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立于 2016 年，元古從胡同里的一家中式甜品店出發，逐步深入對中式美學的探索，成長為一個以二十四節氣甜品為脈絡，并融合中式創意餐酒的生活美學品牌。2020 年，真格基金天使輪投資元古。

元古誕生六年后，在「文雅、溫潤、細膩」的品牌理念中生長出了中式甜品品牌瑭所。瑭，音唐，本意為玉。古人以玉為瑞信，為德行，為審美，將溫潤浪漫、謙和有禮的美好寓意注入其中。

這一次，我們邀請到瑭所和元古品牌創始人甘宜哲和真格基金投資總監匡薇一同對談，瑭所承載著怎樣的中式美學？如何在「快」時代做一門「慢」生意？什么是真正的「中式品牌」？

探索極致的中式美學

匡薇：距離瑭所推出已經有兩年了。瑭所在我看來是一個相當成功的品牌。回到 2023 年，消費市場剛剛復蘇，是什么契機促使你們決定創立一個新品牌？

甘宜哲：創立瑭所其實與市場環境無關。元古這個品牌已發展多年，也凝練出了「禪意、自然、拙樸」這一美學表達。

但是到了 2022 年，我們發現中國美學中還有一個不可忽視、必須研究和呈現的范式，需要一個全新的品牌來承載它。

在實際落地時，我們還是基于自身需求出發。比如朋友生日時我們常為挑選禮物而困擾。市場上很難找到既美觀、又有品質感、口味出眾的產品，更不用說能融入中國美學表達的糕點。瑭所正是在這一理念下誕生的。

匡薇：瑭所與元古在品牌和產品上有哪些共通之處，又有哪些不同？

甘宜哲：瑭所與元古唯一的共通點在于：都是中國品牌，皆承載著中式美學的表達。

但在我心里，它們像是兩個孩子，各自擁有獨立的哲學觀、價值觀，以及對生活和美的不同追求。

它們雖然同根而生，但呈現方式各異。瑭所創立之初，我們只在元古的平臺上發過一篇介紹文章。我們希望消費者能獨立理解它們的品牌性格，而不是將二者混為一談。

匡薇：如果用三個詞來形容瑭所，你會用哪三個？

甘宜哲：我們對瑭所品牌的總結是——「文雅、溫潤、細膩」。這正是瑭所所追求的中式美學表達。

相比之下，元古的美學表達是「禪意、自然、拙樸」。

若將它們比作中國書法，瑭所更接近工筆畫或宋徽宗的瘦金體，元古更像潑墨山水、草書或行楷。瑭所更加精致、文雅、溫潤，而元古的氣質更加渾厚、自然，甚至帶點野趣。

從歷史來看，宋代已經形成了這兩種美學體系。瑭所的哲學觀是儒家的價值體系。而元古的底層哲學觀源自禪宗和道家。這也與我合伙人的性格密切相關，他佛道雙修，一年有半年時間待在山里，實踐他的價值觀和哲學觀。

儒家思想入世，因此瑭所這個品牌更貼近大眾，它可以大大方方地開在商場里，在現實環境中生長。而元古的禪意美學，更像是在山水之間的隱逸之所。這種差異，正源于它們各自的價值觀和哲學體系。

所有的藝術表現形式，都是思想的具象化，而品牌亦是如此。

元古雲境（三里屯店）

匡薇：品牌的核心是哲學觀的表達？

甘宜哲：是的。當一個品牌的哲學觀、價值觀足夠清晰，并得到員工和消費者的認同后，它就會自我凈化。品牌發展過程中，產品或決策總會有正確與錯誤之分，而錯誤的那部分往往會被這套價值體系自然淘汰。

我們曾經考慮過把辦公地點從胡同的小平層搬到寫字樓。寫字樓租金更低、環境也更寬敞。但去看了一下，團隊一致認為元古的品牌調性不適合這樣的空間，就好像是一個道長住進了上海翠湖天地。

匡薇：從商業角度來看，瑭所和元古有怎樣的不同？背后用戶的消費行為又有什么不同？

甘宜哲：瑭所和元古首先是完全不同的業態。

元古本質上是一個中式美學的體驗空間，我們提供餐酒、甜品，還有一些與住宿相關的生活方式延展。它更像是邀請大家到我家做客。

而瑭所則更傾向于將產品融入消費者的日常生活。從生意的角度來看，瑭所本質上是一個禮物商店。

如果我們能夠為大家的紀念日、生日或聚會場合增添色彩，那就是瑭所產品的使命。因此它的打開方式和使用場景與元古完全不同，二者之間沒有特別強的關聯。

但事實上來這兩個品牌的消費者是同一類人，或者說是相近的一群人。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如果你做品牌，連自己和員工都不愿意使用這個產品，那是失敗的。

