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葬反映著人們對身體、個人以及宇宙運行方式的觀念和信仰。

記者｜段弄玉

2008年到2013年之間，芝加哥大學人類學教授香農(nóng)·李·道迪（Shannon Lee Dawdy）經(jīng)歷了四位親人的離世。在視頻電話里，道迪向我回憶起那段難熬的日子：往往尚未從上一場悲痛中恢復，新的重擊便接踵而至。然而，在極度的悲痛過后，作為考古學家的她逐漸察覺到美國人的葬禮正在悄然發(fā)生變化。盡管這些親人都選擇了火化，但他們的骨灰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歸宿：有的被埋葬，有的被拋撒，有的被制成紀念首飾，還有的被裝入可生物降解的容器，融入家鄉(xiāng)那條陪伴她成長的河流。

道迪熟悉喪葬考古學的那套傳統(tǒng)：通過觀察古老的墓穴和墓中的陪葬品，考古學家們得以推斷一個社會的價值觀念、宗教信仰和日常生活。但道迪從未想過，自己正在生活的當下，當肉體變成一具空殼時，會發(fā)生什么。至親的葬禮讓道迪開始思考：美國殯葬業(yè)中出現(xiàn)的這些新變化意味著什么？

芝加哥大學人類學教授香農(nóng) · 李 · 道迪

從2015年到2020年，道迪走遍了美國各地，尋訪殯葬行業(yè)的從業(yè)者，了解他們正在目睹或是親自推動的變化；她也走上街頭，向普通人提出兩個幾乎算是觸犯禁忌的問題：你覺得我們?nèi)ナ篮髸l(fā)生什么？你希望遺體被怎樣處理？

一位喪葬用品分銷商的一句話精準地概括了道迪的發(fā)現(xiàn)：“殯葬公司在過去100年里發(fā)生的變化加起來，都不如近10年的變化多。” 道迪在《我想這樣被埋葬》（American Afterlives）一書中記錄下了這些變化：首先是火葬變得流行，除了省錢，這種喪葬形式也使各種由骨灰制作而成的紀念品成為可能；氣候危機則讓“綠色殯葬”越來越受歡迎——人們不再為逝者做遺體防腐，而是用裹尸布或者可生物降解的棺材來埋葬他們；更具革命性的變化也許是，越來越多的人繞開傳統(tǒng)葬禮，轉(zhuǎn)而發(fā)明自己的儀式：有人決定在自家的后院舉行“家庭自辦葬禮”，有人選擇把自己的遺體制作成堆肥，也有人把家人的遺骸制作成鉆石戴在手上。項目進行到一半時，新冠疫情暴發(fā)。從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中，道迪看到人們的失控感如何加劇，也觀察到，許多年輕人開始思考自己的身后事，并主動規(guī)劃起自己的葬禮。

海葬逐漸被視為一種環(huán)保的喪葬方式

雖然描述的是發(fā)生在美國社會的殯葬實踐，道迪的發(fā)現(xiàn)也折射出不少全球性的趨勢和變化。2024年底，我在“預制生活”的封面主題下采訪了幾位為自己“預制”葬禮的年輕人。雖然他們創(chuàng)造出的“葬禮”各有特色，但有一個共同點令我印象深刻：他們不滿足于傳統(tǒng)的喪葬儀式，想要為親人或自己設計葬禮，作為情感的宣泄和個性的表達。當我把這些新現(xiàn)象講給道迪時，她表現(xiàn)得很驚喜，因為這些發(fā)生在大洋彼岸的事情似乎也驗證了她在書中的結(jié)論：雖然我們可能離傳統(tǒng)的儀式越來越遠，但這并不意味著已經(jīng)不再需要儀式來紀念死亡。相反，人們擁有了新的空間，可以根據(jù)個人感受創(chuàng)造出對自己更有意義的做法，來彌合死亡留下的那個“坑洞”。

剛開始這個項目時，道迪也遭到過冷遇：一聽她在研究死亡，有人便懷疑她是什么奇怪的“哥特公主”，要不就是有抑郁傾向，也有人擔心參與她的研究會把自己搞得更郁悶。但隨著研究的推進，道迪發(fā)現(xiàn)，擁抱死亡的現(xiàn)實，非但不會讓心情變得更沉重，反而會更輕盈。就在幾天前，她收到了一個朋友對這本書的反饋。對方是位學者，卻沒提任何和學術有關的事，只告訴她，這本書提供了一種平靜的撫慰，緩解了他的生存危機。

