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卷著雪粒子,抽得人臉生疼。
張老栓緊了緊破舊的羊皮襖,踩著沒膝的積雪往山神廟走。這座荒廢多年的廟宇,檐角掛著冰溜子,門板早被村民拆去當柴燒,只剩個空殼子杵在風雪里。
"這鬼天氣……"他呵出一口白氣,搓了搓凍僵的手。今日上山采藥一無所獲,想著在廟里湊合過夜,明日再回村。
剛邁進廟門,一股血腥味混著草藥氣撲面而來。
供桌下蜷著個黑影。
張老栓心頭一跳,摸出火折子吹亮。微弱的火光里,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正瑟瑟發抖。她臉上糊滿血污,嘴唇凍得青紫,手腕上纏著的紅繩幾乎勒進肉里。最駭人的是頸側一道鞭痕,皮肉翻卷,已經化膿。
"姑娘?"張老栓蹲下身,試探著碰了碰她的肩。
女子猛地抬頭,露出一雙狼崽般警惕的眼睛。她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氣音,手指在積灰的地上劃出歪扭的字跡:
「別報官」
張老栓把女子背回家時,村口豆腐坊的王婆正出來倒夜香。
"哎喲!老栓你這是……"王婆提著夜壺,眼睛瞪得溜圓,"從哪撿來個叫花子?"
"山神廟遇見的。"張老栓喘著粗氣,"勞煩您燒鍋熱水。"
王婆撇撇嘴:"當心惹禍上身!這年頭逃奴多得很,主家找上門……"
話沒說完,女子突然抓住張老栓的衣領,指甲掐進他皮肉里。她死死盯著王婆手里的夜壺,渾身發抖。
直到王婆嘟囔著走遠,女子才松手,在張老栓掌心寫字:
「怕銅器」
火炕燒熱后,女子蜷在角落任張老栓上藥。當藥杵搗碎三七時,她突然撲到藥柜前,抓起個落灰的蛇紋陶罐緊緊抱住,眼淚大顆大顆砸在罐身上。
"這罐子……"張老栓皺眉,"姑娘認得?"
陶罐是他祖上傳下來的,表面盤著條青蛇,蛇眼處缺了塊釉彩。女子用指尖反復摩挲那個缺口,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吐出的痰里混著血絲和……一片細小的蛇鱗。
七日后,女子能下炕走動了。
她不會說話,但識字,張老栓就裁了黃紙與她筆談。得知她叫阿箬,今年十九,其余一概寫"不記得"。有次張老栓試探著寫"太守府",阿箬當場打翻油燈,火苗竄上房梁差點釀成大禍。
這日清晨,張老栓去后山收捕獸夾,發現夾子上困著只通體漆黑的狐貍。狐貍前爪血肉模糊,見他過來竟不躲,反而用尖牙叼住他褲腳往東邊拽。
"怪事……"張老栓剛解開夾子,黑狐突然咬破他食指。血珠滴在鐵夾上,竟"滋"地冒起青煙,鐵銹褪去露出暗刻的蛇形花紋——與家中陶罐一模一樣!
他飛奔回家,撞見阿箬跪在藥柜前,正用指尖蘸著藥汁在墻上畫蛇。聽見門響,她慌忙用袖子擦墻,卻把蛇紋抹成了扭曲的血痕——她指甲縫里全是血。
"阿箬?"張老栓去扶她,卻被她腕上突然發燙的紅繩灼了手。
女子望著他流血的手指,突然露出極哀戚的表情,在染血的墻上寫道:
「快逃」
此時院門"砰"地被踹開,王婆尖利的嗓音刺破晨霧:
"官差來拿人啦!老栓你撿的那個是太守府逃奴!"
木門被踹開的瞬間,阿箬像受驚的兔子般竄到藥柜后。張老栓擋在她前面,看見三個衙役挎著腰刀闖進院子,領頭的絡腮胡手里晃著鐵鏈,嘩啦作響。
"張老栓是吧?"絡腮胡一腳踢翻晾藥的竹篩,"有人告你私藏逃奴,跟我們走一趟!"
王婆躲在官差身后,眼睛卻直往屋里瞟:"老身親眼所見,那丫頭頸上有太守府的烙傷!"
張老栓攥緊采藥鐮:"官爺明鑒,這姑娘是老漢在山神廟救的,當時都快凍——"
"阿爹!"
一聲凄厲的叫喊打斷了他的話。張老栓猛地回頭,只見阿箬撲到院中,竟口齒清晰地哭訴起來:"女兒終于找到您了!這老賊囚禁女兒月余,日日逼問蛇鐲下落!"
她扯開衣領,露出頸側猙獰的傷疤。陽光下一照,那疤痕竟隱約顯出"永昌"二字——正是太守府的私印!
絡腮胡一把推開張老栓:"搜!"
藥碾翻倒,床褥撕裂。當矮個衙役抱起蛇紋陶罐時,阿箬突然尖叫:"就是那個!"
陶罐被砸碎在院中,泥土里露出半截青玉鐲子。阿箬從懷中掏出另半截,兩段斷鐲嚴絲合縫地拼成一條銜尾蛇。
"永昌太守府祖傳的蛇骨鐲,"她舉起玉鐲,陽光穿透鐲身,在地上投出扭曲的蛇影,"這老賊趁夜盜寶,還逼我吞下蛇蠱......"