我們的理念是首先自己要喜歡，好；然后推廣給員工，員工喜歡，好；接著推向消費者，消費者喜歡，好；再通過他們推薦給朋友，形成自然的轉介紹。我們大約 54% 的消費者來自朋友推薦，這也是我們的核心增長方式之一。

匡薇：很有意思。「中式美學」這個詞現在很多媒體都會談這個概念，但至少在我的認知里，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你告訴我的。

真正的美能在視覺上引發共鳴，甚至不需要語言表達。但美同時也是有價格的。作為創業者，你如何平衡美的成本與商業價值？

甘宜哲：在我們過往的定價和研發過程中，不會優先考慮成本，而是最后才被納入考量。所有的甜品都是純手工制作，除了打蛋機，基本沒有任何機械化設備。真正開工時可能有 50 多個人共同制作甜品，場面非常壯觀。

其實盡管大家都在談消費降級，但審美水平和對產品品質的要求并不會降低。

關鍵在于，是否真的能夠做出足夠有差異化的好產品。如果能做到，中國消費者是愿意為之買單的。中國消費者的消費能力和水平是毋庸置疑的。

消費者其實不是「既要高品質，又要低價格」的矛盾體。市場上有兩條截然不同的路線：一是工業化的高性價比，另一是匠人精神的高品質產品。

一些品牌為了迎合消費者「既要又要」的心理，會采取某種折中策略，但這是對消費者的糊弄。我認為，生活中的一部分產品可以依靠工業化生產，比如 7-11 的即食食品我也很喜歡。但另一方面，生活中也需要匠人精神的產品。這二者是可以并存的。

裝修投入也是一個現實問題，我們總是超預算。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嘗試了很多方法，比如買不起高端成品家具時，我們的設計師就自己設計。

如果從公開渠道采購成本過高，我們就會專門去尋找合適的資源。比如從成熟供應商那里采購老木材，雖然這些木材價格昂貴，但我們會自己去挑選，盡量降低成本。我們也經常在各種二手平臺上尋找材料。

好東西是一眼便知的。我們不會讓不合適的物件進入我們創造的空間。

如果一個品牌想要長期有生命力，并保持品牌的一致性，它一定要有清晰的底層哲學。當一個品牌的文化氛圍、它的「場」形成后，它的員工、消費者以及合作伙伴都會共同塑造和強化這一品牌理念。

匡薇：有時候我們在消費時關注其功能性、追求性價比。而有時消費更多是一種情緒價值的體現，比如伴手禮的消費者可能會更關注品牌屬性和品質。

甘宜哲：關鍵是自洽。我也很害怕自己的人生「既要又要」。

現在市面上有各種各樣的品牌，其中有一類是完全由市場驅動的，比如超市、便利店等。這類品牌的 SKU（庫存單位）非常豐富，因此能夠依靠數字化分析進行精細化運營。這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工業化、理性化的模型。在這個體系里，只需通過流程計算進行排貨、鋪貨和銷售，就能保證效率。而像互聯網行業過去倡導的「小步快跑、快速迭代」策略，也可以用于產品試驗——不斷上新、優化、調整。

但對于以東方文化、中國文化為基底的品牌，我們強調的是感性表達和品牌理念，不是單純的市場驅動。

像伊索（Aesop），甚至像蘋果（Apple），本質上是高度表達性的。它們需要在產品打磨上投入足夠的時間和精力，經過長時間的推敲，才能最終投放市場。在這一體系下，市場反饋固然重要，但不是決定產品生死的唯一因素。

