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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憲宗元和九年（814年），交州（今越南北部）人廖有方作出了一項重大抉擇：舉家搬遷到長安去！不為別的，只為增加科考及第的希望。

這一決定絕非尋常之舉。彼時，廖有方已經(jīng)42歲，他的家族在嶺南也算有頭有臉：曾祖、祖父、父親三代皆為仕宦，官至刺史（正四品下）。

按理說，廖有方本可坐擁家族榮耀，安享嶺南山水之樂。但他卻偏要逆流而上，在不惑之年積極入世。這份理想的熾熱源自何處？他的北遷之路，又將書寫怎樣的傳奇？

（一）棄“南選”捷徑 北赴求功名

廖有方讀書考試起步較晚，弱冠之年才跟隨同宗的廖從正學(xué)習(xí)，但憑借天資聰穎且勤奮刻苦，很快脫穎而出。

而立之年前后，廖有方面臨兩條道路：一是參加“南選”，二是到中原博取功名。

南選是唐朝在嶺南、閩中等邊陲之地實行的區(qū)域選官制度，相比長安城中動輒數(shù)萬人蜂擁競考的場景，難度較低。

以廖有方的情況，通過南選應(yīng)當(dāng)不是什么難事。然而，他的心中另有一番廣闊天地——那里有長江、黃河，有巨大的長安城和恢宏的宮闕，更有名垂青史的可能。為了夢想，廖有方毅然選擇到長安博取功名。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廖有方的“有方”之名和他“游卿”的字，也在昭示著他積極入世的儒家理想。

個人才學(xué)之外，家族背景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父親廖伯元的嚴(yán)州刺史官職使廖有方能夠以“文武五品以上子孫”的身份報考太學(xué)。成功考取太學(xué)生后，廖有方獲得了進一步深造的機會。

在太學(xué)就讀期間，廖有方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迎娶妻子支氏。

這位支氏，是三朝宰相杜黃裳的親戚。不知何種因緣，杜黃裳注意到了來自遙遠交州的太學(xué)生廖有方，對他非常欣賞，促成了這樁聯(lián)姻。有了杜黃裳這層親戚關(guān)系，廖有方算是在長安城站穩(wěn)了腳跟。

婚后，廖有方萌生了舉家定居長安并更換籍貫的想法。這倒不是受妻子的影響，更多是出于現(xiàn)實的考量——長安籍考生比交州籍有錄取優(yōu)勢。這對落第多年且年屆不惑的廖有方來說，極具誘惑力。

▲改變命運的科舉。（資料圖）

元和八九年（813—814年）之間，廖有方返回交州，說服了父母和家人遷居長安。一家人遷徙到長安后，又在長安杜陵一帶置田一頃——這或許是為了滿足入籍的硬性要求。

元和九年，廖家北上途中，拜訪了正貶謫永州的柳宗元。柳宗元在五嶺南北聲名顯赫，許多進士都以他為師，廖有方也在求教之列。

柳宗元器重廖有方，曾贈給廖有方一篇熱情洋溢的《答貢士廖有方論文書》，還稱贊他為人、為文勤懇宏雅：“然觀秀才勤懇，意甚久遠，不為頃刻私利，欲以就文雅，則吾曷敢以讓。”

此前，柳宗元還寫過《送詩人廖有方序》，夸贊他“剛健重厚，孝悌信讓，以質(zhì)乎中而文乎外”，把他比作“紛葩瑰麗”的奇花異草。

元和十年（815年），得到柳宗元的贊譽并入籍長安的廖有方又一次參加了進士考試，但遺憾再次落第。屢次名落孫山后，廖有方?jīng)Q定去巴蜀游玩散心。這一去，就有了一場留名文壇的奇遇。

（二）善舉成佳話 終看長安花

途經(jīng)寶雞以西，廖有方投宿一間旅舍。入夜，他仰望月色如洗，卻心緒煩亂，躊躇著居家北遷、押注科舉的重大抉擇是否正確。

輾轉(zhuǎn)反側(cè)之際，廖有方隱隱聽見微弱的呻吟，出門察看竟在一間屋子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貧病交加的少年。一問，原來也是一位屢試落第的舉子。廖有方急切地要去請醫(yī)，可惜為時已晚，少年還是病逝了。

雖然自己的仕途不得意，廖有方還是見不得他人的不幸。盤纏有限，他便狠心出售馬匹和鞍具，籌措資金給這位素昧平生的無名少年安排了一場體面的葬禮。

同為天涯淪落人，轉(zhuǎn)眼陰陽兩隔，廖有方的內(nèi)心被一根利矛刺中，飽蘸哀愁為病歿少年寫下挽詩《題旅櫬》：

因為對少年的信息一無所知，廖有方就將這首詩鐫刻在了少年的墓碑上，充作墓志銘。他的無意善舉，為自己在《全唐詩》中占據(jù)了一席之地——這也是廖有方傳世的唯一作品。

