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滴敲打著玻璃,周志強坐在老舊的藤椅上,手里摩挲著那枚已經有些褪色的軍功章。
三十多年過去了,那段軍旅生涯的記憶卻依然鮮活如昨。
1981年,剛滿十八歲的他懷揣著報效祖國的夢想,從家鄉那個小山村來到了北方城市河陽,成為了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士。
新兵訓練的日子艱苦卻充實,周志強至今記得第一次摸到鋼槍時手心滲出的汗水,記得班長嚴厲卻充滿關懷的眼神,記得在零下十幾度的寒風中站崗時凍得發麻的雙腳。
三個月后,他被分配到河陽郊外的魏鎮連隊,那里有清澈的河流和連綿的青山,風景如畫,卻也是軍事要地,容不得半點松懈。
正是在魏鎮,他結識了同鄉鄭國強。
鄭國強比他早入伍一年,性格開朗,能說會道,很快就和周志強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他們一起站崗,一起訓練,一起在休息日偷偷溜到鎮上買冰糖葫蘆。
有一次夜間拉練,周志強不慎扭傷了腳踝,是鄭國強二話不說背著他走了三公里山路回到營地。
那一刻,周志強在心里暗暗發誓,這輩子都要把鄭國強當親兄弟看待。
1984年,周志強退伍返鄉,帶著部隊錘煉出的堅韌品格和一身正氣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小村莊。
起初的日子并不容易,他跟著三叔學木工,從刨木頭、鑿榫眼開始,一點一滴地掌握這門古老的手藝。
三叔常說:"木工活講究的是心靜,心不靜,活就糙。"周志強把這句話記在心里,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練習,手上的繭子一層疊一層,終于在兩年前出師,能夠獨立接活了。
1987年,經人介紹,周志強娶了鄰村的姑娘李秀蘭。
秀蘭溫柔賢惠,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
第二年,他們有了兒子小磊,生活雖然清貧,卻充滿了希望。
周志強走鄉串戶給人打家具,秀蘭在家種地養雞,日子一天天好起來。
每當夜幕降臨,一家三口圍坐在院子里,聽周志強講部隊里的故事,是小磊最開心的時刻。
然而,平靜的生活在1997年的春天被一封信打破了。
那天傍晚,周志強剛從鄰村做完一套衣柜回來,滿身木屑,疲憊不堪。秀蘭遞給他一封信,信封上熟悉的字跡讓他的心猛地一跳——是鄭國強!
他們已經有好幾年沒聯系了。
信的內容簡短卻充滿誘惑:"志強兄弟,多年不見,甚是想念。我現在南方花城做生意,這里機會遍地,賺錢如流水。以你的聰明才智,不出半年定能成為百萬富翁。速來,兄弟帶你發財!"