事實上，在過去三年中，我們在元古最希望的是換掉的是幾道最暢銷的菜品。

匡薇：為什么？

甘宜哲：因為它們并不完美，不太符合我們對品牌的整體期待。

當然也需要平衡，因為這些菜品確實賣得很好，所以我們不會直接下架。但我們會逐步引入相似的食材或主題，弱化其流量，最終使其自然退出我們的體系。

雖然也有理性和市場化的考量，比如成本控制的關鍵在于優化供應鏈，提高采購效率，減少浪費。

但我們更優先考慮的是感性表達和品牌哲學：即如何去發掘美、構建品牌的獨特性。

做產品的三個階段：

潛龍勿用、見龍在田、飛龍在天

匡薇：在員工選拔和培養方面，你怎么向團隊傳遞關于中式美學和品牌哲學的思考？

甘宜哲：判斷一個人是否適合品牌是一個很感性的過程。我們團隊內部有一些「黑話」，比如面試完后，大家會問：「這個人元不元古？」就是在問他是否與我們的品牌理念契合。

當有人提出一個想法，同事可能會說：這個想法一點都不「元古」，我們不要做。

這其實就是品牌文化形成的一部分。當文化氛圍建立，人進入這個環境時，他的言行舉止會自然而然地受到影響，我們也能判斷他是否真正契合這個品牌。

但最重要的其實是熱愛。我創立這兩個品牌最根本的動力，是我因為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很熱愛中國文化，尤其是文學和詩詞。小時候我幾乎每天都拿著《全唐詩》和《全宋詞》在讀。

熱愛是騙不了人的。當我問一個人是否喜歡某件事時，會看他眼里有沒有光。如果能看到那種真正的熱情，就知道我們可以一起走很長的路。

匡薇：現在「新中式美學」或者「國潮」或多或少已經成為了一種顯學。瑭所也在這個行業里慢慢探索，但是作為一個新品牌，你是怎么讓更多人知道它的？

甘宜哲：我想先講一個有趣的事情。我的合伙人說做品牌、做產品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潛龍勿用」，第二階段是「見龍在田」，第三階段是「飛龍在天」，這源自《易經》。

最初，我們的重點是不斷打磨產品。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甚至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可能連及格都算不上。實際上，我們是在 2021 年 8 月 20 日才推出第一家帶餐的「元古雲境」，當時我們認為產品的水平大概只有 50 分，營銷沒有太大意義，只能加快步伐調整和優化產品。

經過這幾年的努力，現在產品大概到了 70-80 分，雖然距離我們心目中完美的狀態還有十幾二十分的差距，但已經進入了第二階段，即「見龍在田」。這個狀態不是人為催生的，而是自然生長的。

今年，瑭所帶給了我同樣的感覺。許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比如一些奢侈品牌會主動聯系我們合作。他們過去主要購買巧克力等西方品牌作為伴手禮，因為傳統中式糕點在口味、包裝甚至品類上都無法很好地匹配他們的需求。但瑭所恰好填補了這個空缺，成為了他們理想的選擇。

我們之前一直專注于線下門店，線上銷售完全沒有投入任何廣告預算，但是 2024 年底正式上線小紅書商城的時候銷量遠超預期。

一直以來我們線下開店都是「慢慢悠悠」的，但是有一些商業業主在非常真誠地向我們拋出橄欖枝，包括我的一位好朋友，他在一年內給瑭所發了十幾次入駐邀請。

這樣的事情讓我很受觸動——當你沉淀足夠久，終于探出頭，就會被看見，也意味著進入了「見龍在田」的階段。

其實直到 2024 年底我們才正式組建市場部，開始思考如何進行推廣，但整體仍然相對克制，都已經習慣了財務報表上幾乎沒有市場營銷費用。

當然，未來進入第三個階段——「飛龍在天」時，或許會有更明確的信號，但現在我們的重點仍然是打磨產品。

前幾天一位朋友過生日，但我們還沒有推出大尺寸的蛋糕，只能送他 3 個小蛋糕。他開玩笑說「你們這個品牌是專門給沒什么朋友的人準備的嗎？」

2023 年瑭所只有 8 款產品，現在有 20 多款。后續我們會推出更豐富的產品。一方面我們要持續優化產品，另一方面也要讓更多消費者接觸到我們的產品，這樣才能更好地捕捉他們的反饋，為后續改進提供方向。

