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生日剛過,我在人民公園的相親角遇見了老周。他穿著明顯小一號的藏藍西裝,口袋里露出半瓶喝剩的礦泉水,褲腳還沾著點泥星子。介紹人說他在供電局上班,老實本分,就是有點軸。
"這水是給你媽帶的降壓藥吧?"我瞥見瓶子里晃蕩的棕色液體。他耳根突然紅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瓶身:"你、你怎么知道?"
我們就像超市臨期柜臺里的兩件商品,他是快過期的壓縮餅干,我是蔫了吧唧的促銷蔬菜。認識六個月零十七天,兩家老人坐在小飯館里,用一鍋酸菜魚定下了我們的終身。
婚后的日子像老式掛鐘,不緊不慢地走著。老周每天雷打不動六點半起床,把燒好的開水晾到七分燙才叫我。我在小學教語文,經常批作文到深夜,他會默默在我手邊放杯參了蜂蜜的牛奶,溫度總是剛好。
第三年春節,婆婆端上燉了五個鐘頭的當歸烏雞湯,金燦燦的油花上漂著十幾粒枸杞。"曉梅啊,"她第五次把湯碗往我面前推,"趁熱。"我盯著湯里自己的倒影,突然想起上周家長會上,那個問我"老師什么時候生小寶寶"的一年級孩子。
夜里老周的手掌貼在我肚皮上,帶著常年握扳機留下的繭子。"別急,"他在黑暗里說,"孩子看緣分。"窗外臘梅香氣透進來,混著他身上淡淡的機油味。
抽屜最底層壓著三張檢查單。市醫院、省醫院、甚至托人掛過北京的專家號,結論都一樣:"雙側輸卵管通而不暢"。這幾個字像縫在我子宮上的拉鏈,怎么都扯不開。
三月初八那天清晨,我發現老周在陽臺偷偷倒藥。他弓著背,把黑褐色的藥汁澆在那盆半死不活的發財樹根部,動作熟練得讓人心驚。陽光透過他發頂的稀疏處,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第幾次了?"我抱著胳膊出聲。他嚇得差點摔了碗,回頭時嘴角還沾著點藥渣:"什、什么第幾次?"我伸手抹掉他嘴角的苦味,突然發現這個木訥的男人,眼尾已經爬上了比我更深的皺紋。
省人民醫院的走廊長得沒有盡頭。老周捏著精液檢查單回來時,白襯衫后背濕了一大片。"醫生說,"他喉結滾動了幾下,"我那些...小蝌蚪,游得比八十歲老頭還慢。"
我們坐在醫院花壇邊分食一個面包,他突然說:"其實我早查過了。"原來過去半年,這個連淘寶都不會用的男人,偷偷跑了四家醫院,手機里存著十幾個男性健康公眾號。
"為什么不告訴我?"
"怕你更難受。"他掰開面包的手指在抖,"你們當老師的...最要面子。"
婆婆知道真相后,送來的中藥從一包變成兩包。只是老周那包總被塞在塑料袋最底下,藥材多到能當沙包用。某個周日我起夜,看見他蹲在陽臺,就著月光往綠蘿盆里倒藥湯。
"你干嘛呢?"我踢著拖鞋走過去。
他慌得差點打翻碗:"給、給植物補補鈣..."
那盆可憐的綠蘿,第二天就黃了半邊葉子。
立冬那天,我在教室暈倒了。醫生說是長期焦慮導致的神經性胃炎,建議"換個環境散心"。老周請了年假,帶我去了趟鼓浪嶼。
在海邊民宿里,我們遇見一對帶著試管嬰兒的雙胞胎夫妻。夜里漲潮時,老周突然說:"其實我查過資料,試管要取卵..."他沒說完,但我看見月光下他攥緊的拳頭在發抖。
回程飛機上,我靠著舷窗裝睡。老周輕輕把我的頭扳到他肩上,小聲說:"你看那對云,像不像抱著孩子的觀音?"我睜眼看見的卻是他手機屏幕上剛搜索的:"輸卵管堵塞食療食譜"。
現在陽臺上多了兩把藤椅。周末我們躺在那里,我批改作文,他研究菜譜。上周他做了道枸杞蒸蛋,咸得能腌咸菜。我邊喝水邊說:"要不下個月去咨詢試管?"他擦碗的手頓了頓:"聽你的。"
昨天婆婆又來送湯,看見我們在看《父母愛情》,急得直拍大腿:"倆孩子加起來七十多歲了!"老周突然蹦出一句:"媽,曉梅班上有對雙胞胎..."我一口茶噴出來,婆婆的湯勺"咣當"掉在地上。
夜里我翻身時,發現老周手機還亮著。鎖屏上是剛保存的圖片:某福利院春季開放日通知。我輕輕把手機放回去,他迷迷糊糊伸手把我往懷里帶,手掌依然貼在我小腹上,溫暖如初。
晨光透過窗簾時,我忽然想起婚禮那天我媽的眼淚。現在才懂,那滴淚里裹著的,是普天下母親共同的恐懼——怕女兒受委屈,更怕女兒獨自咽下所有委屈。
婚姻就像老周熬的中藥,最苦的那口,他總想辦法替我喝掉。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