在采訪接近尾聲時，我發(fā)現(xiàn)了道迪的手背上文著一只蜻蜓。我記得道迪在書里也提到了蜻蜓。那是一位殯葬師的故事：在朋友的葬禮之后，這位殯葬師也分到了一點骨灰。她一直把骨灰裝在一個小密封袋里，不知道該怎么處理。后來，在參加一次漂流活動時，她取出了密封袋。就在這時，一只蜻蜓落在了她濕漉漉的手上，直到她把朋友的骨灰都撒進水里之后，蜻蜓才飛走。這位殯葬師告訴道迪，根據(jù)美洲原住民的說法，蜻蜓落在你身上的話，就意味著有愛你的人來訪了。

《情書》劇照

我問道迪，她手背上的蜻蜓是否和書里的那個故事有關。她點了點頭，“與其為每個逝去的摯愛文身，我更愿意讓這只蜻蜓代表我此刻心中所思念的那個人。他們雖然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但依然存在于我的記憶里、我的心中，并融入了我的生命。而當有人問起這個文身的含義時，我就可以聊起這個故事。那一刻，就是我們放下禁忌，開始談論死亡的時候。”

以下是本刊對香農(nóng)·李·道迪的專訪。

參加完那場葬禮，我更加悲傷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說到那四位親人的離世，他們的葬禮給你留下了怎樣的印象？

香農(nóng)·李·道迪：我經(jīng)歷過好的告別，也經(jīng)歷過糟糕的告別。比如，雖然沒有精心策劃父親的葬禮，但它確實給家人們帶來了笑聲和慰藉。當時，我們帶著他的骨灰來到家鄉(xiāng)的一座橋上。我們將骨灰撒入水中，剎那間，河里的鯉魚開始游動，圍繞著那片灰燼轉(zhuǎn)了幾圈。水面泛起了氣泡。我爸是個非常健談的人。我們笑著說，爸爸一定是在給它們講關于大魚的故事，而魚群則專注地傾聽著。

但并非所有的葬禮都能帶來這樣的慰藉，有些反而讓我更加沮喪。我有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們親密無間，幾乎像姐妹一樣。然而，上大學后，我們漸漸疏遠，直到某一天，我得知她因癌癥去世的消息。那是一個傳統(tǒng)的美國葬禮，她的遺體經(jīng)過修復，靜靜地躺在棺木里供人瞻仰。她看起來完好無損，甚至不像一個癌癥患者，反倒更像是一位模特。她的母親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微笑著，溫文爾雅，像是在盡力扮演一位得體的女主人，確保每個到場的人都感到舒適。她并沒有否認死亡的存在，但似乎在努力將死亡與悲傷隔離開來。在這樣的氛圍里，我甚至不敢真正表達自己的哀傷，盡管那一刻，我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離開時，我感到更加悲傷。

《奧斯汀小姐》劇照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我曾經(jīng)跟一些年輕人聊過，他們在傳統(tǒng)的葬禮后也有和你一樣的感覺。因為無法抒發(fā)悲傷，一些人甚至想為家人和自己策劃葬禮。

香農(nóng)·李·道迪：是的。我在書里沒能詳細討論這個問題。一般來說，儀式至少會承認我們的情感狀態(tài)，即使它也試圖以某種方式引導情緒。在世界各地，不同的文化有著各自的儀式，一些儀式甚至會刻意放大人們的情緒，讓悲傷得以釋放。比如，在某些葬禮上，女人會放聲哀號，人們會用力敲打棺材。在這種宣泄之后，悲傷似乎應該終止。但事實并非如此，哀傷不會因為一個儀式就消散，它仍會潛伏在心底，持續(xù)存在。我們也看到，盡管一些儀式旨在幫助人們應對悲痛，它們有時卻可能適得其反，讓人感到更加不滿足，甚至更孤獨。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在中國討論死亡都是一種禁忌。在美國存在這種禁忌嗎？

香農(nóng)·李·道迪：美國文化對死亡有一種近乎癡迷的態(tài)度。看看好萊塢電影中那些充斥著血腥和暴力的場景，就能感受到這股對死亡的某種崇拜。但這種“崇拜”往往僅限于抽象的死亡，或者是他人的死亡。一旦話題轉(zhuǎn)向我們自己或至親的死亡，禁忌仍然存在。

或許，新冠疫情帶來的最大變化之一，是讓人們更愿意討論自己的死亡。 盡管死亡仍然是一個敏感話題，但相比過去，人們開始愿意面對它，與它共存，甚至坦然地討論自己的死亡安排，包括如何處理自己的遺體、如何規(guī)劃葬禮。我認為這種開放的對話非常重要。