瑭所小團月禮盒

匡薇：我其實在小紅書上經常看到很多精美的博主穿著中式服飾，在你們的門店打卡或購買產品。你們團隊會定期關注網絡上的用戶評價嗎？

甘宜哲：我經常跟團隊說，要多看書——多看小紅書。

匡薇：小紅書？哈哈。

甘宜哲：以前我沒有刷小紅書的習慣，現在基本上每天都會打開看看，特別是關于我們的評價。我們也會關注其他優秀品牌的內容呈現。

前段時間，我和馬寅師兄（阿那亞創始人）聊天，他說了一句話讓我很感動，「看差評是一種修行」。

阿那亞有一個「村長信箱」，所有的投訴和差評他都會親自查看。現在我們公司現在每周一下午也都會開會專門討論差評。

當然，隨著門店的增加，差評也會變多，這個會的時長也越來越長。但這是一個很有意義的過程。

如果品牌是一個人格化的存在，它與消費者的關系就像朋友一樣。既然是朋友，就要聆聽他們的夸獎和批評。無論是好評還是差評，都是有意義的。

當品牌形成自己的哲學觀和價值觀時，它就擁有了「人格」。

我一直把品牌當作一個有生命力的個體來看待。我甚至認為，品牌對我的塑造比我對品牌的塑造更大，它讓我學到了很多東西。

北大法學院畢業，再一次創業

匡薇：也想和你聊聊你的創業經歷。我記得你是北大學法律的，對吧？

甘宜哲：對，法律專業的同學創業的不算多。

匡薇：那你是在什么契機下決定創業的？

甘宜哲：創業的契機其實可以分成兩個階段。最初是為了掙錢。上大學時我希望盡快經濟獨立，因為我知道爸媽掙錢不容易，不想再花他們的錢。我當時開始做家教，在學而思教書，后來自己辦了個小型教育機構，學生不多，但也算是創業的起點。

當時，選擇創業的理由也很簡單。哪怕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要在北京立足仍然很難。我父母一直省吃儉用，希望幫我攢房子的首付，但他們在二三線城市工作，積累起來非常辛苦。而當時的融資和創業環境很好，我覺得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

2017 年就開始創業，幸運的是融資很順利，2019 年公司被并購。2020 年疫情來了，我們的品牌正式啟動是在 1 月 20 號，1 月 23 號武漢就封城了。

這次創業我給自己定了三個原則：

第一是一定要做我熱愛的事情。金錢本身不會帶來意義，只有真正熱愛的事業才能堅持下去，穿越周期。

第二是要做對社會、國家、他人有價值的事情。我始終相信，價值是有高低之分的。雖然會有人不認可這一觀點，但我希望自己是能貢獻更高價值的。因此，我們堅定地做中國品牌，推動中式美學的發展。

第三是要選擇一個能夠長期發展的行業。我不想花費半生努力，最后發現行業消失了，歸零。因此，我們堅信，中國文化復興是未來 50 年、100 年都不可逆的趨勢，至少在我的生命尺度內不會消失，這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現在好像說中式美學已經成為「顯學」。但在 2019 年、2020 年的時候情況完全不同。那個時候元古已經開了一家中式甜品店，經常在大眾點評的評論里看到顧客說，「我今天去了一個特別漂亮的日式庭院。」一開始還會反駁幾句，后來就不反駁了。

但到了 2022 年，這種評論明顯就減少，2023 年后幾乎消失了。是消費者的支持讓優秀的中國品牌得以成長，這是件很美好的事情。

匡薇：你創業過程中最難的時刻是什么？

甘宜哲：今年年會是我們成立五周年，我們選在了 2020 年創業啟動會的同一個場地。回顧當時的 PPT，我發現我們今天做的事情，和當年設想的完全不同。但有一頁 PPT 讓我特別感動——我們從創業第一天起，就確立了公司的愿景：「做令世界尊重的中國品牌。」

這個目標一直沒有改變，這讓我深受觸動。這不僅是品牌的愿景，也是我未來人生的使命。

從去年華為的芯片，到《黑神話》，再到 DeepSeek 和《哪吒 2》，這些作品讓我深感自豪。這就是令中國人驕傲的中國作品。信心比黃金更寶貴。看到這些優秀的中國作品，我更加堅信，我們有理由為自己的文化和品牌感到驕傲。

匡薇：我特別感同身受，其實我們已經在看到越來越多令世界尊重的中國品牌。

甘宜哲：我也很高興能在這個場合留下記錄，因為我想看看五年、十年后，我是否依然在堅持自己的事業。

我認為追求「美」是每個人一生都要修的一門課程。對我而言，這是一個漫長的人生課題。很多人覺得「美」只是視覺上的，但美并不僅限于視覺，而是一種通感的體驗。

比如，我們吃到好吃的食物，會說「美味」；DeepSeek 之所以美，是因為它展現了一種邏輯上的優雅和思考的美感。哪吒之美則體現在視覺沖擊、特效，以及故事帶來的情感共鳴。

