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雪貝財經第375篇原創文章
作者:棲遲
全球汽車產業在過去短短二十年完成了一場戲劇性的權力洗牌:在這個銷售額以萬億美元計的激烈戰場中,從一個由美國底特律、德國沃爾夫斯堡和日本豐田市主宰的穩定世界,演變為一個中國后來居上、且已占據領頭位置的四方角力格局。
日本固執地堅守混合動力路線,德國和歐洲因內燃機執念而錯失電動化先機,美國則在傳統與創新的分化中搖擺不定,而中國全力推動電動化,從邊緣玩家崛起為霸主。這背后,電動化浪潮、地緣政治博弈、供應鏈重構和消費者需求變遷共同推動了這場歷史性變局。
壹:躍進與催化
2003年,中國汽車產量僅為444萬輛,約占全球的6.8%,遠落后于美國的1218萬輛。這還得益于中國2001年加入WTO后外資車企加速進入,合資品牌上海大眾、一汽大眾產量激增。那時候,中國造車技術能力幾乎全部依賴于外資,國產品牌如奇瑞、吉利才剛剛艱難起步。
到2023年時,形勢已完成大逆轉,這一年,中國汽車產量已飆升至3016萬輛,約占全球的33%,幾乎是美國1060萬輛的三倍(數據來自中國汽車工業協會CAAM和國際汽車制造商組織OICA)。
短短二十年,中國從一個汽車工業的追隨者躍升為領導者,這一奇跡的背后既有外部刺激,也有內在邏輯。而其中的關鍵性事件是特斯拉在中國的一場大冒險。如今回溯,這家車企不僅在中國賺得盆滿缽滿,還無意中成為中國車企的“加速器”。
2019年,特斯拉上海超級工廠的開工標志著全球汽車產業的一個戲劇性轉折。其創始人埃隆·馬斯克的決策過程充滿波折,而特斯拉進入中國的故事堪稱全球汽車產業近年來的高光戲劇。
2018年,中美貿易戰升溫,美國對中國商品加征25%關稅,特斯拉在華進口車成本激增,Model S和Model X的售價一度超過100萬元人民幣。馬斯克公開抱怨:“中國市場對我們來說幾乎是死路一條。”他甚至考慮完全撤出,將資源集中于美國和歐洲。
然而,中國政府的迅速反應最終改變了局面:2018年7月,上海臨港管委會向特斯拉拋出橄欖枝,承諾提供土地優惠、稅收減免和獨資建廠的罕見政策——這是中國首次對外資車企開放獨資權限。
這其中,馬斯克曾連夜召集高管開會,權衡退出或加碼中國的利弊,而最終的結論是壓下重注,他誓言:“要么在中國翻盤,要么我們徹底完蛋。”
2019年1月,投資額高達50億美元的特斯拉上海超級工廠破土動工,而其到2020年1月7日首批國產Model 3交付,僅用了11個月,創下全球汽車制造業的紀錄。到2024年時,特斯拉上海工廠已年產94.7萬輛,占特斯拉全球交付量(178.9萬輛)的53%,成為其最重要的生產基地。就是在2020年1月7日的那場向中國購車者舉辦的交付儀式上,馬斯克即興起舞,他脫下外套拋向觀眾,判定“中國是未來,錯過它我們將一無所有。”
特斯拉的進入對于中國汽車產業猶如一條兇猛的鰱魚,將整個市場的競爭對手們都逼上了絕境。從一開始,國產Model 3售價就降至25萬元人民幣,引發價格戰,直接刺激本土車企反擊。比亞迪迅速推出漢EV(售價22萬元),吉利推出幾何C(售價15萬元),蔚來則以ES6(售價35萬元)應戰。
價格戰之外,特斯拉還直接帶動了供應鏈升級。寧德時代2023年為特斯拉供應40%的電池需求,上海周邊形成年產值超5000億元的零部件集群。中國電動車銷量從2019年的120萬輛激增至2023年的950萬輛,占全球的60%,遠超歐洲的250萬輛和美國的180萬輛。
中國汽車產業為何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崛起?這似乎是一場政策驅動、技術突破和市場需求的完美戰役。
首先,產業層面的政策支持力度空前。2009年的“十城千輛”計劃是發令槍,隨后,雄心勃勃的“新能源汽車產業發展規劃(2015-2025)”對產業參與者們投入超過1500億元人民幣補貼,涵蓋購車優惠、稅收減免和研發資助。