那晚,周志強輾轉難眠。
兒子馬上就要上初中了,家里的老房子也到了該翻修的時候。如果能賺一筆錢回來,秀蘭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小磊也能去縣城的好學校讀書。想到這里,他翻身下床,點亮油燈,給鄭國強寫了回信。
"秀蘭,我想去花城看看。"第二天吃早飯時,周志強試探性地開口,"國強說那邊機會多,我想試試。"
秀蘭放下筷子,眉頭微蹙:"那么遠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國強是我過命的兄弟,他不會騙我。"周志強信心滿滿地說,"而且我打聽過了,花城確實發展快,聽說好多人都去那邊發了財。"
經過幾天的勸說,秀蘭終于松口了。
周志強把家里僅有的五千元積蓄全部帶上,又向親戚借了五千,湊了一萬元。
臨行前夜,秀蘭一邊幫他收拾行李一邊叮囑:"到了就寫信回來,要是情況不對就趕緊回家,咱們不求大富大貴,平安就好。"
周志強笑著點頭,心里卻充滿了對財富的渴望。他想象著自己衣錦還鄉的場景,要給秀蘭買金項鏈,給小磊買最好的書包,還要把家里的土坯房翻修成二層小樓。
南下的火車開了兩天一夜,周志強幾乎沒怎么合眼,滿腦子都是發財的夢想。
到達花城火車站時,已經是第三天的傍晚。站臺上人頭攢動,各種方言交織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陌生的氣息。
周志強拎著行李,在人群中尋找鄭國強的身影。
"志強!這邊!"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周志強轉身,看到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朝他揮手。那是鄭國強,但又不完全是記憶中的樣子——他胖了不少,頭發梳得油光發亮,手腕上戴著一塊閃閃發亮的手表。
"國強!"周志強激動地跑過去,兩人緊緊擁抱。
鄭國強拍著他的背說:"好兄弟,可算把你盼來了!走,先帶你吃飯去,邊吃邊聊。"
他們上了一輛出租車,穿過繁華的市區,來到一片看起來有些破舊的居民區。
鄭國強帶著他七拐八繞,最后停在一棟六層的老式居民樓前。
"公司給你安排了住處,就在五樓。"鄭國強接過周志強的行李,"先把東西放下,咱們再去吃飯。"
周志強跟著上樓,心里有些疑惑:"你們公司還管住宿?"
"那當然!"鄭國強神秘地笑了笑,"我們公司福利好得很,包吃包住,只要你肯干,月入十萬不是夢。"
五樓的房門打開后,周志強愣住了——不大的兩居室里擠了十幾個人,有男有女,大多和他年紀相仿。地上鋪著幾張草席,墻上貼滿了各種勵志標語和圖表。
見他進來,所有人都熱情地圍上來打招呼。
"這些都是咱們的同事,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為了發財夢聚到一起的。"鄭國強介紹道,"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晚飯是在樓下一家小餐館吃的,鄭國強點了幾個家常菜,不停地給周志強夾菜。
"多吃點,明天開始就要忙了。"他壓低聲音說,"明天我帶你去見咱們的總經理,他可是個傳奇人物,白手起家,現在身家過億。"
回到住處,周志強被安排睡在客廳的一個角落。夜深人靜時,他聽著此起彼伏的鼾聲,心里泛起一絲不安。
這和他想象中的"公司"太不一樣了。
但轉念一想,也許創業初期就是這樣艱苦吧,鄭國強不會騙他的。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周志強就被叫醒了。
所有人迅速洗漱完畢,排著隊下樓,步行二十分鐘來到另一棟居民樓。這里有一個大會議室,已經坐滿了人。主席臺上,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在激情澎湃地演講。
"朋友們!今天你們來到這里,就是選擇了成功!選擇了財富!"那人揮舞著手臂,"我們公司銷售的是健康,是未來!每一套礦泉壺都是在傳遞愛心!只要發展五個下線,你就能月入過萬!發展十個,月入十萬不是夢!"
周志強聽得云里霧里,轉頭問鄭國強:"咱們不是來做生意的嗎?怎么變成賣礦泉壺了?"
鄭國強神秘地笑了笑:"這就是生意,新型的營銷模式。傳統生意已經過時了,現在是網絡營銷的時代!"
接下來的幾天,周志強被安排參加各種"培訓課程",內容大同小異——如何快速致富,如何發展下線,如何說服親朋好友加入。每天早晚還要集體喊口號、唱勵志歌曲。
更讓他不安的是,所有人的手機都被收走了,說是為了防止"商業機密泄露"。
第五天晚上,鄭國強終于攤牌了:"志強,要想在這個行業立足,首先得投資。一萬八千八,買一套產品,你就正式成為我們的經銷商了。"
周志強心里"咯噔"一下:"一萬八?我全部家當才一萬……"
"你可以先交一部分,剩下的慢慢補。"鄭國強拍拍他的肩膀,"相信我,不出一個月,你就能翻倍賺回來!"