同樣，聲音也是美的。昨天我走在白塔寺附近的一家街道，忽然間，聽到了從未聽過的鳥鳴，便留步聽了很久，覺得特別美。過年在家，我有天早上十點鐘才醒來，躺在床上聽媽媽準備早餐，刀切案板的節奏感，也讓我感受到一種特別的美。

中國文學也充滿了美。我常讀蘇東坡。如果要說我有一個真正的偶像，那可能就是他。

過去我以為賺錢是人生目標。后來因為疫情等各種原因，部分實現了，部分沒有實現。我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是什么？最后，我得出的結論是人生本無意義。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捕捉每一個當下的美好。

匡薇：我其實觀察到很多成功的創業者，他們往往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天賦，并且能夠深挖這份天賦將其與熱愛結合，并最終發揮到極致。

甘宜哲：回到我們自己，我覺得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如果相信厚積薄發，就需要持續積淀，最終才能產生力量。

我最終找到自己的哲學立足點，恰好是在 30 歲。古人講「二十弱冠，三十而立」。二十歲時，我自以為人生觀已成熟。但現在，我是否認同「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不知道。

但三十歲時我確實立住了我的哲學觀和價值觀。我最終相信，「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之間是有過渡的。如果無法兼濟天下，那至少可以做好自己。

古人講「慎獨」，即便身處獨處之境，仍要堅守本心。

哪怕只是一點點進步，也可以影響更多人。公司如今有幾百名員工，我希望能通過他們、通過我們的產品，影響到更多的消費者，讓大家的生活變得更好。如果未來有機會，我們具備足夠的能力站上更大的舞臺，我們也不會畏懼挑戰。這就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年紀越長，越發現最好的道理往往最簡單。小時候，課本、父母、老師都會告訴你很多道理，但當時并不能真正理解。

匡薇：其實我們每個人的血液里都流淌著中國文化，我們從五官到表達方式都浸透著中國文化的烙印。

甘宜哲：這讓我想起哲學評論家的一句話，即使很多人沒有讀過經典，但我們每一句話、每一個想法，都承載著這些思想家構建的文化背景。

尤其是佛教中國化之后的禪宗思想。禪宗在五祖、六祖時期完成了思想融合，這種哲學體系深刻影響了今天的中國思維方式。

如果看哲學史，會發現道家、儒家都誕生于公元前 500 年，正值軸心時代，那也是佛教和古希臘文明的起源時期。

佛教在東漢末年傳入中國，至唐代實現完整本土化，宋代后則吸收了儒道思想，形成了更加平衡的哲學體系。這也是為何宋代的美學表達得以充分發展。

蘇軾之所以是最典型的文人士大夫，是因為他既有入世報國的志向，又懂得享受生活。他的思想，正是儒釋道融合的體現。過去百年，我們接受了西方邏輯體系，但同時，它也與我們的本土文化發生了新的交融，形成了當代中國思想。

我們對文化的表達并不陌生。在這片土地上生長的每一個人都能憑直覺判斷一家中國品牌是否「好」。未來 10-20 年正是打造品牌的最佳時期。經濟挑戰不會阻礙真正的好產品，只要產品足夠好，消費者一定能夠識別。中國市場足夠大，每一個地域、每一個民族，都值得被更好地表達。

匡薇：這很有意思。我確實覺得瑭所像是一個成熟而完整的作品。這種成熟很大程度上源于過去幾年的積累，盡管過程艱難，但正是因為事事親力親為才能沉淀下扎實的基礎。

甘宜哲：今年瑭所還會迎來許多美好的變化。我們計劃推出一些全新的概念門店，以更清晰地表達品牌理念。

做品牌這件事給了我一個重要的感悟——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渴望孕育和孵化一個生命。人們常說，父母養育孩子，而作為公司 CEO，我們其實也是在幫助品牌成長。但換個角度來看，品牌反過來也在給予我們成長的力量。

對我而言，這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2020 年、2021 年，甚至可以說，我的品牌在某種程度上拯救了我——它賦予了我的人生新的意義。所以我現在常跟大家說，我是「dancing to work」，哈哈哈。

當然，瑭所仍然年輕，仍然存在許多問題，我們也在與它一同成長。

匡薇：我看到很多人在小紅書上討論說瑭所的蛋糕設計有巧思，但糖片很難敲碎。

甘宜哲：我們確實在逐步改進。

匡薇：我之所以提這個，是因為許多人把它當成了一個短視頻的梗。一開始可能是困惑，但后來反倒成了一種趣味挑戰。有人分析說，可能是因為蛋糕在冰箱中存放過久，糖片變得過于堅硬；也有人專門拍視頻挑戰敲碎糖片，甚至因此帶來了流量，反而讓更多人愿意嘗試。