到了2023年時,中國已建成200萬個公共充電樁,占全球的70%,遠超美國的18萬個和歐洲的50萬個。相比之下,美國《通脹削減法案》僅投入75億美元,歐洲的充電基礎設施建設則因各國協調不力而進展緩慢。
其次,技術上的彎道超車至關重要。中國在電池技術領域打破了日韓壟斷。比亞迪的“刀片電池”以低成本著稱,其將電池成本降至每千瓦時90美元,低于行業平均的100美元。寧德時代則占據全球電池市場40%的份額,2023年出貨量達300吉瓦時,供應特斯拉、大眾和寶馬等巨頭。
這些優勢并非一日之功,技術優勢仰仗于于中國對新能源產業鏈的全面布局:從鋰礦開采到電池回收,形成了完整的閉環生態。
最后,市場蓬勃的需求提供了肥沃土壤。中國14億人口的超級市場催生了驚人的消費能力。年輕的中產人群非常樂意接受電動汽車這種新生的物種,這與日本、美國和德國的汽車消費群體完全不同。
2023年,中國新能源汽車滲透率達35%,即每三輛新車中有一輛是新能源車,而美國僅為10%,歐洲為20%。城市化進程和中產階級的壯大進一步放大需求:2023年,中國汽車銷量中60%來自二三線城市,這些地區的消費者更傾向于價格親民的電動車,從售價3萬元的五菱宏光MINI EV到售價10萬元的比亞迪秦PLUS可以輕松滿足他們擁有人生第一輛汽車的小愿望。
中國車企的集體崛起則強化了這一趨勢。
比亞迪2023年銷量達300萬輛,其中電動車占比60%,其從電池制造商到車企的轉型堪稱教科書案例。吉利通過2010年18億美元收購沃爾沃,整合技術推出領克品牌,2023年銷量170萬輛,新能源車占比30%。新興品牌如蔚來、小鵬和理想則瞄準高端市場,2023年合計交付50萬輛,平均售價超30萬元。
產業集群效應顯著:深圳2023年產車294萬輛,超越底特律(70萬輛)四倍,成為全球電動車制造中心。
出口成為另一亮點。2023年,中國汽車出口491萬輛,首次超過日本(442萬輛),登頂全球第一,其中新能源車占比40%。比亞迪在德國銷量10萬輛,吉利領克在荷蘭增長50%,顯示出中國車企的全球野心。
當然,這種顛覆者的姿態很快招致貿易摩擦:美國2024年對華電動車加征100%關稅,歐盟則啟動反補貼調查,挑戰中國產業的擴張步伐。
貳:日本,在高地上遲疑
日本汽車產業在過去二十年展現了韌性與局限。
2005年,日本生產1080萬輛汽車,占全球15%。到2023年時,其產量已降至890萬輛,占比10%。豐田以1120萬輛銷量連續四年位居全球第一,但在電動化浪潮中固執地堅守混合動力戰略,錯失了新的增長點。
日本的產業核心是混合動力車(HEV)。1997年,豐田推出普銳斯,開創這一細分市場,到2023年累計銷量2300萬輛,占其總銷量的40%。本田的Insight和日產的e-Power系統緊隨其后,2023年混合動力車銷量分別達80萬輛和50萬輛。
混合動力的特征之一是無需大規模充電設施,特別適合基礎設施落后的市場。2023年,東南亞占日本汽車出口的40%,其中一半是混合動力車。
這種技術路徑源于日本對能源效率的執著,以及對純電動車充電網絡的謹慎態度。2023年,日本國內公共充電樁僅有3萬個,遠低于中國的200萬個。
豐田的戰略選擇與其管理層的理念密不可分。社長豐田章男多次公開質疑電動車熱潮,2020年甚至批評這一趨勢“被過度炒作”,認為電池生產的環境成本被忽視。
豐田章男堅信“電動車不是唯一的答案,混合動力更適合現實”,這位日本汽車業的靈魂人物決定推動“多路徑戰略”,選擇包括混合動力、氫燃料和少量電動車多頭下注,試圖在技術不確定性中保持靈活。2023年,豐田混合動力車銷量占全球HEV市場的60%,利潤率達10%,遠高于大眾的5.2%。
然而,這一保守策略讓豐田在電動車領域嚴重滯后。直到股東施加壓力,豐田章男才在2022年宣布投資380億美元發展電動車,但步伐仍顯遲緩。他坦言:“我們不能丟掉百年積累,但也不能錯過未來。”
2022年,豐田首款量產車bZ4X因續航不足和召回問題僅售5萬輛,遠遜于特斯拉Model Y的130萬輛。
