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刪減版《花開花落 識花食花》
原刊于《四川烹飪》
2025年3月刊發布
[ Flower]
花容有期,
食客的感情,
是有嚴格出場順序的。
春天,我一路旅行看花。我要是生在古代,還是個采花大盜,大概會撐死。古人自懂時序之美,“花開則賞之,花落則食之,勿使有絲毫損廢。”別怪大盜吃花,他們是有仁慈之心的。
家花當然沒有野花香
家花動不動還沒開花就養死,野花不豪放只能死。我在不丹的各處大路上看到幾株蒼勁的老木棉,壯碩大花開得蓬蓬勃勃,黑枝上一派殷紅。我不由心想,要是在廣州,怎么能放過這清熱解毒的煲湯好材料,早采禿瓢了。早在三千年前,國人就開始吃花了。我甚至懷疑,野花要多開點花,才避免了無后,香或艷,也全是為了繁殖。早期所有動物的多生,某種意義上,都是為了慈善“投喂”天敵。老天剩下的,才是應得的。
花癡常有,吃花不常有。不過,韭菜花是南北通吃的,已經早早被踢出人類迷惑行為之列了。商初大臣伊尹,將“具區之菁”(韭菜的花)列為“菜之美者”。
也許大概真的吃撐了,古人們開始玩形而上。說吐氣如蘭,蔥、蒜、韭菜之類的花當然不在其列,古人說的是《左傳》中載“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屈原也在《離騷》中書“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彼時,蘭、菊、蕙、桂等花材已被納入飲食之列,嶄露頭角,關鍵那個時代的中餐還沒有能力培育出“可食用小欖菊”這種東西,主要原因是人們破壞自然的能力更有限。
大家都知道,大唐豁達。宣揚高潔的品格,有時候不如純粹一點有說服力。他們喜歡吃花酒…覺得有香藥、花卉、果皮在酒里,有益身心健康。桂花釀的“桂醑”,鳳李花釀的“換骨醪”,蓮花搗碎做的“碧芳酒”,都受歡迎。
李白《長相思》有這么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滿足ins或紅書的美感內核就自然來了。那我們知道了“美人如花”,之后的故事就有了令人滿意的邏輯:“或許是某位長于山林的先民被花香吸引,見朵朵斑斕,沉醉不知歸途,便伸手采下,落肚為安,食香一瓣,就可回味整年”。只字未提男女,卻心有余香。
人們對采花賊真的是有天生濾鏡,哪怕偷一支玫瑰手被扎,那做出來的玫瑰花餅大概也有愛情的凄美。按照中國人吃啥補啥的哲學,吃“清雅”補“不俗”,倒也合理。
古往今來辣手吃花
在吃花這件事上,我對“真正的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這個說法持保留態度。花開了,總要謝。我和黛玉都喜歡葬花,她藏土里,我藏肚子里。當然,我也有惻隱之心,我見過最讓人不舍得吃的花有兩種。一種是蘭花,“二月蘭”又叫“諸葛菜”,葉子和莖都能吃,我喜歡焯水后,放點醬油、麻油涼拌,那種爽口會讓你瞬間忘了花容已逝。
另一種是曇花。曇花在我們家可不是一現,簡直盛放成習,可我到現在都沒有怠慢她的驚艷,照樣為一睹芳容,狗仔似的蹲守。回想新到我家的曇花一路周折,吐盡最后一口仙氣,連夜開了。我當晚就做了曇花滑蛋牛小排。炒曇花前,我留了很長一段嫩莖,與花一起手撕成簇,和滑蛋輕攪幾下,噗噗軟脆,口齒生香。人生第一次,很多運氣加一點點勇氣,炒成了!這曇花一現,好味一線牽。
我告誡自己,要是愛上,就太奢侈了,淺嘗,就要放下。黛玉看到我這么葬花,應該會理解“物我合一”的愛,而且黛玉這么瘦,會給自己添雙筷子。曇花必須在午夜盛放時剪下,悉心包好放進冰箱,爆炒前洗凈。
現在,每次看曇花,我都會想起教我曇花炒蛋的名廚Jacqueline,她家也是曇花泛濫成菜。早上起來,我聽著小鳥叫聲,吃個曇花炒蛋,感覺添了幾分求仙古人家中的香。
沒曇花,含苞未放的菜花也是菜場仙子。春天,菜花黃,塘鱧肥的常熟昆承湖畔,油菜花將開未來時候,江浙人講菜蕻最好,常熟人講究,只取尖尖,叫“菜撿”。依我說,還好主廚眼疾手快趕緊炒了。菜花再老,就要熬油了!