甘宜哲：我們最初沒有預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后來我們也調整了糖片厚度，但因為涉及到最后一公里的配送，糖片如果太薄，可能會影響消費者收到產品的完整度。但無論如何，我們始終將美感的呈現放在首位。

什么是美的「中國品牌」？

甘宜哲：我們最初在創立瑭所時，也很難確定第一個系列的產品應該是什么。我們想找到一個具有中國意象、又貼近日常生活的元素，而不是一個過于遙遠的概念。

有一年三四月我們去蘇州拙政園采風，也是為元古系列拍攝春季素材。當時的產品負責人在園內閑逛，偶然看到了一個扇形的空窗，窗外正是盛開的山茶花，還伴隨著淡淡的花香。

這個意象令我們深受觸動，于是「窗」成為了瑭所的第一個系列。扇形的空窗，就像一個取景框，框住了四季的景象和生活中那些美的瞬間。于是，我們推出了以「窗」為代表的系列產品。

隨后，我們又延伸出「緩歸」和「童謠」等。「緩歸」的靈感來源于某次下班回家，我穿過胡同，正準備匆匆離開，但西斜的陽光灑在一棵大樹上，那一刻的光影讓人不禁放慢腳步，靜靜感受這份浪漫。

「童謠」則與我在北大的記憶有關。五四大道上，每到秋天便鋪滿銀杏葉，老教授們牽手漫步，孩子們在落葉中嬉戲。我們希望捕捉這一瞬間，便創造了「童謠」——寓意騰空拋灑銀杏葉的瞬間之美。

我們的產品都源于這樣的靈感。但在追求美感的過程中，也難免遇到技術上的挑戰。比如某些產品我們最初采用了果凍工藝，但果凍層的質地容易讓人聯想到膠質感，給消費者帶來「工業感」的印象。當時我們優先考慮了美的呈現，口感上就有所妥協。但隨著不斷優化，這些問題也在逐步改善。

后來我們也決定通過技術改進來解決問題。例如「晶霧」最早的構想依然來源于窗。中國傳統建筑中有許多形態各異的窗，如扇形窗、海棠窗等，我們希望借此表達美感。

冬天的窗上結滿了霧氣和冰花，我們便希望在蛋糕上再現這一場景。小時候看席慕蓉的詩，總喜歡在窗上的冰花寫下喜歡的人的名字。

這種充滿童趣的瞬間正是我們想要捕捉的。于是，我們決定用糖片來呈現冰花的質感。

后來有消費者問我們是否是故意設計「互動式蛋糕」。其實我們最初并未考慮互動性，只是想呈現窗上冰花的視覺效果，但是蛋糕總要插蠟燭，而糖片的存在讓蠟燭無法直接插入。

于是才自然形成了「敲碎窗花」的儀式感。這一理念最終成為品牌的一部分，而消費者的反饋和參與，使其進一步演變和豐富。有人甚至賦予它新的寓意，比如「敲碎窗花，碎碎平安」。

匡薇：也是「破殼而出」的概念嘛。

甘宜哲：我一直覺得中國文化最有趣的地方在于「意境化」。相比西方文化的具象表達，中國文化更傾向于留白，讓每個人根據自身的理解去詮釋。

在科學與邏輯方面，我們可以向西方學習，但在意境與哲學層面，我們需要回溯自身文化的深厚底蘊。

匡薇：因為我買過瑭所的蛋糕，最初就好奇，你們是不是有意設計「敲碎」的儀式感？畢竟生日象征新生，而新生往往伴隨著破殼的意象。

甘宜哲：完全不是這樣想的。包括后來我們做「琉璃夜」，也是團隊坐在一起討論：什么樣的美好瞬間值得記錄？我個人人生中最震撼的時刻之一，就是觀看煙花的瞬間。于是，我們便想能否把煙花融入蛋糕？才有了琉璃的概念。

匡薇：每一位優秀的品牌創業者，作品本身就是其個人性格和人生感悟的折射。只有當作品與創業者本人合二為一，才能創造出令世界驚喜的全新產品。作為一個長期關注消費行業的投資者，我一直有一個夢想：讓屬于中國的美，不論是產品之美，還是文化表達，最終成為世界的一部分。

