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某種程度上說,回憶,不只是個人行為,也是一種社會現象。
在時間、空間、心性、閱歷……構建的多維體系中,唯回憶,可穿越,可串聯,可共享,可獨嘗,可將時光濃縮到一點,可將煙火綿延至無限。
蝸居深山多年,見慣他鄉風物,熟稔異地風情,不經意間,總會與故鄉類比,不在于“別”,而在“同”。好似唯此,方能心安。
深深淺淺的行涉里,明明暗暗的穿行中,那些關于老屋、童年和糖紙的碎片,總在深夜拼湊出完整鄉愁,讓我在浩瀚前行中,茍延殘喘。
我的故鄉版圖小得可憐,不過是以紅磚黛瓦的老屋為圓心,以貫穿村子南北的那條街為半徑畫出的圓圈。落在地圖上,小到看不見。
來來回回,去去留留,無數次奔走,無數回穿越,我始終分不清,究竟是整個圓在召喚我,還是那圓心始終系著一根看不見的線。
老屋建于80年代末,房梁上還留著依稀可見的朱砂吉語。那時,我上小學,工匠們在屋梁上纏好紅布的那天,我像報喜的喜鵲在伙伴間奔走,“我家上梁要撒糖啦!”
如今想來,童年的歡喜原來如此具象——不過是幾顆水果糖的甜香。是的,故鄉習俗中,建房的一個重要程序是——上梁。
上梁是鄉村最隆重的儀式。工匠們總要請來會看黃歷的先生,挑個黃道吉日。砌墻的進度被精確到時辰,必須讓房屋大梁恰好在正午時分嵌入屋脊。
記得父親用三尺八寸的紅綢裹住新斫的梁木,兩端系著粗麻繩,隨著號子聲緩緩升起。陽光穿過木梁的紋理,在地面投下厚重又莊嚴的金斑。
最熱鬧的時刻總在鞭炮炸響時到來。工匠們從屋頂不斷拋下水果糖,我們這些孩子像追逐流星的精靈,四處穿梭,橫沖直撞,在大地上摸索。
那天,我戴著一頂解放帽,拼搶中,帽子被擠掉,糖紙碎片粘在亂糟糟的頭發上,母親笑著撿起沾滿草木屑的帽子,帽里竟然還藏著兩顆糖。
上梁,農家人的頭等大事,搶糖,全村人共享的“普天盛事”,捧場是當然,更是必然。縱平日口角之爭,此刻亦化干戈為玉帛,一糖泯恩仇。
后來,水泥樓房取代了青瓦,預制板讓木梁成為記憶。搶糖的儀式遷移到卷揚機徐徐拉升的工地,老式水果糖,也被軟糖、酥糖,甚至巧克力取代。
那年,村里開手扶拖拉機的熊哥子,購回一套人力卷揚設備,專職“吊板”。他把幾個老伙計聚到一起,組成專班。父親也在列。
方圓幾里,僅此一班。那些年,鄉村建房熱,一棟棟樓房拔地而起。“吊板”生意火爆。幾個老伙計,坐在熊哥子的手扶拖拉機上,走東村,串西鄉。
立豎桿,拉鋼繩,置卷揚……老伙計們配合默契。此場面,我只見過一回,年少難候,總覺“吊板”時間過于漫長,不如等鞭炮響。
樓板上屋,視為上梁。拋下的糖果雨里,依然能看見孩子們發亮的眼睛。他們依舊如曾經的我般,四處穿梭,橫沖直撞,地上摸糖。
其時,我已步入高中,對糖已無多大興趣,更不屑去搶。只是每回,父親都會占據“身份”優勢,從別人家樓頂帶回一大把糖。漸放漸黏,漸放漸香。
每回,父親也都會在他的賬本上記下一筆,而后,也不斷算著前幾頁的賬。“他家馬上結賬,下星期生活費有著落!”“這幾家也該結賬了,幾個星期不愁了!”
那時,父親50出頭,用他的滿身力量,田地刨收,榨油創收,工地搶收。只為我在學校的一日三餐,只為一個農家孩子在教室里的安心。
最近幾年歸鄉,或許是不曾碰見建房,或許是我的心思早已不在糖上。問起隔壁小孩,竟是茫然搖頭,完全不知上梁搶糖為何樣。
美麗鄉村,讓故鄉變了模樣。柏油路,黑屋頂,橙墻面……美則美矣,總覺少了些特有靈氣與鄉土氣息,千篇一律的皮囊下面,淺藏千篇一律的心房。
尤記那年,我從父親手中接過生活費,順手拿起他剛帶回來的糖,忽憶及我家上梁時的朱砂吉語,我暗自拿筆,在糖紙上寫下“梁上三尺青云起”。
那張糖紙,被我夾于書中。或許,只是一時感慨的做做樣子。多年后,終是不見。跋涉山水,偶有憶及,清淺筆跡或許早已褪成青云狀,如果,還在的話。
故鄉,再無糖紙閃爍,或許,也永遠不再有隆重的上梁搶糖。當年那個農家孩子,卻在內心留著一方屋檐、一顆果糖,讓那些帶著回憶的故園氣息,溫熱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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