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錢星文 馮曉暉

“九江近代史料研究”系列作為“九江文史”下的子欄目，致力于深入挖掘早期報刊書籍、檔案文件、歷史照片、地圖等原始史料，并結合當代視角加以解讀，力求多維度展現九江近代歷史的真實風貌。

本文首發于2025年4月20日《九江日報·長江周刊》總第1027期。發表時有刪減，以下為原文。

一、一張珍貴插畫

筆者（作者之一馮曉暉）在搜尋九江近代史料的過程中，偶然在某個海外網站發現了一幅圖畫。畫質不高，文字也較為模糊，但畫面右下角的“KIU-KIANG”字樣依稀可辨——這是九江的傳統英文拼寫方式。

這幅插畫引起了筆者極大的興趣：畫面中，三位外國水兵站在軍艦甲板上，正與三位身著清代服飾的商販討價還價。他們中間堆放著各式中國瓷器，有花瓶、帽筒、佛像、茶壺等。畫面背景隱約可見一座高塔，其形制與九江的鎖江樓塔極為相似。

作者在研究九江商貿歷史的過程中，曾對九江瓷市的發展給予高度關注。事實上，九江瓷市的規模與影響力，并不遜色于同時期的九江米市和茶市，但學界對其研究一直較為薄弱，史料記載稀少，留存下來的老照片也僅限于濱江路一帶的幾幅影像。

民國時期九江瓷業商鋪

因此，這幅插畫的發現尤顯珍貴——它無疑是一個有力的佐證：九江的瓷器商販可以登上外國軍艦進行買賣。這一交易場景被繪制成圖并出版發行，說明它不僅是外國人眼中異域風情，也是當時九江港口常見的商業活動。

然而，囿于英語水平與資料檢索的條件，筆者一直未能找到這張圖片高清版及出處，故無法將其作為可靠的史料進行深入的研究。

日前，旅居英國的錢星文女士向我伸出了援手，經過她的研究與搜尋，在英國獲得了該插畫的原版雜志內頁，并對圖中的文字和報刊的背景進行了翻譯和解讀。

二、出版背景

這幅插圖刊登于 1901年10月26日出版的《The Graphic》（《英國插圖周刊》）。該雜志創刊于1869年，是19世紀英國家喻戶曉的視覺新聞雜志，以報道國際時事和社會新聞為主，尤以高質量插圖著稱。其擅長通過繪畫展現海外事務和殖民地生活，為英國大眾提供了一個了解中國等“東方世界”的窗口。這些插圖不僅具有藝術審美價值，也具備重要的史料意義，許多知名畫家曾為該刊供稿。

作為當時英國報道海外事務（尤其是殖民地相關事件）的一份重量級刊物，《The Graphic》的內容如今已成為研究19世紀英國社會與帝國擴張的重要史料來源。該雜志于1932年停刊。

該期雜志封面

本幅插畫由 Fred Whiting 繪制，原始草圖則由 R.G. Tomkins 提供。Fred Whiting 的現存作品不多，目前尚未查到關于他個人生平的具體資料。

三、譯文及說明

英文原文：

A SHARP CONTEST ON THE CHINA STATION: CURIO-SELLERS ON BOARD A MAN-OF-WAR AT KIU-KIANG

A Correspondent writes:-"As a rule, before leaving a foreign station, our bluejackets make it a practice to get together all sorts and kinds of curios. On the China station a general run is made on old china and silk. The native traders come on board and usually ask about ten times the value of the article, with the result that there is a job to beat them down. the best way to get over them is to walk away when you are half way through with the bargain. They will very soon come down. It’s not very often Jack goes to leeward over a Chinaman.

譯文：

標題：“在中國站的激烈討價還價：古玩商人在九江的軍艦上。”

一位通訊員寫道：“通常，在離開一個海外駐地之前，我們的水兵們會有意收集各種各樣的古玩和稀奇物品。在中國站，古瓷器和絲綢是大家普遍收集的目標。本地商人會上船，通常要價是實際價值的十倍，因此必然少不了還價。最有效的方法是中途轉身離開，對方很快會降價。很少有水兵在與中國人的交易中吃虧。”

翻譯說明：

這段話帶有當時西方殖民視角的優越感，尤其是最后一句表現了對中國商人的輕蔑態度，暗示他們在交易中通常不會被“占便宜”。

—“It’s not very often Jack goes to leeward over a Chinaman”

—“Jack（海軍士兵）很少在與中國人的交易中吃虧。”

在航海術語中，“to windward” 是上風方向，意味著掌握主動、占優勢； “to leeward” 是下風方向，意味著被動或劣勢。因此，“go to leeward over someone” 就意味著在某人面前處于劣勢，被占了上風、吃了虧。