2020年5月4日，美國紐約，新冠疫情期間，親屬通過視頻進行遺體告別

“來世”始終存在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在書里描繪了各種各樣的喪葬方式。為什么會有人這么在意自己的葬禮？可能會有不少人覺得，一個人的去世就意味著他已經(jīng)告別了這個世界，如何被埋葬并不重要。

香農(nóng)·李·道迪：這可能聽起來有些老生常談，但葬禮從來不是為死者而設，而是為仍然活著的人準備的。為自己的死亡做些安排，留下指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種體貼的舉動。它甚至可以表達對你所愛之人的最后善意——它減輕了他們的一部分負擔，讓他們在悲痛之中不必做出那些艱難的決定。更重要的是，你留下的指示或許能給予他們一個空間，讓他們能夠通過儀式去感受、去表達對你的思念；同時，將關于你的記憶具象化，讓你在他們的世界里繼續(xù)存在下去。

即使有人不相信宗教意義上的來世，但在我們的記憶中、在我們的社交關系里，某種形式的“來世”始終存在。一個人去世后，并不會真的徹底消失。我們愛過的人，我們曾親手種下的樹，我們傳承下來的食譜，乃至我們分享過的思想，都構成了一種持續(xù)的遺產(chǎn)，一種延續(xù)在人與人、人與動物、人與自然之間的生命網(wǎng)絡。這本身就是一種“來世”。而葬禮，正是對這一點的承認。它提醒我們，正是這種延續(xù)，使我們的生活真正有意義。

《走走停停》劇照

三聯(lián)生活周刊：為什么說宗教已經(jīng)無法填補死亡留下的“空洞”了？

香農(nóng)·李·道迪：教會和宗教社區(qū)之所以能在小城鎮(zhèn)長久存續(xù)，關鍵在于它們不僅是信仰的場所，更是社區(qū)中心，人們在其中彼此支持、互助共存。如果有人迎來新生兒，教會可能會提供嬰兒衣物和托育幫助。如果有人去世，教會也會幫忙籌措葬禮費用。在這些小鎮(zhèn)上，缺乏豐富的娛樂方式，去教堂唱詩、參加教會組織的電影放映或野餐，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然而，人口流動正在改變這一切，這種變化在中國或許也同樣顯著。人們不斷遷徙，離開家鄉(xiāng)，涌向全國各地的不同城市。過去，一個來自愛荷華州小鎮(zhèn)的年輕人或許會搬到芝加哥后立即尋找新的教會加入，但如今，這種情況已不再普遍，宗教的影響力逐漸削弱，原本穩(wěn)固的社交紐帶也隨之瓦解。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但是人們的精神需求確實存在？就像你在書里說的一樣，美國人非但沒有變得更世俗，反而更“靈性”（spiritual）了。這種“靈性”和“宗教性”有什么區(qū)別？

香農(nóng)·李·道迪：當我開始這個項目時，我原以為人們只是變得更加世俗，不可知論者和無神論者的數(shù)量會持續(xù)增長。但事實并非如此。“靈性的，但非宗教的”正在成為一個獨立的類別。在約會軟件上，它甚至成為一個選項，與基督徒、佛教徒、無神論者并列。

我對“靈性”的理解是，它承認這個世界上存在某種神圣之物，認為個體的存在以及我們對時間、宇宙的體驗是獨特而深遠的。這種靈性的核心在于它激發(fā)敬畏和驚嘆，并讓人感受到超越理性理解的聯(lián)系。比方說，我們不僅在書本中學習生態(tài)學，更重要的是，當我們登上山峰，看到數(shù)百萬年間沉淀出的壯麗景觀時，我們會感受到一種敬畏，這正是靈性的體現(xiàn)。與之相比，傳統(tǒng)的宗教往往意味著一種制度化的信仰體系，它有經(jīng)典、正統(tǒng)教義、理論框架，以及具體的儀式和建筑。

《人生大事》劇照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我們觀察到，近些年來，中國人的“情感消費”也在上升。人們不僅愿意花錢去看心理咨詢師，也有越來越多人投入到冥想、星盤和禪修之中。這是否是一種全球性的趨勢？