廖有方從蜀地旅行歸來，路過東川靈龕驛，管理驛站的官員戴克勤熱情邀請他到家里做客并款待半月，“掇熊虎之珍，極賓主之分”。廖有方覺得莫名其妙，以至于心生警覺，堅決要告辭。

臨別，戴妻悲啼不已，贈送繒錦一馱，價值數(shù)百貫。贈禮太過厚重，廖有方謝絕不納，戴克勤這才如實相告，原來廖有方安葬的少年正是戴克勤的妻兄，名叫“胡綰”。

戴克勤發(fā)現(xiàn)了廖有方所立的墓碑，便時刻留意他的消息。如今有了當(dāng)面酬謝的機會，廖有方卻堅辭不受：“仆為男子，粗察古今，偶然葬一同流，不可當(dāng)茲厚惠。”

戴克勤帶著禮物送了一程又一程，廖有方始終不肯接受，無奈只得與其道別，各奔南北。

東川有此佳話，民間口耳相傳，州縣層層上報，直達朝廷。文武宰寮都想認識這位“廖有方”，且有意提攜這位義士。

第二年（816年），廖有方一舉及第，終于可以“一日看盡長安花”。中第后，他以字為名，改名“廖游卿”，另取表字“秦都”。秦都就是唐代的長安，廖游卿這是要以長安為鄉(xiāng)，安心在北方發(fā)展了。

（三）宦游十六載 北方亦故鄉(xiāng)

廖游卿中舉的元和年間，正是唐憲宗勵精圖治、重振皇權(quán)的年代。元和十一年（816年），朝廷正陳兵淮西，全力征討叛亂的淮西節(jié)度使吳元濟。這場關(guān)系到唐憲宗政治生命和朝廷未來的戰(zhàn)爭，僵持了數(shù)年之久。

廖游卿中舉的第二年就參加了朝廷平叛行動，入幕供應(yīng)軍需。年底，朝廷平定淮西，論功行賞。廖游卿也在封賞之列，不過他將這份榮譽推讓給了父親。

或許是參與淮西之役積累了從政的籌碼，此后十多年，廖游卿都游離在各個藩鎮(zhèn)幕府之間，并在夏州（西夏政權(quán)的發(fā)祥地之一，今陜西省榆林市靖邊縣境內(nèi)）幕府得到重用，朝銜也升為大理評事。

▲夏州古城遺址。（圖片來源：寧夏大學(xué)西夏學(xué)研究院）

元和十五年（820年)，朝廷派太子中允李寮為宣撫黨項使，安撫黨項部眾。諳熟黨項事務(wù)的廖游卿奉詔參與了此次重大活動，事后獲賜緋衣。后又參加吏部銓選，獲得了第一個正式的職事官——太子文學(xué)，品秩正六品下。此時距離他考中進士10年左右，獲此官職，也算是波瀾不驚。

太子文學(xué)是東宮的閑職，不過廖游卿擔(dān)任的時間不長。不久，廖游卿就以殿中侍御史（從七品上）的頭銜到滄州工作，進入義昌節(jié)度使幕府，而后又獲得云陽（在今陜西涇陽縣北云陽鎮(zhèn)）縣令的委任。

遺憾的是，廖游卿到任不久便病逝了，時年大和六年，虛歲60，歸葬長安。他的仕途和人生故事戛然而止。

2006年1月，西安碑林博物館在西安東郊征集到了廖游卿墓志《唐故京兆府云陽縣令廖君墓銘并序》——這是西安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第一方唐代交州人墓志。

▲廖有方墓志。（圖片來源：西安碑林博物館官網(wǎng)）

從元和十一年考中進士到大和六年卒于官，廖有方（廖游卿）宦游十六載、歷經(jīng)七八個職位，雖并未達到多顯要的地位，但和進士同年相比也并不算屈滯。之所以沒能更上一層樓，主要是入仕太晚、卒年過早導(dǎo)致的。

廖有方的一生是北向奮斗的一生。其家族有著強烈的中原認同，廖有方和父親廖伯元，都選擇將長安作為埋骨之地，廖氏已經(jīng)自視為京兆人了。

縱觀廖有方的仕宦履歷，他頻繁出入的藩鎮(zhèn)幕府，都是忠于朝廷的西北藩鎮(zhèn)，或者朝廷制衡跋扈藩鎮(zhèn)的河北、山東等“楔子”藩鎮(zhèn)。他把政治前途與大唐朝廷的命運緊密捆綁在了一起。除了籍貫，幾乎與北方士人無異。

值得注意的是，在廖有方之前，來自安南都護府愛州（今越南清化省）日南縣的寒門士人姜公輔，早于建中元年（780年）進士及第，更在建中四年的奉天之役中超擢為宰相，成為唐朝籍貫最南的宰輔之臣。

這些來自嶺南的忠誠與才俊，不僅印證了唐代交州文教之昌明，更彰顯了大一統(tǒng)王朝強大的向心力——即便最遙遠的邊陲，也深深浸潤著對中央王朝的認同與歸心。（轉(zhuǎn)載自《炎黃春秋》2025年4月刊）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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