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我們生活在侈談也是恥談“文化精英”的氛圍里,很多人不再愿意頂著這個頭銜,但是那些追求永遠完善自己、超越自己的文化人,確實談得上是文化精英。
作者 |竺晶瑩
圖源 |圖蟲創意
在鄒波離開中國、居住加拿大的十余年間,“文化精英”從一個褒義詞淪為一個貶義詞。如今有點名氣的文化人在網絡上都不敢自詡為文化精英,唯恐拉開了自己與大眾的距離,畢竟那等同于和流量的距離。不過剛回到故鄉的鄒波還沒有習得這種虛矯,他新近發表在媒體上的書評,甚至直陳自己為“文化資本家”,乍看比“文化精英”還大膽,有一種天外來客的天真。
這里要澄清的是,鄒波并非用這些清高的身份標簽“自絕于故土”,從其過往的作品和經歷來看,他反倒是一個真正在乎吾國與吾民的記者、作家。
作為“70后”媒體人,鄒波曾在《經濟觀察報》任創刊設計總監,之后決定轉型從事非虛構寫作,開始在中國大地上從南走到北的田野調查,寫下一個個如今看來正是歷史切片的非虛構報道,這些文章部分被輯錄在了他已出版的《現實即彎路》和未出版的《外省精神》之中。
《現實即彎路》
鄒波/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0年9月
一半在路上,一半在書齋,或許是很多媒體人的生活方式,鄒波也不例外,如果非虛構集是他對于現實的關照,那么新出版的隨筆集《在陳詞濫調背后》就是他思想歷險的印證。為什么這稱得上是一場歷險?或許在于鄒波不停地修正著自己的思想,在這本書的些許篇章里,你可以看見標題下有好幾個年份,意味著他在這幾個時間里對同一個概念產生了新的想法。通常人年紀越大越容易固化自己的思維,但鄒波沒有這樣的包袱,他從未停止對各種思潮的審思。在遠渡重洋后的生活里,他甚至從一個自由主義者開始質疑“白左”,認為他們陷入了代言者偏差之中。
《在陳詞濫調背后》
作者: 鄒波/著
微言傳媒·文津出版社
2025年1月
這種演變同時發生在他寫作的文體之中。在寫了很多年非虛構調查、文化評論以后,鄒波開始在異國的破曉天光里寫詩,還發展出了一種漫游式的智性隨筆寫法,游蕩在歷史、政治、文化之間,思維在龐雜的知識體系中從這個點跳到那個點。去年英國專欄作家馬丁·艾米斯的經典書評集《與陳詞濫調一戰》中譯本出版,巧合的是他們的書名——對于陳詞濫調的誓不妥協,連內容上也都是個人閱讀史的呈現。但不同的是,艾米斯沿襲了典型的英式散文傳統——慧黠、毒舌,在這本文集里刻錄了西方紙媒黃金時代里一個文化斗士的銳利偏見。
鄒波在《在陳詞濫調背后》里的寫作,我卻很難說是什么文體,自然他傳承了西方智性隨筆的思考、引據傳統,但又不是艾米斯那樣的專欄文字。他的寫法更自由也更散漫,有啟蒙的語言也有抒情的語言,有時那些文字猶如夢囈,適合在午后翻幾篇,會是一場小小的智力游戲,但看多了容易頭暈目眩。我讀這些作品時,免不了把某些句子讀上幾遍,試圖確認我沒有理解錯它的意思。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毫不遷就讀者的寫作。
那么它帶來的結果就是,作者的自由意志得以發揮,但也許就會遭到市場的冷遇。這讓我想起唐諾幾十年如一日的閱讀和寫作,他出版的書評集是火候到了的產物,卻也是不和讀者妥協的思辨,他直言要做他的讀者是有門檻的。相對照的就是梁文道,他在和唐諾的對談里表示了對后者的羨慕,而他用電視、播客做了大半輩子的文化科普,習慣用公眾能理解的語言去解讀文化現象,但如今面對這個眾人的價值判斷退化到有如童蒙的時代,他做節目已經需要跟聽眾解釋,我們看電影時不能只評價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梁文道覺得自己被消耗掉了,他未來的人生仿佛不會再有進步了,很怕自己失去那種精確的文化鑒賞力。
我從這里看到的就是,兩種文化人的得失對照。也許最終還是忠于自己更劃算,畢竟它最大的代價也只是冷遇而已了。
現在的鄒波似乎更接近唐諾的狀態,我甚至懷疑他并沒有想過取悅大眾的可能性。他說:“我就是要在公眾號上寫萬字書評。”這是他去年開始在單向街書店的平臺上撰寫的世界書評專欄,將海外的好書結合當下的現實談他的洞察。今天文化類的新媒體平臺多半都充斥著青年焦慮、兩性對立,而鄒波的書評卻在談古典學、現代性。用鄒波的話來說,他這是以詩人的語言從倫理學角度談生活里的一切,不是全然學術化的,而是用高密度的語言保持了情感與智性的鮮活狀態。這也是他最新定型的一種寫法。
年近五十,是天使望故鄉的年紀,有些人會開始回憶式的溯源,以一種柔情的目光回顧自己的黃金時代。卻也有一些人祈求于不斷的自我進化,在回到故鄉的第一個春天,鄒波仿佛帶著異鄉人的眼光重新在觀察這個高速發展的中國。在最近的一次聊天中,他告訴我在高鐵上聽一個工程師大聲地在電話里解決公司的緊急技術問題,旁若無人也不怕別人聽到,也許根本想讓人聽到以彰顯自己的技術精英身份。鄒波認為這就是現在社交媒體的一種隱喻,高鐵代表著一個技術世界,而一個人在眾聲喧嘩的背景音中大聲地說著自己的悄悄話,這就像我們在充斥著各種聲音的社交平臺上也在說著獨白和悄悄話,既隱秘,又想炫耀自己。
我驚訝于他的細膩,出走半生,歸來還帶著一雙記者的眼睛、作家的眼睛。顯然,在俯拾皆是的生活素材里,他已經謀劃著新的寫作。
盡管我們生活在侈談也是恥談“文化精英”的氛圍里,很多人不再愿意頂著這個頭銜,但是那些追求永遠完善自己、超越自己的文化人,確實談得上是文化精英。在文化越來越被看輕的時刻,我們或許該重新正名化這個身份標簽,畢竟無論是“文化資本家”還是“文化精英”,這種永遠追求自我進化的態度,正是浮士德精神在現代人身上的附體。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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