香農(nóng)·李·道迪：這些現(xiàn)象非常有趣，雖然我在書中沒有深入探討，但我認為可以追溯到馬克思關于異化的理論。 通常，人們關注馬克思提出的勞動異化，但他同樣認為，消費也會導致異化。在資本主義體系下，我們幾乎可以獲得任何想要的商品，消費被塑造成一種滿足感的來源，仿佛它能讓我們更快樂、更完整，甚至成為自我表達的方式。但現(xiàn)實是，我們買了東西，卻仍然不開心。被物質(zhì)包圍的我們，反而更渴望真實的體驗，試圖在某種程度上克服這種異化感。

我還觀察到，人們在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尋找替代方式。比如DIY（自己動手）的流行。編織和自釀啤酒，都成為越來越多人的選擇。享受用雙手制造事物的樂趣，而不僅僅是購買現(xiàn)成品，或許正是一種對消費異化的反抗。

有人也開始自辦葬禮，作為一種“精神自助運動”。自辦葬禮一般會持續(xù)3天。這種做法在許多文化中曾經(jīng)廣泛存在——在歐洲及其殖民地，幾天不眠不休地守靈曾是常見的傳統(tǒng)，直到19世紀末期才沒落。對于生者來說，3天的時間讓他們可以悲傷、哭泣、接受事實，允許他們思考還有什么想為逝者做的，比如為逝者換上特別的衣服，或是在遺體旁放置重要的物品或信件。如果人們有勇氣，也愿意花時間去完成這樣的儀式，那無疑是一份珍貴的禮物。

儀式的本質(zhì)

三聯(lián)生活周刊：在美國，為什么會發(fā)生從土葬到火葬的轉(zhuǎn)變？你提到，骨灰所制作的藝術品挑戰(zhàn)了我們對“‘人’到底是什么”的傳統(tǒng)理解。這種變化背后有什么深層原因？

香農(nóng)·李·道迪：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遺體防腐、遺容瞻仰、混凝土套棺都是美國人葬禮的標配。但是從上世紀60年代末，就開始有人覺得，防腐處理和開放式棺材太貴了。但火化的普及還有精神層面的原因。“9·11”就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折點。所有人都從電視上看到，生命可以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遇難者無法通過傳統(tǒng)的喪葬儀式得到安葬。與其讓這種遺憾給我們帶來更多創(chuàng)傷，不如放下這種執(zhí)念。于是我們看到，火化在“9·11”之后變得愈發(fā)普遍。

與此同時，遺骸制作的紀念品則挑戰(zhàn)了我們對“‘人’到底是什么”的理解。長期以來，美國人一直相信個體的人就等同于他們的身體，遺體藝術攝影以及后來的遺體防腐就是明證。但現(xiàn)在，遺體的完整性概念已經(jīng)變得沒那么重要了。一種模糊了科學與未知、物質(zhì)與精神的世界觀正在興起，按照這種觀念，哪怕是最細小的碎片，也包含了一個人神秘而重要的部分。我們?nèi)羰橇粝逻@個部分，逝者就會繼續(xù)陪在我們身邊。

2005年10月7日，美國LifeGem紀念品公司宣稱發(fā)明了一種技術，能把尸體焚化后的骨灰制作成鉆石

三聯(lián)生活周刊：近年來，樹葬、花葬、草坪葬等新的生態(tài)葬形式開始被中國社會所接收，并被政府所鼓勵。你在書里也提到了逐漸在美國流行起來的“綠色殯葬”。這背后是怎樣的觀念轉(zhuǎn)變？

香農(nóng)·李·道迪：“綠色殯葬”確實代表著一種重要的轉(zhuǎn)變，也已成為一場全球性的運動——它不僅關乎個體的生死安排，更是人類對全球氣候危機的積極回應。近年來，人們開始探索更可持續(xù)的殯葬方式，其中包括人體堆肥，即通過自然分解過程將遺體轉(zhuǎn)化為富含養(yǎng)分的土壤，并將其重新用于生態(tài)環(huán)境。這一實踐不僅減少了傳統(tǒng)殯葬對環(huán)境的影響，也反映出人們對死亡的認知正在發(fā)生變化——人體不再僅僅是一個終結(jié)，而是可以循環(huán)再生的一部分。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作為一位人類學家和考古學家，你怎樣定義儀式，什么樣的殯葬實踐可以被稱作“儀式”？雖然嘗試用開放的心態(tài)理解書里的各種葬禮，當我看到有人會把朋友的骨灰做成子彈時，還是吃了一驚。

