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說起來,士大夫被皇帝不當回事,以奴才視之,是打元代開始的。
沒法子,所謂元朝的皇帝,其實是蒙古的大汗,做漢人的皇帝,只是一個兼職。這個在馬上打了半個地球的勇猛民族,跟中土所有的王朝都不一樣,根本看不起漢人和漢文化,當然也不明白歷代皇帝跟士大夫共天下的苦心。士大夫之地位低賤,莫過于此朝。說是“十儒九丐”,也許有點過,但讀書人肯定趕不上服侍蒙古人的獵手和為蒙古人做玩意的工匠,所以只好弄弄小曲,聊以度日。
那年月,真正有地位的“知識人”,是翻譯,當時叫通事。這些人別看漢文功夫一塌糊涂,敢把皇帝的詔書譯得亂七八糟,鄙俚不堪,跟市井閑話似的,但人家說話就是有分量,管用。
既然元朝并非一個傳統意義上的中土王朝,那么,士大夫們走霉運,也沒法子可想。其后的明清兩朝,從形式上看,已經回歸傳統,相對老實地尊奉孔夫子,恢復禮制,推崇科舉,依賴官僚機器進行統治。但是,士大夫卻依然沒有恢復宋時的地位,在皇權面前,怎么看,都還像奴才。
都說士可殺不可辱,但從朱元璋開始,不僅要殺,而且就是要辱。居然有了廷杖,把朝臣當眾剝了褲子打屁股。打得輕重倒在其次,關鍵是羞辱,讓眾人看看講究臉面的士大夫的屁股。
這一打,把士大夫打成了兩派,一派硬撐,把脫褲子挨打變成了光榮,前赴后繼。一派務實,盡量跟實際操作廷杖的人——太監們搞好關系,甚至投效做他們的干兒子、干孫子也在所不惜,為的不僅是屁股少受些苦楚,對于仕途也大有進益。
明亡之后,面對異族統治,務實派想通得比較快,硬撐派想通得比較慢。最終,想做伯夷叔齊的人或者他們的子孫下山之后,大家至少在行動上達成一致:承認現實,積極入世。“每把舊時意,憐取眼前人”。
可惜,滿清的皇帝,卻一直沒把漢人士大夫當自家人。用漢人,無非是用他們辦事,除此之外,全都別想。一方面,推崇朱熹編的四書,把朱注當經典;一方面,對于《大學》《中庸》里反復強調的修齊治平不以為然。
在皇帝看來,士大夫撐死只能做前半段,修身齊家;后半段的治國平天下,想都別想,因為那是皇帝的事。只能辦事的人,就只能做奴才,由于奴才一詞,已經被滿人占了,所以,漢人官僚,就只能做奴才的奴才。什么名臣、大臣、賢臣,一概休想。哪個要是動了心思,就是死罪。
所以,臣子見皇帝,就永遠得跪著。接駕,提前就得跪著,皇帝走了,還得再跪一會兒,直到皇帝的儀仗過完了,才能起身。平時召見,無論談多長時間,臣子都得跪在底下,無論皇帝是立著還是坐著,臣子永遠跪在地上?;实墼賾Z,總是跟跪著的人講話,也會感覺好得不得了。
在清人筆記上,經??匆姇r人的抱怨,說是跪時間長了,膝蓋受不了。所以有經驗的臣子,事先在褲子里縫上一塊皮子或者棉花,權當護膝,可以抗得時間長一點。另一個法子是,答話盡可能簡練,不問不答,皇帝沒話可問了,自然就叫起了(散了)。
這樣的朝儀,也就明清才盛行,宋代的時候,皇帝跟大臣開小會,大臣還有座位。明朝皇帝不大見人,所以,君臣相對的機會不多。唯有清朝,皇帝號稱勤政,頻繁接見臣子,見了就讓人跪著講話,居高臨下。
可以理解,為何單單清朝,有曹振鏞傳經,多磕頭,少說話?;实鄄粏?,就不回答。話多不僅易有閃失,而且容易讓會面時間加長,最后還是自己受苦。單單清朝,有人把磕頭下跪當體操,即使不上朝,在家也天天操練,練出一身好身手,以后皇帝無論見多長時間,也可以應付自如。
以天下為己任,是士大夫的傳統。一旦不讓他們如此做想,他們也就沒有積極性了。政治上得過且過,如算盤珠一般,皇帝不撥,就不動。
幸好,在進入王朝末年之際,太平天國鬧得滿人江山坐不住,不得已,放手發動士大夫,士大夫也真就發揮了一點積極性,救了清朝,迎來了所謂的同光中興。
不幸的是,歐風美雨也來了,洗染了丁點新思想的某些人,開始對自家奴才的狀態有所反思。
甲午年,是年的恩科狀元張謇,剛點了翰林,入衙第一遭,就趕上西太后從頤和園回宮,全體京官跪接。老太婆磨磨蹭蹭,眾官一跪就跪了兩個多小時。又趕上大風雨,跪在泥水里,狀元變成了泥豬,這讓毫無經驗、也毫無準備的張謇苦不堪言?;厝ヒ幌?,自己幾十年寒窗苦讀,好不容易金榜題名,最后就是為的這個嗎?越想越氣,干脆,掛冠而去,回家鄉南通做實業,當老板去也。
同時代的另一個翰林蔡元培做的更絕,干脆回家教書,最后投革命黨了。
按清朝的體制,翰林,尤其是狀元出身的翰林,前程遠大,即使為官平庸,也不難出將入相,平步青云。但是,我們知道,有清一朝,有過很多的狀元,更多的翰林,最有名的,一個是張謇,一個是蔡元培。
后來的中國,就是因為有了這樣不肯跪的人,才得到了改變。不跪,士才有尊嚴。找回了尊嚴,也就找回了士大夫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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