叛的痛苦、人生困于原地的壓抑，她將婚姻的不幸轉化為對女兒的掌控欲。

圖片來自《還有明天》

“媽媽的幸福遍布陰云……她不得不放棄很多夢想——父親的意愿總是優先于她的。”

青春期時的波伏瓦曾是母親的受害者，但成年的她卻也成為最理解母親的人。

在書中，波伏瓦尖銳地指出：

“不幸的是，家務勞動讓她感到吃盡苦頭，還使她覺得自己的個人價值被貶低了。她可以不辭勞苦，為父親、為我們付出而不求回報，可沒有一個人能毫不痛苦地說‘我犧牲了我自己’。

“媽媽的矛盾之一就是她全然相信無私奉獻的高尚，但與此同時又有著自己的趣味、憎惡和愿望，它們是如此強烈地支配著她，使她無法不去厭惡那些與之相抵觸的東西。她持久地反抗著由自己強加于自己的條條框框。”

母親渴望自由，熱愛讀書和學習，卻困于資產階級的婚姻與家庭生活。

她不得不容忍濫情不忠的丈夫，這進一步扭曲了她的心態，反過來只得到這樣一句評價：“弗朗索瓦絲的脾氣像狗一樣差”。

于是她只能轉向家中比自己更弱小的人，不請自來地參與年輕人的社交活動，甚至擅自拆看女兒們的信件。

回過來頭，波伏瓦發現，這種種令人厭惡恐懼的行為背后，其實是母親的無力與孤獨：“她的愿望不是讓我們難受，只是要證明自身的力量而已。”

圖片來自《還有明天》

在母親病床前，在生與死的縫隙中，波伏瓦抓住了一絲近乎溫柔的諒解，但這一切似乎又來得太遲了。

父親去世時，波伏瓦沒掉一滴眼淚，她對妹妹說：“若媽媽去世，我也是這樣。”但這一次，絕望超出了她的控制，看著昏迷的母親，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幾近歇斯底里。

“一個不是我的人在我的內心深處哭泣。”

那些曾經的針鋒相對，難以體諒，都在生命的盡頭化成哀思與無奈，原來愛與恨的重量都如此真實、如此深刻。

02

死亡的暴力，生命的暴力

“媽媽以為我們和她站在一起，其實我們早已經走到了她的另一邊。”

這是波伏瓦在母親臨終前的頓悟，也是無數人面對親人離世時的撕裂與無力。

我們該如何直視死亡——面對母親的離世，波伏瓦拾起哲學家的冷靜之筆，試圖探討那個可能永遠無解的問題：當醫學延長生命，是否也延長了痛苦？

她記錄下母親從“我要活！”的吶喊，到“我今天沒有活好”的嘆息，也記錄自己在倫理與情感間的撕裂——當母親因治療痛苦哀嚎“可憐可憐我”，波伏瓦被迫思考：

“讓醫生給她做手術搶救是對還是錯？她，這個一天也不想錯過的人，可是‘賺了’三十多天。這些日子給她帶來了歡樂，當然也讓她受了不少罪。”

延長母親的生命是仁慈還是殘忍？作為至親，我們究竟是命運的共謀者還是旁觀者？

那些被愧疚與無助碾碎的時刻，最終凝成一句泣血的領悟：“當你所愛的人要死去，你會因為自己比她活得更久而感到刻骨銘心的悔恨。”

圖片來自《還有明天》

她稱在醫院的這段時間為“緩刑”，既是對母親的緩刑，也是對自己的緩刑——竭盡全力的救治將她從悔恨之中拯救了出來，或者說，幾乎拯救了出來。

因為在母親生命尾聲那些年里，她對母親既粗心又疏忽，甚至有意回避。

現在，最后的陪伴成了一種贖罪。但這是否只是親人的自私？波伏瓦沒有給出答案，只是在巨大的痛苦之中仍努力為頭腦開辟一方思辨的空間。

她坦言自己并不寄希望于宗教的安慰，也拒絕美化死亡：

“無論你相信的是天堂還是俗世，只要你熱愛生活，永生就不可能是死亡的安慰。”

“凡人皆有一死，但對每個人來說，他的死亡都是一場意外，即使他深知并接受這一點，這仍然是一種不當的暴力。”

03

這本書里有褪去鎧甲的波伏瓦

波伏瓦母親去世后的冬季，她寫下了這本《她彌留之際》。

她向筆端傾注了極私密極濃烈的情感，悲傷、遺憾、悔恨交織著柔情與悲憫，道盡了母女關系的復雜、女性的困境、衰老的殘酷，以及死亡的暴力。

西蒙娜·德·波伏瓦——這位以《第二性》撼動世界的女性主義先驅，在世人眼中是理性、冷峻的斗士，但在這本不到兩百頁的小書中，她罕見地褪去鎧甲，袒露脆弱，以女兒的身份直面一生最復雜的命題：

那個掌控她青春的母親，那個被她定義為“資產階級婚姻犧牲品”的女人，在死亡逼近時，竟成了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當往日的爭吵與對抗，被死亡逼出深藏的愛與愧疚，我們是否只能在這場倒計時中，學會與遺憾共存？

這不是一本“治愈之書”，而是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剖開親情中那些難以言說的暗傷，也讓我們在疼痛中看清：愛，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答案。

同時，書中對病痛、養老、臨終抉擇的思考，為每個普通人提供了一份“死亡預習手冊”，不煽情，不逃避，只是冷靜地記錄血肉模糊的真相。

正如一位讀者的感嘆：“真希望在奶奶去世前讀到這本書，或許我能少一些遺憾。”

這本書或許無法教會我們如何避免痛苦，但它讓我們相信，直面生命的裂痕，才是對愛最誠實的紀念。

無論你是否看過波伏瓦的其他作品，《她彌留之際》都可以成為直接而深入了解波伏瓦的一把鑰匙。

55歲的她，思想臻于成熟，下筆更加精準，對情感的表達和控制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可以說，冷靜的行文與充沛的情感在這本書中獲得了一種完美的平衡。

也許更重要的是，在每個人的一生中，都埋著那個將與書中文字發生共鳴的時刻。

這一本薄薄的書，將會被一讀再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