那天夜里,周志強輾轉反側。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騙了,但鄭國強是他最信任的戰友啊!而且周圍那么多人都在做,難道他們都是傻子嗎?也許真的是自己觀念太落后了……
第二天,在鄭國強的反復勸說下,周志強交出了帶來的全部積蓄。交錢的那一刻,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但很快被鄭國強的熱情擁抱沖淡了。
"好兄弟!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們的一員了!走,我帶你去見幾個潛在客戶!"
所謂的"見客戶",其實就是去各種公共場所搭訕陌生人,向他們推銷礦泉壺和"發財機會"。
周志強性格內向,根本張不開嘴,一天下來毫無收獲。
回到住處,他精疲力盡地坐在角落,聽著其他人興奮地分享"戰果"。
一周過去了,周志強不僅沒賺到錢,還被要求向家里要錢"擴大投資"。
他硬著頭皮給秀蘭打了電話,編造說需要錢進貨。
電話那頭,秀蘭沉默了很久,最后說:"家里實在沒錢了,我把陪嫁的金鐲子當了,給你匯了三千……" 掛掉電話,周志強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到底在干什么?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發財夢,把家里最后的積蓄都搭進去了。更讓他痛苦的是,他居然開始按照培訓中學到的方法,向自己的好朋友王剛推銷這個"機會"。
王剛是他從小玩到大的朋友,現在在縣城開了一家小超市。周志強打電話時,刻意模仿那些"講師"的話術,把前景描繪得天花亂墜。王剛半信半疑,答應考慮考慮。
掛掉電話,周志強感到一陣強烈的自我厭惡。他到底變成了什么樣的人?為了錢,連最好的朋友都要騙?那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噩夢,夢見自己站在懸崖邊上,身后是鄭國強和那些"同事"在推他,而懸崖下是秀蘭和小磊絕望的眼神。
第二天清晨,周志強發起了高燒。鄭國強摸了摸他的額頭,說:"可能是水土不服,今天你休息吧,別去培訓了。"說完就帶著其他人離開了,只留下一個叫老馬的壯漢"照顧"他。
周志強躺在床上,渾身滾燙,但頭腦卻異常清醒。他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騙局,而把他拉進來的,正是他最信任的戰友。想到這里,他的心比身體更痛。
中午時分,老馬出去買飯,周志強強撐著爬起來,想找機會逃跑。就在這時,他聽到樓下傳來警笛聲,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和敲門聲。 "警察!開門!" 周志強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門被撞開的瞬間,他看到幾名警察沖了進來,后面跟著——鄭國強!他的臉上有淤青,衣服也破了,但眼神中卻有一種釋然。
"志強!"鄭國強沖過來抓住他的手,"對不起……我騙了你……我也被騙了……但現在我們都得救了……"
原來,鄭國強早在一個月前就意識到這是個騙局,但他已經投入了全部積蓄,還被威脅如果敢報警就對他家人不利。直到看到周志強也被拉下水,他才下定決心反抗。
今天早上,他假裝醉酒鬧事引開了守衛,趁機跑到派出所報了警。
警方迅速出動,一舉端掉了這個盤踞在居民區的傳銷窩點,解救了包括周志強在內的三十多名受害者。
遺憾的是,組織頭目早已聞風而逃,被騙的錢財也難以追回。
在派出所做完筆錄,周志強和鄭國強相對無言。
最終,鄭國強打破了沉默:"志強,我……我對不起你……" 周志強長嘆一口氣:"算了,你也是受害者。只是……我們這么多年的戰友情,就這么……" "我知道我辜負了你的信任。"鄭國強低下頭,"我會想辦法補償你的損失……"
周志強搖搖頭:"錢沒了可以再賺,但有些東西……"他沒有說下去。
第二天,周志強登上了返鄉的火車。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后退,就像他那個短暫而荒誕的發財夢。他摸了摸口袋里僅剩的幾十元錢,給秀蘭發了條短信:"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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