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群中老年女人火了。
“火勢”逐漸蔓延開,從在廁所隔間休息的保潔阿姨,到默默無聞、苦中作樂的采茶女……網絡是一種使隱身術失效的魔法藥水,使這些從前不曾被注意的人進入大眾的視野,一次次登上熱搜頭條。
引發熱議的她們,即便職業不同、身份不同,仍有著相當大的共性:年紀都不輕,都是辛勤勞作的女人,都不約而同地被忽視了。
人們訝異于自己看到的景象——怎么會有人在過這種生活,而我卻對此一無所知?
這不是最近才發生的事。在短劇和廣告美化的影像之外,現實中的保潔員、采茶工和所有從事底層工作的勞動女性,構成了城市與鄉村勞動體系中最為沉默的一部分。
她們始終一言不發,她們終于被看見。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隱形人”現身
提起“采茶女”,你腦海中浮現出的第一印象是怎樣的?
寫真里的采茶女,靈動可愛、清新自然,氛圍感十足。
偶像劇和廣告中的采茶女,年輕美麗、發絲輕盈,從容優雅地在宛如世外桃源般的茶地中摘茶葉,與世無爭,悠然自得。
而現實生活中的采茶女,棲居在這些光彩形象的反面——
約莫五六十歲的樣子,統一的“妝造”是斗笠和袖套,曬得黝黑,動作麻利地在茶地中勞作,以無盡的汗水,換取微薄的薪水。
對人們來說陌生得如同一個符號的采茶女,因為一個日常視頻的意外走紅,闖入了大眾的視野。
這是一個模糊而擁擠的視頻。在逼仄的鐵皮屋中,燈光昏暗,空中晾著衣物。一張拼接而成的長桌上擺滿凌亂的生活用品,木板搭成的通鋪上擠滿了人和行李,乍一看甚至有些分不清哪個是人,哪個是包袱。
她們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重復掐指采茶的動作幾萬次,結束以后,吃一碗清湯寡水的餐食。
她們沒有具體的名字,被統稱為“采茶女”。
視頻上傳者的本意只是記錄生活,卻無意中劃開了人們認知上的一道小小的豁口。
如果不是這條視頻將采茶女的真實生活推送到人們眼前,在寫字樓里上班的年輕人根本無從得知,自己隨手打開的一包茶葉,其中竟包含著一群人的長工時、低薪資和超負荷運轉。
實際上,不僅僅是茶葉。我們觸手可及的許多日用品里,都有這群沉默女人的身影。
享譽全國的蘇繡,出自平均年齡近50歲的幾萬名繡娘之手。
在采棉機普及以前,每逢八九月,都會有數十萬名工人千里迢迢地從外省遷徙至新疆采棉。其中為數最多的,是中年女性。
因獨特的簪花造型而被大家認識的福建蟳埔女,在美麗的表面外,她們身背魚簍,赤著雙腳,日復一日地在灘涂養蟶、捉蚌蛤、挖海蠣。
我們口中的茶葉、海鮮,身上的t恤、棉衣,許多經過她們之手。“采茶女”們和我們之間的距離,并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遙遠。
在山間茶地工作的采茶女,把工作地點轉換至城市后,就變成了保潔員、環衛工和每一個我們習慣她的存在、需要她的勞作卻沒有留意過的人。
女廁的最后一格為什么總是大門緊閉?保潔阿姨為什么可以來無影去無蹤地出沒在大樓中?平日里,我們無心去思考這些問題的答案,而現在,它們直接展現在我們的眼前。
面積不到一平米的女廁隔間,塑料凳、水桶、掃帚、清潔劑等物品環繞著蹲便器擺放,這里沒有人的位置,卻成了保潔阿姨現實中的“辦公室”,用來儲存工具和片刻休息。
不過,保潔阿姨的“休息室”并不局限在廁所隔間的封閉空間里。
她們在廁所的地面席地而睡。
她們也會在樓梯的拐角處午休。
她們深諳大樓中的生存之道,總是能巧妙地找到一個隱秘的角落,見縫插針地安置自己暫時的困乏與疲憊。
樓梯、地面、污洗間、配電室……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憑空“長”出一個保潔阿姨來。
廁所最后一格隔間的奧秘終于被解開。人們仍然疑惑,保潔作為現代城市中必不可少的、繁復且辛苦的工作,從事它的保潔員為什么得不到像樣的待遇。
呼吁設立保潔阿姨休息室的浪潮,由此而起。
漸漸地,人們發現,這些穿梭在寫字樓的衛生間、大山上的茶園里的中老年女性,她們并非是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她是我們堅韌而緘默的媽媽。
她是我們陽光快樂、不辭辛勞的阿姨。
她是我們一輩子都不曾停歇的奶奶。
她也是某些時刻的我們自己。
她們和許多人的媽媽、嬸嬸、阿姨、外婆共享著同一張臉。難怪網友們會感嘆,“她們每個人我都不認識,但又好像每個人我都認識。”
那是我們熟悉的面孔,是工作未能善待勞動者的體現,也是千千萬萬不被看見的,中老年勞動女性的縮影。
■被忽視的中老年勞動女性
被忽視,這是全世界中老年女性同此涼熱的境遇。
國外有一句形容衰老的俗語:男人像美酒一樣老去,女人像牛奶一樣老去。
換言之,男人越老就越醇香、迷人和珍貴,而女人的價值則和年齡成反比,越老就越透明、越無關緊要。
美劇《Grace and Frankie》中有這樣的一幕:格蕾絲是一位中年女性,有天她到超市購物,店員對她的請求視而不見,轉頭去招呼一位年輕貌美的顧客。接著格蕾絲又詢問了幾句,依然無人應答。最后,格蕾絲一邊將購物籃砸在桌子上,一邊怒斥,店員才終于愿意轉過去看她一眼。
美劇《Grace and Frankie》,格蕾絲被無視后崩潰
中老年女性對這種被視為空氣的體驗并不陌生。隨著老去而感覺自己“變得沒有存在感”,這一現象被稱為“隱形女性綜合征”(Invisible Woman Syndrome),指的是中老年女性在社交場合、職場以及媒體中逐漸被忽視的狀態。這種現象會造成一系列負面的后果,在職場中尤甚。
不被看好的性別,不被注意的年齡,不受重視的工作。三者疊加在一起,這是以采茶工和保潔員為代表的,中老年底層勞動女性的處境。
2023年,張小滿在非虛構作品《我的母親做保潔》記錄了她母親到深圳做保潔員的經歷,讓每一個每天低頭走過寫字樓商場的人,第一次看到他們腳下,保潔員群體被遮蔽的日常。
張小滿在書中寫道:“在人來人往的繁華商場,幾乎沒有人會關注這些五六十歲的清潔人員是怎樣在這個超級城市生活的。也沒有人會在乎我的母親,這個從陜西農村來的五十二歲阿姨,為什么會在這里做保潔?她是誰的母親?她為什么而來?”