甘宜哲：中國文化是全球無法回避的話題，因為它是唯一延續數千年而未曾斷裂的文化體系。從知識史的角度來看，自啟蒙時代以來，西方思想界已在過去一百多年間陷入深刻反思。例如，寫作《存在與時間》的海德格爾，他奉老子為思想導師，據說辦公室就掛著老子的對聯。

西方文化關注人與世界的相處，而東方文化則更關注人與自身的關系。當探索世界遇到屏障時，最終仍需回歸內在，與自己和解。

中國文化的延續在于極大的包容性。一個足夠包容的文化體系，才能吸收各類思想。譬如，佛教雖傳播至世界各地，但唯有在中國完成了「中國化」。

儒家思想在這一過程中同樣經歷了巨大變化，例如到了唐朝中晚期，士大夫階層普遍信佛，對儒家關注甚少。因此，宋代之后才出現「宋明理學」之爭——本質上是儒家自我調整的過程。朱熹和王陽明分別發展出理學與心學，吸收了多方思想。

回到「包容」這個命題，我認為我們必須深入學習所有文化，因為西方文化在當下同樣是不可回避的課題。現代科學與工業體系已塑造了我們的世界，我們在學習其技術與先進生產經驗的同時，關鍵在于如何以「中國方式」表達自身。

我常問，什么是真正的「中國品牌」？它不僅僅指品牌的創始人是中國人，或是在中國開店，而是指承載中國人生命情感的創作。

在工具與技藝層面，我們始終保持開放態度——既承襲傳統非遺與中式工藝，也借鑒西方工藝。這并不矛盾。正如如果中國文化要走向世界，我們不僅要懂英文，還要像母語者一樣掌握英語表達，熟悉其成語與俚語。只有這樣，才能準確傳達中國人的思想與情感，讓中國文化真正影響世界。

我們的角色更像是橋梁或翻譯者。我們并非創造了美，而是鍛煉了發現美的能力。美的本質由歷史和文化塑造，我們只是學習并傳承它。我們的任務，是架設一座連接古今、將美好融入生活的橋梁，充當文化翻譯者。談及中國文化與美學的表達，我始終充滿信心。

在「快」時代做「慢」生意

匡薇：你在團隊管理上有什么心得嗎？

甘宜哲：除了刷小紅書之外，真的還需要多讀書，多讀一些基礎學科的內容，比如哲學、物理、心理學。它們可以幫助我們從更長遠的時間維度和更深層次的思考角度，去理解東西方文化的本質。

剛才的問題也涉及企業管理的思路。西方的管理書籍我讀過不少，很多方法偏向于體系化的管理框架。而日本企業家稻盛和夫提出的「敬天愛人」四個字，對我很具有指導意義。

從企業管理的角度來看，拋開品牌打造、產品開發等具體操作，我更傾向于信賴「敬天愛人」這一理念，而非單純依賴市場反饋、市場調研和數據分析。

近年來，中國涌現出許多新品牌。比如去年最知名的胖東來，他常說，希望自己的員工像家人一樣相處，員工工資水平和幸福感遠高于在上海從事相同職位的人。這種管理方式強調的不是效率最大化，而是更符合儒家文化的管理之道。這種管理方式在中國的文化環境下或許更具可持續性。

道家有句智慧叫「反者道之動」。這種理念非常適用于我們當前的社會狀態。例如，元古這個品牌，它的理念其實與我們的快節奏生活形成了一種對照。我們每天上班、下班，身處繁華的商業環境，但一旦進入元古的空間，就會不自覺地慢下來。

當社會節奏越來越快，我們被算法和 AI 裹挾時，反向需求就會顯現出來，人們會越來越渴望這種短暫的慢節奏。這種需求并不是簡單的「慢下來」或「靜下來」，而是一種平衡。老莊的智慧在于，一切發展到極致，都會有反噬的可能，最終會回歸平衡。

目前的消費趨勢中，「慢生意」有其市場空間，關鍵在于如何設計得更好。元古崇尚慢生活和人文關懷，所以我們的餐飲商業模式從不考核翻臺率。

我們更關注的一個數據是「客人停留時長」。比如元古在上海五原路的一家店，位于百年老洋房，客人平均停留時長可達 120 分鐘。這個數據意味著，一頓飯的時間里根本無法支撐高翻臺率，但我們仍然很開心。