張老栓如墜冰窟。他分明看見阿箬說話時,袖口滑落的腕上紅繩正在蠕動——那根本不是繩子,而是一條極細的血色小蛇!
縣衙地牢里,張老栓摸著石墻上陳年的血垢。月光從氣窗漏進來,照出墻角幾個歪扭的符號——竟和阿箬那日用血畫的蛇紋一模一樣。
"冤枉啊!"隔壁牢房的老囚犯突然大笑,"十年前有個藥婆也這么喊,最后在刑架上現了原形......"
張老栓心頭一跳:"什么原形?"
"嘶——"老囚犯突然發出蛇鳴般的吸氣聲,"她后背爬滿青鱗,眼珠子變成豎瞳......"
話音未落,一團黑影從氣窗竄入。那只黑狐叼著個布包落在張老栓面前,布包里裹著半塊松煙墨,墨錠上刻著銜尾蛇圖案。
黑狐用爪子推了推墨錠,又指向張老栓心口。他這才發現,自己胸前不知何時浮現出淡淡的蛇形紋路,正與墨錠圖案交相呼應。
牢門外突然響起腳步聲。黑狐炸開尾巴,在衙役推門瞬間化作黑煙消散。
"提審!"衙役甩著鐵鏈,"太守大人親自來了!"
公堂上,永昌太守端坐明鏡高懸匾下。這是個面白無須的中年人,右手戴著枚蛇頭扳指。阿箬跪在堂下,后背衣衫不知何時裂了道口子,露出皮膚上詭異的胎記——盤曲的青蛇紋身,蛇眼處缺了一鱗。
"大人明鑒,"張老栓重重叩首,"那陶罐是祖傳之物,老漢根本不知有什么玉鐲!"
太守撫著扳指冷笑:"那你可認得這個?"
師爺捧出個檀木匣,匣中竟是張老栓亡妻的牌位!牌位背面刻著細小的蛇形符文,與黑狐帶來的松煙墨紋路如出一轍。
阿箬突然抽搐起來,喉嚨里發出"咯咯"異響。在眾人驚呼中,她后背的蛇紋胎記竟開始游動,鱗片剝落處滲出青黑色的血......
阿箬的尖叫聲撕裂了公堂。
她跪伏在地上,后背衣衫寸寸崩裂,青黑色的蛇紋胎記竟如活物般蠕動,鱗片翻起處,皮肉下鉆出數十條細如發絲的青色小蛇!
"按住她!"太守拍案而起,蛇頭扳指泛起幽光。
衙役們剛撲上去就慘叫著后退——那些青蛇觸之即化,變成粘稠的毒液腐蝕了他們的手掌。阿箬抬起頭,瞳孔已變成細長的蛇瞳,嘴角裂到耳根,露出兩排尖牙。
"十年了......"她的聲音忽男忽女,"太守大人用我養蠱......該還債了......"
張老栓胸前的蛇紋突然灼燒般劇痛。黑狐不知何時蹲在房梁上,口中松煙墨墜地粉碎,墨灰凝成一條霧蛇撲向太守!
太守慌忙舉起扳指抵擋,霧蛇卻在半空拐彎,徑直鉆入阿箬天靈蓋。她渾身痙攣,突然從口中嘔出個血淋淋的玉珠——正是蛇骨鐲缺失的蛇眼!
"原來如此......"張老栓福至心靈,一把搶過公案上的斷鐲。
當他的血滴在玉珠上時,整個縣衙地動山搖。蛇骨鐲爆發刺目青光,阿箬后背鉆出的青蛇全被吸進鐲中。太守的扳指"咔嚓"碎裂,一條三尺長的雙頭青蛇從他袖中竄出!
"我以巫醫血脈,召蛇鐲鎮邪!"
張老栓高舉玉鐲,青光中浮現出亡妻虛影。她伸手撫過阿箬頭頂,少女后背的蛇紋胎記片片剝落,露出原本雪白的肌膚。
雙頭青蛇在青光中灰飛煙滅。太守癱坐在地,皮膚迅速干枯龜裂,轉眼變成一具裹著官服的蛇蛻。
"這鐲子不能留。"恢復神智的阿箬虛弱道,"它是古巫用蛇妖煉的,認主后要飲血百年......"
黎明時分,張老栓帶著蛇骨鐲來到村口古井。井沿上刻著的符咒與黑狐帶來的松煙墨紋路一模一樣。當第一縷陽光照到鐲身時,他將其拋入井中。
井底傳來"咚"的悶響,接著是女子幽幽的歌聲——正是張老栓亡妻生前常哼的采藥調。
黑狐蹲在井沿,突然開口人言:"她最后一魄鎮在井里,如今圓滿了。"說完化作青煙消散。
阿箬失去了所有記憶,被豆腐坊王婆收作養女。第二年春分,她路過古井時突然哼起陌生的歌謠,調子和井底傳出來的一模一樣。
張老栓的草藥鋪多了一塊新匾,題著"守白堂"三字——他亡妻的名字里有個"白"字。有人看見他每月十五往井里倒半碗雄黃酒,酒液入井便騰起青煙,隱約凝成蛇形。
而永昌城新上任的太守,總在睡夢中聽見蛇鱗摩擦聲。師爺說,他枕席上常出現細小的青色蛇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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