相比之下,日產的故事更像一場悲劇。卡洛斯·戈恩,這位出生于巴西的法國企業家,1999年臨危受命拯救日產。他推動聆風(Leaf)于2010年上市,使其成為全球首款量產電動車,累計銷量超65萬輛。
然而,戈恩2018年因財務丑聞被捕,日產失去方向。2023年,日產電動車銷量僅20萬輛,市場份額萎縮至2%。戈恩的激進愿景未能延續,凸顯日本在電動化浪潮中的兩極分化。
電動化浪潮讓日本的保守策略承壓。日本電動車銷量占全球的2%,遠低于中國的35%和歐洲的20%。這一失策部分源于產業政策偏差:2020年,日本政府公布“綠色增長戰略”,投入2萬億日元(約130億美元)研發氫燃料技術,而電動車支持僅為5000億日元,遠低于中國的1500億元人民幣。
供應鏈短板則進一步加劇了困境。日本電池技術依賴中國寧德時代和韓國LG化學,2023年進口電池占其需求的70%。本土電池企業如松下雖與特斯拉合作,但產能僅占全球的15%,難以滿足大規模電動車生產。
出口優勢的削弱進一步暴露問題:2005年,日本占全球車輛出口的25%,2023年則已降至15%。面對中國低成本電動車的沖擊,日本車企在歐洲和北美的市場份額從20%降至12%。
叁:德國,錯失先機
德國汽車產業曾是工程與奢華的象征。
2005年,德國生產580萬輛汽車,占全球8%。到2023年,其產量已降至550萬輛,占比6%。大眾、寶馬和奔馳在豪華車市場占據主導,但電動化浪潮暴露了其歷史性的戰略失誤,使歐洲錯失這一時代先機。
德國車企長期依賴內燃機(ICE),特別是柴油技術。2005年,大眾柴油車占歐洲銷量的50%,奔馳和寶馬以V8和直列六缸發動機聞名。
這種執念源于技術和市場的雙重自信:柴油車在歐洲的高效形象,以及德國供應商網絡對內燃機零部件的深度依賴。
然而,2015年的“排放門”打破了這一幻象。大眾被曝在1100萬輛柴油車上安裝作弊軟件,最終不得不支付330億歐元罰款,聲譽跌至谷底。這一丑聞不僅暴露了技術短板,也迫使德國車企直面電動化的緊迫性。
大眾的反應姍姍來遲。2018年,時任CEO赫伯特·迪斯提出激進轉型,計劃到2025年投資730億歐元實現80%電動化。他曾試圖效仿特斯拉,推動ID系列開發,2020年ID.3上市,到2023年銷量達50萬輛,ID.4成為歐洲最暢銷電動SUV。
然而,這樣的激進轉型最終觸怒了工會和股東:工會擔心就業流失。2022年,迪斯終究因軟件開發延誤和內部斗爭被迫離職。2023年,大眾電動車銷量77萬輛,僅占總銷量的8.4%,利潤率從疫情前的8%降至5.2%。
寶馬和奔馳同樣錯失先機。寶馬2013年推出i3,開創電動豪華車先河,但后續十年裹足不前,直到2019年新任CEO奧利弗·齊普策上臺才加速i系列開發,2023年銷量37.5萬輛,占15%。然而,高成本讓其難以與中國物美價廉的新興品牌一決高下,2023年寶馬在華銷量占比從30%降至25%。
奔馳則沉迷于燃油豪華車,2023年電動車銷量僅占10%,其EQS雖獲好評,但高昂的6萬歐元起價難以與特斯拉Model S(5萬歐元)競爭。相比之下,特斯拉早在2012年推出Model S,到2023年累計銷量超200萬輛,搶占了全球電動車市場的制高點。
德國錯失電動車機遇的根源不僅在企業戰略,更在于產業結構和政策失衡。
德國整個汽車業雇傭了超過80萬名職員,其中30萬崗位與內燃機相關,電動化威脅大規模裁員,工會成為轉型的阻力。
供應鏈依賴是另一軟肋:2023年,大眾30%的電池來自寧德時代,寶馬和奔馳分別依賴韓國LG化學和SKI,歐洲本土電池產能僅占全球的10%。相比之下,中國通過寧德時代和比亞迪控制了全球40%的電池市場。
政策支持的滯后加劇了危機。
歐盟激進的碳排放目標要求2030年汽車平均排放降至59克/公里,德國計劃到2030年實現1500萬輛電動車上路,投入50億歐元建設充電網絡。然而,截至2024年,電動車保有量僅140萬輛,充電樁40萬個,遠未達標。