關鍵是，我們需要思考：如果不能通過翻臺賺錢，那該怎么辦？我們是調整了產品結構，比如增加甜品、酒類，讓同一個空間的使用時長自然延長，進而平衡客單價和收入。

元古的品牌理念本來就是慢生活。如果我們轉向外賣模式，增加餐位密度，甚至催促客人快速用餐，短期可能會提高利潤，品牌的核心價值就會崩塌。只要理念不變，方向堅定，就一定能找到適合的發展路徑。

未來的消費趨勢，一定會出現更強調慢生活、更休閑、更具內省意味的業態。原本的消費模式是「向外探索」，如今則逐漸轉向「向內體驗」。從追求速度到接受慢節奏，這種平衡點將帶來許多新的機會。

元古雲境（三里屯店）的光影

順境與逆境，都在回望的人

匡薇：我們經常會問，影響創業者最深的人是誰？通常想到的可能是某位企業家或行業領袖，但今天才知道對你影響最深的人竟然是蘇軾。為什么是他？

甘宜哲：我的人生偶像一直是蘇東坡，他的作品我們高中時都背過。每當回想，都覺得美得不可思議——「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那種文字的質感、情緒的表達、抑揚頓挫的節奏，都讓我感受到中國文學的極致之美。中文的意境之美、表達能力，是無與倫比的。

回望蘇軾的一生，他少年成名，20 歲中進士，24 歲殿試第一，大家都認為他是未來的宰相之才。起初仕途順利，做地方官，但后來遭貶至黃州。盡管身份驟變，他仍能坦然接受，甚至活得自在自洽。

聽起來似乎輕松，但真正做到極其困難。我們常「由奢入儉難」，然而蘇軾在黃州待了四五年，恰恰是他創作最豐盛的時期，許多膾炙人口的詩詞，如《定風波》、《念奴嬌》，都誕生于此。

年輕時我未曾真正經歷過挫折，長輩們也曾說我缺乏歷練。當時我還會拿生活中的小波折來反駁。直到 2021 年，我才算真正遭遇人生的重大挫折。那時，疫情讓我被困在家，所有原本夢想實現的路徑都被時代與命運封鎖。我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渺小，進而思考：我的人生意義何在？

過去，我的人生價值是建立在外部世界的反饋之上，但蘇軾不同。他能在逆境中與花草為伴，與朋友書信往來，和家人平靜生活。

在黃州，他生活穩定，甚至太守還撥給他一片荒地——一座廢棄的兵營。他帶著家人種田，豐收后，坐在山坡上望著金黃的麥田，感慨萬千，便為自己起了「東坡」這個名字——這是黃州賦予他的身份。

然而，朝局動蕩，朝廷一召回，他立刻歸任，并在每一個崗位上都做到極致。后來，他出任湖州太守，仕途最高時曾是宋哲宗的老師，位及帝王之師。然而，他再度遭貶。這一次，比流放黃州更嚴峻——「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當時的嶺南并非經濟發達之地，而是艱苦的流放地。即便如此，他仍能安然自處，努力過好自己的生活。

但他的才華終究無法被埋沒。他在惠州時，詩作傳回京城，被小人嫉恨。有人看到他在遙遠的惠州仍能怡然自得，便又將他貶至海南島儋州。我曾讀到一篇文章，講述蘇軾渡海時的情景，不禁潸然淚下。他遣散家人，僅帶著一個兒子和一口空棺，遠赴海南。到達后，他發現當地無人通曉官話，他便用手勢和肢體語言教人梅州話。至今，海南仍有村落講梅州話。

在海南，他不僅開墾農田，還發揮醫者才干，嘗百草、治疾病，并教授當地百姓種植。他的生活已與中原隔絕，但仍能自得其樂。他在海南開壇講學，沒有書桌、椅子、教材，全憑記憶授課，漸漸名聲遠播，甚至吸引內地學子遠道而來。

最讓我感動的是，據史書記載，海南歷史上的第一位狀元是蘇軾的學生。雖然是在他去世后。他經歷了如此多苦難，朝廷對他如此不公，而他的死竟然是在被召回京城的途中。但面對挫折、磨難、命運的不公，始終能泰然處之，活出自己的格調。

他不僅懂得生活，甚至精通烹飪。他的生命哲學、價值觀，最終沉淀為一種人格風骨——這是今天已不多見的品質。有時我會想，自己未必有這樣的骨氣，但正因如此，我才將他視為榜樣，也是我在順境與逆境時，都愿意回望的人。

本期音頻內容同步上線真格基金播客「此話當真」，歡迎收聽～

文｜Cindy

編輯｜Wendi

視頻 & 播客策劃｜Jia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