惜春花總匆忙,釀而為酒,總歸能延長些念想。這一點,漢武帝也想到了。據傳一款名為“百末旨酒”的佳釀,深得君心。顏師古注曰:“百末,百草花之末也。旨,美也。以百草花末雜酒,故香且美也。”這般奢靡操作,無人能及。
審美到了一定高度,吃花竟然也能成為剛需。步入宋元,素食之風逐漸成熟,以花入饌漸向風雅靠攏,頻見于筆端。最負盛名的“食花典”《山家清供》,得“梅妻鶴子”典故聞名的先祖真傳,林洪對梅亦鐘情,遂幻化梅粥、梅花湯餅、湯綻梅、蜜漬梅花、不寒齏、素醒酒冰之姿承雅,幽香淺浮。
古人總有把大俗化成大雅的意趣,我剛好相反,如果不好吃,再雅也枉然。梅花用來吃我持保留意見,喝是真的怡人。五代南唐人張翊《花經》有先見之明,早幫我列好“蘭花、牡丹、蠟梅、酴醾”,那些“一品九命”的花中魁。今年立春,剛好臘梅的尾巴,我就出門探梅喝茶了。我偏愛汪曾祺先生提到的冰心臘梅,也叫素心臘梅。好朋友呼喚,說是拿素心臘梅茶,配香榧凍米糖。蘇軾說的“天工點酥作梅花”,讓我不禁對臘梅垂涎起來。臘梅窗前坐,別樣美。
古人的日子因為那點不靠譜的“吃花”習慣,自然成詩。“掃落梅英凈洗,用雪水煮白粥,候熟,入英同煮。”不過,白梅花相比臘梅,更多了藥用功能。白梅又叫綠萼梅、綠梅花,可舒肝、和胃、化痰、開胃散郁。良藥苦口,不好吃我也能忍忍。
不過,我一直懷疑那白梅是古人家里插剩下的。鄭板橋在《寒梅圖》中題詩說“寒家歲末無多事,插枝梅花便過年”。白梅作為冬春清友,白潔馨香兼有,是天寒屋暖的具象幸福;又如能吃出“飛玉浮西湖”遐想的那碗餛飩皮,白梅浸檀香末水中泡一段時間,和面搟皮,用模具鑿成梅花模樣,煮熟后放到雞湯里。一食,亦不忘梅,仰仗的就是那點暗香余味。
長相或香氣更熱鬧一點的花,就更顯實用。除卻偏愛有加的梅花,大梔子花裹一層稀面,就成了“清和之風備矣”的薝卜煎。現在景德鎮的人們拿梔子花當家常菜,烹飪肉類。古人有茉莉湯和茉莉窨茶,杭州如院餐廳的茉莉花雕蒸黃米魚,如今也是全國各地朋友來了必點的招牌之一。
隱于深綠的點點松黃,不特意尋很難發現,占了“有粉而無瓣,色黃而多香”的名聲,春來采之,和蜜做餅,也是道清甘甜香有所益的點心。我小時候吃清明團子,最喜歡那點甜絲絲的天然松花黃。
這等好味,東坡先生定不能缺席。守定州時,搗鼓點花饌是他的吃喝日常。松花、槐花、杏花入飯共蒸,密封數日后得松花酒,估計此釀非比尋常,于是揮毫留下字數最多的《松醪賦》。另有一趣少人提及,《本草圖經》言,松黃點湯甚佳,極細的粉末在宋人點茶時堪稱天然茶粉,看來釀酒之外,春水煎茶怕也是主角了。
轉至明清,花饌之事日臻完善,相關記載的譜錄大量涌現。《遵生八箋》中可見如黃香萱、金雀花、鋪帶花等數個新晉品種;清代顧仲撰寫《養小錄》,特設”餐芳譜”一章,詳盡描述牡丹、棗花、臘梅等更為常見的20余種花卉飲食制法;皇宮膳單也沒閑著,開發出牡丹頭湯、木樨糕子湯、玫瑰露、菊花火鍋等花樣吃食。這一前朝雅食,不再是上層社會的獨享專長,流向街市民間,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姹紫嫣紅開遍。
當花第一次成為成熟產品,還不是玫瑰花餅,最早出名的要屬“三清茶”。乾隆其實是個大吃貨,在位60年,每天菜肴南北結合、滿漢融匯,但飲食有節。他的食譜里常有鍋子、蒸食、熟食、醬菜,主食會有湯粥,也愛白菜豆腐。他春夏秋冬按季節養生,講究“食勿言,飲勿醉”。他喜歡小酌,年年最后飲屠蘇,雄黃燒酒過端午,八月十五桂花釀,人共菊花醉重陽。乾隆設計的三清茶碗像紅綠燈一樣扎眼。大概想說,那時候,上面有人請喝茶,是個喜事。
皇帝請喝重華宮三清茶,是清代宮廷君臣社交活動的重要形式。梅花、佛手、松實的三清茶是乾隆發明的,他泡茶要用御制茶具,上面印有乾隆寫的《三清茶》詩。水一般用雪水或玉泉水。
四川人愛的火鍋自清代,就和花分不開,我說的可不是花椒的花。有人說火鍋就要辣的,不辣不正宗。我可不同意!其實,重慶火鍋傳到成都短短十年,原來叫麻辣火鍋或者毛肚火鍋,后來直接席卷成都餐桌。成都相對精細的飲食方式,后來反哺發揚了重慶的火鍋文化。國內火鍋流行自明末清初的重慶嘉陵江畔碼頭,一開始是船工的餐飲方式。重慶火鍋也并不是現在什么下水都吃,只是牛毛肚、豬黃喉、鴨腸、牛血等,現如今連腰片、撒尿牛丸、耗兒魚都流行了。
原來的成都火鍋是不辣的,但是放菊花!“菊花火鍋”是老成都秋天特別優雅的鍋,慈禧是最早的代言人。那時候放了鮮菊花的湯底是精心熬煮的高湯,有清湯與白湯兩種,涮里面的有四生片(魚片、雞片、腰片、胗片)、四油酥(馓子、油條、炸粉條、花生)、四素菜(豌豆尖、菠菜、白菜、香菜),現涮現食。到了冬天,就換成臘梅湯底,美不勝收。我們所說的火鍋,已經不是船工碼頭工人,要解決吃飯問題。真正讓重慶火鍋發揚光大的,其實是包容!
