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明文小說連載之四十

在施家村，施大偉一直是孩子們眼中攢勁讀書的榜樣和標桿，更是他父母的驕傲。

施大偉的家，曾經窮得叮當響，窮到在村里穩穩墊底。青黃不接的日子里，常常是有了上頓沒下頓，家里真正是家徒四壁。父母的身體也一直不好，尤其是母親，身患好幾種基礎病，一年四季都離不開藥物維持。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每當面臨斷糧斷藥的艱難時刻，總會有親友和鄰居看不下去，這家送來三五升米，那家資助幾十塊錢，一次次將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從生活的泥潭中拉了出來。

面對這一切，在三個兒女中排行老大的施大偉，心中滿是感激，也格外懂事。他一邊默默記下這些親友鄰居的恩情，一邊暗暗發誓要靠讀書改變命運。

施大偉說到做到，讀書的事他從未讓父母操過心。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各個階段他的成績基本都穩居前三名。十多年的寒窗苦讀，數不清次數的挨餓受凍，終于在高考后，他順利考入了夢寐以求的985大學。

畢業后，他沒有像其他同學一樣選擇去大城市發展，而是毅然報考了家鄉的公務員。名校畢業的他，再加上儀表堂堂，一切如他所愿，順利進入了市里的公務員隊伍。

此后，命運似乎格外眷顧他，一路開掛：升職、買房、結婚、生子，這些人生大事幾乎都由他自己搞定，沒再讓父母操過一份心。不僅如此，他還時常把父母從鄉下接到城里住上一段時間。

從曾經飯都吃不飽的窮娃子，到成為市里的公務員，老婆還是當地一家三甲醫院的醫生，這樣一個小家，無疑實現了“逆襲”，成為全村鼓勵小孩攢勁讀書的榜樣和標桿，也就順理成章了。

然而，這幾天，一向被全村孩子們視為學習榜樣和標桿的施大偉，卻被兩件事攪得心情糟糕透頂。

一是寒冬時節，母親多年的基礎病突然同時發作，竟毫無征兆地離開了人世。消息傳來，施大偉如遭五雷轟頂，整個人都懵了。

二是得知噩耗后，他立刻向單位請了假，準備帶著老婆和7歲的兒子馬上回老家奔喪。可老婆卻阻攔道：“我們倆大人回去就行了，兒子才7歲，還太小，不適合那種環境，讓他暫時寄住在外婆家比較好。”

一向對老婆言聽計從的施大偉，這次卻對這個建議十分反感。他覺得，孝順父母、尊敬長輩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如今孩子都已經7歲了，不是兩三歲的小娃娃，親奶奶去世，哪有孫子不參加葬禮的道理？這要是傳出去，不得被萬人罵死。他的態度很堅決：“必須參加！”

一個不讓孩子參加葬禮，一個堅持讓孩子參加，兩人的態度都異常堅決，這個一向和諧的家庭，頓時彌漫起了濃濃的火藥味。

畢竟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在觀點相左的情況下，要想讓對方聽從自己的，以理服人是基礎。于是，一場激烈的唇槍舌戰就此展開……

施大偉率先發言：“小寶出生以來，爺爺奶奶沒少疼愛他。如今奶奶走了，小寶已經7歲了，不去靈前祭奠告別，卻要躲起來回避，這像什么話？”

老婆也不甘示弱：“我是醫生，我很清楚，參加葬禮的人多，身上難免會攜帶一些細菌或者病菌。小孩子的抵抗力本來就比大人弱，在這樣的環境中很容易受到病菌侵害。再說了，到時候現場會燃燒大量的香、紙、鞭炮，煙霧繚繞，空氣中的二氧化碳濃度過高，空氣質量極差，各種煙灰和空氣中的顆粒物很容易被孩子吸入肺中，影響孩子的身體健康。”

施大偉反駁道：“帶孩子參加親人葬禮，是一個絕佳的生命文化教育機會。參與親人整個葬禮的過程，有助于他獲得對生與死關系的體驗，了解生命從誕生到消逝的自然規律。一點點煙塵，算得了什么？”

老婆急得直跺腳：“跟你怎么就說不通呢？那種環境，空氣質量差只是一方面，那種悲傷的氣氛更不好。小孩太小，根本不能理解大人們在做什么，傷心的親人哭聲、嗚咽的嗩吶聲，還有其他器樂的伴奏，莊重哀傷的氛圍，都會給孩子帶來心理陰影的。”

施大偉也提高了音量：“什么叫跟我說不通？我還跟你講不通呢！死亡是每個人人生必然會面臨的最終歸宿。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要教孩子學會接受生命中的無常。面對親人的離開，學會接納，人不在了，愛仍然可以延續，對親人的想念是對逝者最好的紀念與祭奠，難道不是嗎？你怎么盡想著那些負面影響呢？”

老婆氣得滿臉通紅：“我跟你談科學，你跟我談人文是不是？那好，我也跟你說說人文。老一輩都說，八歲前的孩子眼睛很干凈，能看見成年人看不到的東西，不干凈的地方不要帶孩子去，否則，會影響孩子性格的形成。你這么重視人文，難道沒聽說過嗎？”

施大偉氣得渾身發抖：“和你這女人講不清道理，你愛咋咋的！”說完，他摔門而去，直奔老家，留下妻子一個人在風中凌亂。

當女兒把事情的全過程復述了一遍后，施大偉的岳父倒是個非常開明的人。他不但沒有偏袒自己的女兒，還當面把她狠狠罵了一頓：“這么大的人，太不懂事了！婆婆不在了，當兒媳婦的，不但不替自己的丈夫分憂，還為這點小事爭來吵去，太不像話了！”

“7歲的孩子不小了，帶回去參加下他奶奶的葬禮又何妨？讓孩子跟奶奶磕幾個頭，告個別，不但是履行一種傳統的儀式，同時，也是對其他親人的一種心靈安慰，這有什么不可以的？盡在那兒小題大作。現在孩子他爸怒氣沖沖地回去了，其他的親人看見了會怎么想？別人問起他的妻子和孩子，你要他怎么說？”話匣子一打開，老岳父有點剎不住車，一連串的反問，把女兒問得啞口無言。

“還坐在那兒發呆干嗎？要等別人用八抬大轎來抬你嗎？”點撥到這里，女兒才回過神來，趕緊帶上7歲的兒子，下樓開車準備回老家。

在車子準備發動的時候，孩子的外公外婆也坐了上來。女兒一愣，問爸媽去哪兒。

“這丫頭啊，我看你今天真是蠢到家了！你說我們去哪兒？親家母去世了，我們不應該去看看嗎？還有，你和孩子他爸都有主孝子要當，我們不去，這個孫寶寶誰帶啊？你不是這也擔心，那也擔心嗎？去兩個人幫你帶小家伙，現在放心了沒？”孩子的外婆，一邊哄著小外孫，一邊打著圓場。

施大偉的老婆，到這時，才明白父母的用意。明面上挨罵，暗地里卻早已作了最周全的安排，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流。

當岳父、岳母、妻子、兒子，同時出現在母親的靈堂前時，因和妻子吵架原本還有些怨氣的施大偉，一下子呆住了。

當看到岳父、岳母一邊莊重地給母親焚香作揖，一邊教他們的女兒和小外孫給長輩磕頭時，施大偉瞬間淚流滿面。

這次，他不是為母親的去世而流淚，而是為此生能遇見這種教女有方的岳父岳母而感動。

這次，淚水里沒有傷心和痛苦，只有暖暖的甜蜜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