而“Chinaman” 現在被認為是過時且帶有歧視色彩的詞匯。它曾在19世紀和20世紀初廣泛使用，但由于其語氣中包含了種族刻板印象與貶義，今天被視為不尊重、帶有種族偏見的稱呼。

四、插畫的文史價值

九江商販竟能帶著一大堆瓷器登上英國軍艦售賣？這在今天看來似乎不可思議，但放在當年的歷史語境中，其實十分合理。

為了維持其在長江流域的殖民存在，英國曾長期派遣一批軍艦在江面上游弋。這些軍艦不同于現代意義上的民用客船或定期航班，它們每到一地，往往會駐扎一段時間。根據英國海軍條例，官兵平日必須駐艦生活，唯有周末方能進入租界的俱樂部消遣。

因此，盡管如今人們習慣將殖民者與中國百姓視為彼此隔離的兩個世界，事實上雙方存在著頻繁的商業往來。軍艦上的英國人照樣要添置給養，采買日用品——這些都需依賴本地商販的供給。

所以，在九江瓷器商人在英國軍艦甲板上擺攤設點，并非破例，而是當時港口商業生態的一部分。尤其是對于不便自由出入市區的的外國軍人而言，"水上集市"交易是更為便捷和現實的選擇。

九江濱江碼頭販賣瓷器地攤

本公眾號曾轉發過1987年由民建江西省委、江西省工商聯編印的《江西工商史料匯編（第一輯）》中的一篇文章（詳見《九江文史 | 九江瓷市史略（上）》《九江文史 | 九江瓷市史略（下）》），該文有較高的權威性，后被潯陽區政協文史委2019年出版的《潯陽商貿》再次收錄。文中有一節專門記載了九江瓷器販子向外國人兜售瓷器的情況，節錄如下：

“瓷器業還有一批專事同外國人做生意的。如：何祖培、胡三水、方竹軒等。他們的技藝可謂獨到、高超，不僅會說外語（一般為英語），而且深諳歐、美、日本人對某種瓷器的愛好。為了迎合其口味，往往能恰到好處地做成生意。他們經常挾一個布包袱，出現在外國兵船上找生意。每當夏季便到廬山找洋人兜售。他們所經營的都是精細的小件藝術品，或仿古、或假古董，其利潤可達十倍乃至百倍。他們一般身兼多種絕技，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是會做假古瓷，并有鑒別古瓷的能力。”

這段史料與前文所述英國插畫中的場景可謂高度契合。一幅英國人繪制的“異國風情”，如今在中國文獻中找到了堅實的落腳點，不僅佐證了中國商販登艦兜售瓷器的實際存在，也為九江瓷市的研究填補了一塊重要空白。

五、另一種解讀

英國的插畫與中國的史料，源自兩個不同的維度，從彼此對照中呈現出令人發噱的趣味：

英國人自信滿滿，認為自己精通中國商人的“套路”，砍價砍到“血本”，最終以極低的價格從中國人手中“撿漏”——收獲一件所謂的古董，滿載而歸。

買的哪有賣的精。九江瓷器販子帶到軍艦上的，也許有些工藝精巧的小件，但大多是所謂的“仿品”，其實就是假古董。他們往往開出天價，再通過一番戲劇化的討價還價，最后順利成交，讓英國水兵以為自己占了便宜，從而獲得十倍、百倍的利潤。

這正是最理想的交易——買賣雙方都以為自己“耍弄”了對方，你情我愿，各得其樂。英國水兵吃虧了嗎？當然不會，他們將這些中國“古董”帶回國，同樣可以獲得十倍、百倍的利潤。

清末至民是中國瓷器造假的高潮時期，其主要售賣對象就是來中國“淘寶”的洋人。如今，這些假貨中的相當一部分正在“回流”，不僅打上“清早期”“明代官窯”的標簽，甚至堂而皇之地進入拍賣大廳。說不定，某位收藏家最近以高價購得的一件“明代景德鎮官窯瓷”，正是百年前在潯陽江上一艘英國軍艦上，由九江商販于幾日前匆匆燒制并現場出售的九江瓷。

【后記】

從最初偶然獲得那幅模糊插畫，到三年后完成這篇文字解讀，期間若沒有對九江瓷市的持續研究、對英國史料的深入查證，若沒有能熟悉中英文化的合作者協助翻譯核實，這篇文章絕不可能完成。真可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這幅既具歷史價值、又饒有趣味的插畫，最早刊登于1901年10月26日的《英國插畫周刊》（The Graphic）。值得一提的是，同期雜志中，還有兩幅描繪九江的插畫，也極為罕見。關于它們的故事與背景，敬請關注后續內容的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