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提升幸福感的一切
在海格特公墓里看到的一塊墓碑,上面有西西弗推石頭上山的雕塑
我時常會想「死」這件事。
但不是想要去死,而是因為知道「死」注定發生,于是把它作為一個生活檢測器——
在日常的一些瞬間里,我會在閃念中問自己:「如果現在就死了,我感覺如何?」
有遺憾、有不甘是正常的,但如果我感受到自己內心有強烈的恐懼、委屈,就會意識到:我可能需要調整一下生活方式。
我在各地旅行時,路過墓地,也喜歡進去散散步,看看墓碑,可以很直觀地感受人身易朽——此處長眠的人曾經也是鮮活行走在世間的人。
用電影《死亡詩社》里,主角文學教師基汀的話說:「我們終將成為蛆蟲的食物。不管你信不信,在坐的每一個人,有一天都會停止呼吸,軀體僵冷,迎接死亡。」
我對《死亡詩社》里印象至深的一幕是基汀帶著學生們到校史室,讓他們湊近去看距今七八十年前的學生的照片,去仔細觀察這些前輩們的面容,并說:
「他們和你們沒什么兩樣,一樣青春洋溢,一樣野心勃勃,世界盡在手中」,但「如今已是水仙花的肥料」。
既然有天會成為花下之塵,我有時會想:我的墓碑要怎么設計,我希望自己死后被什么樣的方式記得。
之前和朋友小左在倫敦冬日的下午,一起逛海格特公墓時,學過墓葬考古課的她告訴過我,:「多數時候,墓碑也好,葬禮也好,反映的并不是逝者而是生者的喜好和需求。」
但我們在海格特公墓里,也看到了一些逝者在離開前為自己設計好的墓碑,通過它們也能感受到逝者本人的個性。
比如,當代藝術家帕特里克·考爾菲爾德的墓碑。
公墓的導游介紹了這個墓碑設計的靈感由來——帕特里克·考爾菲爾德病入膏肓時,舉辦了一次晚宴,他朋友問他:「你想在你的墳墓上寫什么?」
他說,當然是死了(Of course, DEAD),我不想要華麗的維多利亞風格墓碑,我只想寫一個詞:死了(DEAD!)
導游說,帕特里克·考爾菲爾德當時把這個墓碑的設計隨手畫在了一張餐巾紙上,那張餐巾紙現在值一大筆錢。
但這估計是個小道消息。因為關于這張價值不菲的餐巾紙,我搜遍全網,也沒查到什么資料。
我挺喜歡這個墓碑,能感受到墓主人的幽默感。
另一個我喜歡的墓碑,是一位名叫Margaret Clapham的女人的墓碑。她的墓碑設計成了咬了一口的餅干,旁邊還放著陶瓷茶杯。
導游說,這個女人生前喜歡吃餅干,喜歡喝茶,于是就定了這樣的墓碑設計。
海格特公墓里,我還看到一個樣子特別的墓碑,是科林·圣約翰·威爾遜(Colin St John Wilson)的墓。
導游說,這個墓碑最初的九年都是個簡單的十字架形狀,但他的妻子后來重新設計了他的墓碑,給他換成了建筑的形狀。
而這個建筑是科林·圣約翰·威爾遜生前設計的大英圖書館。
當年,大英圖書館建成后,那時還不是國王只是王子的查爾斯,批評這建筑像俄羅斯情報機構。
或許是皇家的批評影響了大眾輿論,不少人對科林·圣約翰·威爾遜的設計嗤之以鼻,但如今人們卻覺得它經典又優雅。
總之,科林·圣約翰·威爾遜活著的時候,并沒有因為自己費盡心血做的大英圖書館建筑設計,得到過什么肯定。
我在知道這個墓碑背后的故事后,會覺得,外部評價充滿了隨機性。如果不想內心被這種隨機的大風刮倒,需要時常告訴自己「是非審之于己,毀譽聽之于人,得失安之于素」。
在海格特公墓東區的入口處,有一個大如房子一般的墓地,是Thomas Pocklington的墓地。導游說,建這樣的墓地需要花費上百萬英鎊。
他給我們展示了Pocklington墓地內部地面的照片美麗異常,同時也說,由于不對外開放,「沒有人能看到它」。
而且,Pocklington這個墓地是給家族使用的,但目前Pocklington這個家族的人都已經去世了。(導游的原話是:The family all died out)。
不過,Pocklington生前建立的Pocklington Trust(Pocklington信托),一個為盲人服務的慈善機構還在運營,不時會有接受這個慈善機構的幫助而改善了生活質量的盲人來這里看望Thomas Pocklington,表達對他的感謝。
而Pocklington之所以會建立這個幫助盲人的機構,是因為他曾經短暫地失明過,這個經歷在他心里種下了幫助其他盲人的心愿。
一個人即便離開了世界,但TA光亮美好的特質,依舊在影響著別人,也因此被人懷念,我覺得是很好的來人間體驗一場的方式。
看了這么多墓碑之后,我也想過未來我的墓碑上寫什么,我目前想的版本是:「趁你呼吸尚存:去愛去玩去創造。」(While you breathe: love deeply, play joyfully, create boldly.)