香農(nóng)·李·道迪：我不想給出一個教科書式的解釋。在我看來，至少有兩種類型的儀式：一種是日常儀式，它們以可預測的方式重復出現(xiàn)，標記時間的流動。例如，每天早上5:30起床，煮咖啡，做瑜伽，然后做填字游戲。你為自己設定規(guī)則，在特定的時間執(zhí)行特定的行為，使其成為一種習慣化的儀式。但另一種儀式則完全不同。它們打破日常節(jié)奏，創(chuàng)造出一個短暫的、超越尋常時間的空間。這類儀式與轉(zhuǎn)化和治愈有關，它們通過不尋常的方式喚起對神圣的感知。

把朋友的遺骸制成子彈，然后用它獵豬或獵鹿，也是一種儀式。在某種意義上，這讓這位曾是獵人的朋友繼續(xù)參與狩獵。而當使用那顆特殊的子彈射中獵物時，他會想到是朋友幫助他完成了這次狩獵。

雖然很奇怪，但這些儀式的本質(zhì)在于，它們迫使我們暫停日常生活，促使我們思考：我是誰？宇宙如何運作？生與死意味著什么？未來的生活將如何繼續(xù)？在理想情況下，儀式的結(jié)束并不意味著一切歸于原樣，而是會在我們身上留下某種改變——可能是一段新的記憶、一種全新的思考方式，甚至是身體上的某種轉(zhuǎn)變。而這，正是儀式的意義所在。

骨灰掛墜盒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最后，我們想問兩個你曾經(jīng)不斷問出的問題：你覺得我們?nèi)ナ篮髸l(fā)生什么？你希望遺體被怎樣處理？

香農(nóng)·李·道迪：我希望擁有一場“綠色葬禮”。把我和我的書一起埋葬，讓我成為一座未來的考古遺址，一個幾百年后能被發(fā)掘的文化沉積層。

幾個月前，我的母親去世了。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她開始在房間里看到我已逝的父親和侄女，這從未發(fā)生過。盡管她臥床不起，身體虛弱，但在某個深夜，她突然想要起身。我問她：“媽媽，即使你能起來，你要去哪兒呢？”她回答：“走向光的地方。”

我不知道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但我 確信，生命的終點并不意味著一切的徹底結(jié)束。或許，只有當我們真正抵達那里時，才能理解死亡的本質(zhì)。

(本文選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25年9期）

【圖書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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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樣被埋葬》

[美]香農(nóng)·李·道迪 著

[美]丹尼爾·卓克斯 攝

李鵬程 譯

廣東人民出版社·樂府文化

美國正在悄然經(jīng)歷一場死亡革命。您可以選擇冷凍葬、水葬、遺體堆肥、蘑菇壽衣等新方法來處理您的身體；您的親友可以將您的遺骸制作成珠寶、玻璃球和藝術品，繼續(xù)與您做伴；人們可以把自己安置在風景秀麗的花園公墓、草坪公墓、鄉(xiāng)村公墓，也可以把骨灰拋撒在壽命長達千年的紅杉樹下，甚至還可以讓骨灰進入太空；選擇家庭自辦葬禮和綠色葬禮的人也在增加，人們越來越關注遺體處理對環(huán)境的影響。在當下的美國，死亡同時在三個層面上得到重塑：遺骸的處理、全新的儀式、來生的觀念。

一個社會對待死者的方式和態(tài)度是了解這個社會信仰和價值觀的有力線索，而作為社會活動的葬禮也是維系人與人關系的紐帶之一。芝加哥大學人類學教授香農(nóng)·李·道迪（Shannon Lee Dawdy）聚焦美國葬禮革命，以人類學家的身份闖入了暗潮涌動的殯葬行業(yè)，與殯葬師、防腐師、設計師、公墓所有者、死亡導樂、創(chuàng)業(yè)者以及遺屬交談，真實記錄下當代美國人對死亡的態(tài)度迅速變化：人們不愿意放棄這最后一次張揚自己個性的機會，尋找自己（或為自己親友尋找）最適合的遺體處理方式成為最后的愿望。精心策劃的葬禮對治愈親友們的喪失之痛有著不可估量的力量。

《我想這樣被埋葬》全面、客觀地記述了這場死亡革命的細節(jié)，深入分析了催生變革的社會因素與人們的心理機制。道迪發(fā)現(xiàn)，通過革新殯葬風俗，美國人正在重塑他們對人格、儀式和代際關系的看法。殯葬業(yè)者在追逐利益和人性關懷之間尋找著新的商機，同時，他們還面臨著一個看似矛盾的問題——當代人的死亡觀念變得既更加物質(zhì)化，又更加精神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