“吃花分兩地,云南和其他”
“賞花之人固然眾多,食花之人從古至今、天南地北卻也沒有缺過”。今時今日的采花界,盛傳一句“吃花分兩地,云南和其他”的共識。拜獨特地理位置和自然環境所賜,天選“鮮花王國”的可食用的花卉就有300多種,尤其春季,是菌子季前的另一波狂熱。在這里,花不需要被特殊對待,不為雅興,只是恣肆的純粹的好吃。花都開好了,不嘗怎么行?
棠梨花是開春云南菜場的主角,以花苞為食,采摘后經焯水、浸泡、漂洗等操作去除澀感。原產地的做法更加直給,搭配酸菜或豆豉爆炒,清香微苦;隱藏吃法是搭配臘肉丁或火腿捏成粑粑,咸香軟糯,是云南人最懂的第一口春味。
地黃花、槐樹花、美人蕉…嚼嚼吸吸,童年都是甜的。其實金雀花,是食用野花中最鮮甜的一種,在花花世界黃燦加身,總之甜美外形很惹眼。因在樹上時有刺保護,且要趕在花瓣張開前采摘獲得巔峰口感,每顆得來都費點功夫。和雞蛋組隊,蛋香花香相互滲透,滑嫩蛋液也把花苞襯得分外清脆,如果花多蛋少,簡直奢上加奢。
至于處理相對麻煩的芋頭花,美味當前,辛苦不值一提。去掉花苞中有毒素的花蕊,接著分開花桿和花苞,再將花桿去皮分段,整個過程才算完結。芋頭花和茄子作為在地cp,在市場常常合體出現,切成段的花桿和茄子炒至半熟,再上鍋蒸20分鐘,此時花已軟糯溜滑,切記一定要做熟,否則會被麻感攻擊。芋頭花的花冠曬干、炸后做香料。桿子用來做酢或者蒸來吃,云南美食家胡亂老師的招牌菜“醬燜芋頭花”(只用桿)就是用這個做的。
云南之外,木槿正盛。《詩經·大雅》中的“周原膴膴,堇荼如飴”,說的就是人們采摘木槿花作食材的情形,清朝的陳淏之還發現“其嫩葉可代茶飲”。如今更常食用的花蕾,洗凈擇去花蒂,用焯水、清蒸或鹽水浸的方式殺腥去澀,而后入粥煮湯,清炒煎炸。木槿花量極大,永遠繁花滿樹,故得“無窮花”之名,但每朵朝開暮落,壽命僅留一天,及時采來吃掉,也算物盡其味了。
每到五月,幾乎整個包郵區的“小時候”都是老奶奶沿街售賣的玉蘭花香。一旦路邊的玉蘭花都開了,我想每天從花底穿過,用慢鏡頭的時間穿過。讓鼻子、臉、手、裙子、襪子、內衣、腋窩...一件件香過去。我的懷念,被一道叫“黃皮玉蘭花”的甜品勾起。看著顏色寡淡,其實嘴里花果調的“天山雪”遇“雪崩”,香氣一層層崩開。雖然是法式甜品,靈感無盡東方。古人的智慧,也穿越時代而出,花香滿地。
暴雨前,我又在自家院子里收到兩支兀自開放的曇花,吃起來鮮脆中帶點粘,這就是人間至味。盛開時候剪下她們當然會更嫩些,可是我更愿意自己撞見的,刻意安排的,等來的,催來的,總歸在舒服前還隔了一個什么。
隨風隨雨來,愿來則來的,吃花不迫花,這種“好吃”最舒服。
神 婆 問
你 喜 歡 吃 花 嗎 ?
"背人不語向何處?
下階自折櫻桃花。"
——李賀《美人梳頭歌》
Food Bless You!
《風味人間》顧問
《神一樣的餐桌》主人
《食野中國》《人間值得369》制片人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