至于希望自己如何被紀念,我會想到2024年11月,我在倫敦看過一部名叫Stephen Sondheim's Old Friends(「斯蒂芬·桑德海姆的老朋友」)的音樂劇。
我在看之前對這個劇的內容一無所知,只是因為當晚有空,打開售票軟件,發現這個劇價格和時間都合適,就隨手買了張票。
結果看完,我滿心都是:對于創作者來說,這也真是太完美的被紀念的方式了。
斯蒂芬·桑德海姆是一位知名的音樂劇作曲兼作詞家,他的不少代表作品《理發師陶德》、《西區故事》、《玫瑰舞后》都在美國百老匯、倫敦西區等世界各地的劇場里長演不衰。
他在去世前,還在和朋友卡梅倫·麥金托什一起創作自己作品的回顧場音樂劇。但還沒有制作完完,91歲的他就在2021年底因病離世了。
在他去世后,卡梅倫·麥金托什等他的朋友們繼續他的遺愿,把他過往的作品梳理出來,2022年5月3日在以他名字命名的桑德海姆劇院舉辦了一場紀念他的特別演出。
臺上演員們演的每一首歌都來自于他生前創作的歌曲。
這場演出,是愛他、受過他影響的人們,唱著他寫的歌,紀念他。
演出籌集的資金會用于桑德海姆基金會。
這個基金會是根據桑德海姆的遺囑設立,用以接收來自他版權和知識產權的未來收入。基金會的運營目的是傳播桑德海姆的作品,推動公眾音樂教育,支持新興劇作家、作曲家和歌詞作者的發展。
由于這場特別演出非常成功,他的朋友們決定把這個演出進一步完善,做成一個不是只演出一晚,而是有固定演出周期的駐場音樂劇「斯蒂芬·桑德海姆的老朋友」。
我看的就是其中一場。
在看的前半程,說實話,我會有點困惑。因為沒有一個貫穿前后的明確劇情,而是一個又一個知名音樂劇的片段重現,像歌曲切片大串燒。
演到后面,我意識到這個演出是已故音樂劇創作者一輩子作品的精選合集,是他的謝幕演出,也是他朋友悼念他的方式后,我滿心都是:「哇,天啊,這也太幸福了。」
他的同好們因為他的創作齊聚一堂,來看演出的人要么是已經在愛他想念他的人,要么是像我這樣即將知道他、聆聽他的作品的人。
于是,每一場演出既是他的告別會,也是他的歡迎會。
在演出的最后,演員們唱著桑德海姆創作的經典曲目《老朋友》的歌詞「時間飛逝,其他一切都在變化。你和我,下周繼續」,「為我們干杯」時,全場觀眾也站起來,鼓掌歡呼。
那刻我覺得,如果人死后真的有靈魂,那桑德海姆的靈魂此刻應該就在他為之創作了一輩子的劇場里,在和朋友們、觀眾們一起合唱他寫的歌。
我也第一次無比具象地感受到,一個人的追思會,可以變得多么動人、有趣、有創造性。
而且這還不是一次性的活動,而是一個有著長期藝術生命的作品。這個作品的部分收益又會用于反哺他愛的音樂劇事業。
我知道在創造上,他所能達到的高度,是我今生難以企及的。
但這并不妨礙,我在紀念他的音樂劇里,看到自己喜歡的、向往的被記得的方式——
創造自己喜歡的東西,自己走后這些留在世間的東西依然有能量可以形成一個小宇宙,同類們可以來這個小宇宙里參觀、玩耍、帶走和自己有所聯結的部分。
就像我在看完這個回顧他一生代表作品的音樂劇后,因為被觸動而寫下這篇文章一樣。
如果你想去現場看「斯蒂芬·桑德海姆的老朋友」音樂劇,我查了下,它最近在百老匯上演。也歡迎有機會看的朋友,跟我分享,你看完的感受。
死亡或許不僅是終結,亦是另一種開始。
愛與創造,會在時光的環中持續回響,引發新的共振。
于是,我們可以在藝術的懷抱中,與現實中已經離去的人一次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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