相比之下,中國200萬個充電樁覆蓋率是歐洲的五倍,美國的《通脹削減法案》雖投入有限,也比歐洲更具針對性。
歐洲各國間的協調不力進一步拖后腿:法國力推雷諾的低成本電動車,德國專注高端品牌,缺乏統一戰略。
如此之下,市場與出口均陷失守。
德國的出口導向型經濟受到重創。2005年,其出口占生產的70%,2023年降至60%。中國低成本電動車入侵歐洲,2023年比亞迪在德國銷量10萬輛,擠壓大眾Golf的市場份額。
歐洲車企的高成本和高定價讓其難以競爭:大眾ID.3均價4萬歐元,遠超比亞迪漢EV的2.5萬歐元;寶馬i4起價5萬歐元,遠高于特斯拉Model 3的3.5萬歐元。2023年,歐洲電動車市場份額僅20%,遠遜中國的35%,凸顯其在全球競爭中的頹勢。
肆:美國,沉淪與掙扎
美國作為汽車產業的發源地,過去二十年早已失去昔日輝煌。
2005年,其產量為1190萬輛,占全球17%。到2023年,產量降至1060萬輛,占比11%。底特律三巨頭(通用、福特和克萊斯勒)在內燃機時代稱雄,但電動化浪潮讓其分化加劇,特斯拉成為唯一的亮點。
2008年金融危機是美國汽車業的轉折點。通用汽車破產重組耗資110億美元納稅人資金,福特靠抵押資產自救,克萊斯勒(現為Stellantis一部分)被菲亞特收購。
到2023年,通用銷量僅有620萬輛,福特440萬輛,遠低于2005年的910萬輛和680萬輛。
燃油車市場萎縮是主因:2023年,皮卡和SUV占美國銷量的70%,這些高利潤車型支撐了底特律的生存,但電動化趨勢讓其面臨替代壓力。
通用汽車的轉型充滿波折。CEO瑪麗·巴拉2014年上任,這家車企剛從2009年的破產中恢復,她試圖帶領底特律反擊,承諾投資350億美元開發電動車,到2035年全面電動化。
2022年,通用推出的Hummer EV賣出了5萬輛,展現出潛力,但2023年電動車銷量僅有7.5萬輛,遠遜于特斯拉的180萬輛。巴拉承認:“我們起步晚,但不會認輸。”供應鏈瓶頸和高成本很大程度困擾著她的雄心。
福特則憑借F-150 Lightning取得小勝,2023年銷量4萬輛,卻受電池短缺困擾。
供應鏈瓶頸是通病:2023年,美國電池產能僅占全球的8%,80%的鋰和鈷依賴中國和澳大利亞進口。
特斯拉是美國汽車業的巨大亮點,卻也是唯一亮點。特斯拉是美國汽車業的異類,但這家企業的關鍵轉折卻系于中國,是的,就是上文提及的上海超級工廠。
2008年金融危機時,馬斯克抵押個人資產拯救公司,2012年Model S上市奠定高端電動車地位。2019年上海工廠的決策則將特斯拉推向巔峰:2023年,其交付180萬輛車,占全球電動車銷量的10%,上海工廠產出94萬輛,占總量52%。
特斯拉的4680電池將成本降至每千瓦時80美元,低于行業平均的100美元,其垂直整合模式(自建電池工廠和超級充電網絡)讓底特律望塵莫及。
然而,特斯拉的成功掩蓋不了美國整體的落后。2023年,美國電動車市場份額僅10%,充電樁18萬個,遠遜中國的200萬個。底特律的傳統車企難以復制特斯拉的模式:通用和福特的高成本結構和工會壓力讓其利潤率徘徊在5%,而特斯拉高達15%。
《通脹削減法案》誓言投入75億美元支持電動車,試圖重振美國制造業,但效果有限。
因為,電池原料的高度依賴性是硬傷:2023年,美國80%的鋰和鈷來自進口,供應鏈脆弱性暴露無遺。2024年對華電動車加征100%關稅雖保護本土產業,卻推高消費者成本,特斯拉的國產化戰略反而從中受益。
顯然,底特律的復興遙遙無期,特斯拉的孤軍奮戰難以扭轉美國在全球汽車產業中的頹勢。
2024年,全球汽車銷量9200萬輛,電動車占比20%,達1800萬輛,相比2005年的13萬輛增長驚人。顯然,未來十年,隨著電池成本下降、自動駕駛普及和氣候政策收緊將繼續重塑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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