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看過海明威一本回憶錄，內容差不多忘了，但書名一直記得：“流動的盛宴”。

很喜歡這個書名，覺得其間的隱喻，比《紅樓夢》的“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更慰藉人心。

雨湖是我常去閑逛的一座湖，幾乎每天都去。去的時間多了，對環湖生長的樹漸漸生發出一些感情。年復一年，每年春天，看枝頭綻發新綠，猶如奔赴一席流動的盛宴。

柳樹

先說柳樹。

要說雨湖春天最具代表性的綠樹，一定是楊柳無疑。

立春沒多久，梧桐、烏桕、楓楊、榆樹通通光著頭還沒啥動靜，柳樹就急急忙忙冒出翠黃的新芽。

驚蟄才過，各種花樹接踵而至，柳樹已經綠得好好的了，自然而然成為花朵們最好的襯托。木玉蘭的花兒開了，背后是一棵柳樹，襯得白花越發的白；桃花也開了，背后還是一棵柳樹，襯得桃紅越發的紅。

近些年，雨湖公園新栽了好多碧桃。單看這種花，實在艷麗得過火；但湖畔的碧桃妙就妙在跟楊柳搭配在一起。真就是張愛玲所謂的蔥綠配桃紅，“一種參差的對照”。

不過，柳樹并不只是傻乎乎給別的花兒當陪襯，它自己也在開著花。我說的柳樹“開花”，不光指綠芽掩映下低調的柔荑花序；也指它們一天比一天蓬勃的樹冠。

如果葉子是春天的頭發，那柳樹的頭發太長了啊！成天就那么披頭散發的，在風中隨意又奔放地搖搖甩甩，像一朵從樹干中心炸開的綠色煙花。簡直太妖翹了。按理這個詞是“妖俏”，俏麗的俏。但“俏”這個詞抽象了點，還是“翹”字更具體，鮮活，有姿態。

從“春分”到“谷雨”，櫻花、桃花、李花、梨花被一一送走了，但柳樹這朵綠色大花，兀自嘹亮地綠著。

從“春分“”到“谷雨”，杜鵑開了，野薔薇開了，黃菖蒲和鳶尾在水邊冒出來了，湖中心那一架紫藤，葳葳蕤蕤，也開了；紅的花，白的花，黃的花，紫的花，跟趕集似的，柳樹一層綠又一層綠地疊加著，慢慢綠得沉甸甸的，像很深的湖水。

它綠蓬蓬站著，簡直要綠出夏天的意思來……

香樟

香樟的春天，又是啥樣子呢？

香樟其實是常綠樹。

說是“常”綠，香樟冬天的綠和春天的綠，其實差別大著呢。“清明”連著下了好幾天的雨，才走進雨湖的大門，滿地落葉，氣勢好大！我一時有點發懵，以為自己穿越到了秋天。抬眼一看才回過神，這是香樟在脫去舊葉，煥發新生。

香樟的舊葉子掉了一地，一點都不可惜。浩浩蕩蕩落完葉子，又浩浩蕩蕩開花。

說“浩浩蕩蕩”，當然不是因為花開得大，香樟的花小得很，比米粒還小。要湊得很近，才能看清是綠白花被、黃花蕊。花開得碎而多，密密麻麻；但真正“浩蕩”的，是香氣。不僅雨湖，整座城都是香樟，于是到處都在香。

在“清明”到“立夏”這一段時間，是人間四月天，我的空間概念變成了，“有樟樹香味兒的地方”和“沒有樟樹香味兒的地方”。無論走在哪個角落，經常發生的事情是，突然想起來聞一聞，咦，竟然沒啥香味？——有香味兒，成了常態。

不過，香樟開花對我來說，最迷人的地方，還不在香氣；最迷人的，是樹冠跟陽光玩的變色游戲。

有一天下班，沿湖而行，天光很難形容，談不上鮮妍明媚，但還說不上是晚景夕照。迎面是七八株高大的香樟樹，巨大的樹冠彼此相連、不分你我。樹冠們基本都是春末夏初應該有的那種深綠，唯獨有一脈，翠黃透亮，猶如神啟。

我站在樹下，內心一陣悸動，慢慢升起一種莊嚴感。回家路上一直在琢磨：難道唯獨這一波葉子換得慢，所以綠得年輕而發光？

第二天中午又去看，怪了！還是這七八棵樹，綠得一模一樣啊。想了好一陣才明白，正午的陽光照到了每一棵樹，所以大家都一樣；而昨天所見，是太陽正在下沉，只有那么一脈照到了陽光，于是有了那神啟一般的不同凡響。有陽光和沒有陽光，葉子變化竟然那么大。

雞爪槭

雨湖的雞爪槭，也屬于比較著急要綠起來的樹。

紫葉李剛開不久，它們就開始新葉躥枝頭了。

這些葉子對陽光有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求，特別能搶奪光線的眷顧，有它們的那一片世界，總是比別處更明亮些。

哪怕樹下有紅艷艷的杜鵑開翻了天，也蓋不過它們的風頭。

雞爪槭的葉子吸飽了陽光，點亮了空氣。

葉子從很嫩的黃綠向翠綠過渡的時候，會有紅色細花開出來。

就那樣躲在綠葉之下，你一不小心就錯過了。有時想起它們該開花了，特意去看，竟然已經結果子了！

準確說，它們的果子叫“翅果”，果皮是一層薄翅狀附屬物，輕輕包裹住種子。這樣的結構是給種子裝上了一對“小翅膀”，能夠被風送到很遠的地方去。

梭羅在《種子的信仰》里說，“果梗會優美地向上和向外支開”，為的是“給果子留下足夠的空間”。

經常和我結伴逛雨湖的那幾個姑娘，最喜歡在雞爪槭的樹下拍照留影。

因為雞爪槭的葉色極富季相變化，春季黃中帶綠，活躍明朗；夏季密實濃綠，呈現冷色特征；秋季色艷如花，燦爛如霞；冬季枝干勁枯，也很美。

我尤喜霜降以后的雞爪槭，葉子由翠變黃，再變紅，蓬蓬勃勃如史詩。若湊巧下點薄雪，璀璨里雜糅寒氣，尤為孤冷。

雞爪槭葉子的那種殷紅，當真一個人將整個心扉都敞開了的真摯熾烈。

北京香山的紅葉一直著名，實則，那是黃櫨的葉子，不比雞爪槭，紅得那么赤子之心。

而烏桕的紅，更富于層次，變幻多姿，深淺不一，有的赭紅，有的紫紅，有的暗紅……雨湖也有好幾棵烏桕樹，下回再說它吧。春天的烏桕，實在有些平常。

作者：甘草子，不小資，不文藝，不妖嬈，不風情，恬淡自守，性如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