“為什么工作”的原因不難猜出,為了子女,為了報酬,為了生存,大家都一樣。
但“為什么會做這份工作”的原因,就有太多不受個人控制的因素了。
中老年女性在就業市場中的選擇,往往集中于一些低門檻、高情緒勞動需求、報酬偏低、缺乏社會保障的非正規崗位。
為什么不找一份有五險一金、有雙休假期、有基礎保障和崗位福利的工作呢?這和“為什么我不上清華”的疑問有著異曲同工的味道——難道是她們不想嗎?
為什么明知是個坑,卻還要往里跳?因為面前就這一個坑位,根本沒得選。
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中喪偶的光禮,無學歷無資源,目之所及處全是死路,在“做女人不如做頭牛”的濟州,她只能選擇成為一個海女,為了一只鮑魚100韓元的微薄收入而一次次潛入海底。
年輕的光禮尚且如此,已經不再年輕的女人更是無路可走。在海女群體中,60歲以上的人口占84%。
對于她們來說,能擁有“海女”這個選項,能有一個機會去用自己的勞動換取一定的經濟回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因為大海中原本并沒有海女的位置。“海女”這個職業的出現,最早是源于男性勞動力的缺失。
直到十七世紀初,濟州島上負責采集鮑魚的還是男性潛水員。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受盡苦役折磨的男人們紛紛逃離,剩下的女人被迫接過原本由男人負責的潛水工作,最終將其發展為一份專屬于女性的職業。
這像是一種變相的“玻璃懸崖效應”——女性在被提拔到領導崗位時,往往是在組織已經處于危機、動蕩或即將失敗的邊緣。這些職位看似是好機會,實則風險極高。
當男人們主動放棄海底的機會以后,海底才終于成為女人們的沃土。
女人們坐擁著眾多的“海底”,包括采茶和保潔在內。這類由女性壟斷的職業,有著某些共性:它們大多是一些低門檻、低報酬且缺乏社會保障的非正規崗位。
其中最典型的是家政行業。這個以女性勞動者為主的行業,在世界范圍內非正規就業比例最高。
而家政不只是一份工作,它同時還是女人命中注定的“天職”。
女性被認為“天生擅長照顧人”,在現實生活中,她們承擔著絕大部分的家務勞動及照護工作。
研究表明,亞太經合地區的女性平均每天花費4小時20分鐘在沒有薪資的家務工作上,其工作量是男性的三倍及以上。
難以破解的惡性循環由此生成——女性承擔著不平等的無償照護及家務勞動,而這些不平等又進一步阻礙了她們參與經濟和社會活動的機會。
然而,總是照顧別人的女人們,在工作中有被好好關照嗎?
在各方面都不占優勢的她們,想要就業,往往只能選擇硬性要求較低的非正規工作。
在低處仍能發現更低處。哪怕是在女性占多數的非正規崗位中,女性的收入仍然低于男性。
低薪只是險象環生的一部分。不合理的工作時長、艱苦的工作條件、沒被打通的晉升空間……處處是危墻。
一直以來,這些中老年勞動女性的處境,如同她們的存在一般,被輕易地忽視了。
■改變正在發生
借由網絡的窗口,年輕人們終于看見了這些被遮蔽的女性群體。
與網絡上眾人的同情、憤懣不同,身在艱苦環境中的女人卻表現出難得的樂觀——
她們笑著吃白水面條,笑著啟程,再笑著滿載而歸。
她們聚在一起聊天、載歌載舞,還有人扎著頭巾、有模有樣地唱戲。比周遭的簡陋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們始終如一的笑容。
視頻中,惡劣的工作環境和采茶阿姨燦爛的笑臉總是一同出現。比起抱怨工作中的困頓、辛勞,“擁有一份工作”顯然是更加重要,甚至是唯一重要的事。
她們的樂觀、堅韌令人動容。但是,正如張小滿在《我的母親做保潔》的后記中所寫的那樣,我們應該警惕用“勤勞”“無私奉獻”這樣的詞匯去贊美她們的付出,從而忽略她們無法被保障的實質性權益——這不合理且荒謬。
大家不再把吃苦視為值得傳頌的美德,也不再以對個體的贊美覆蓋掉存在于個體之外的過失。
然而,在我們看來正在受苦的那些人,她們是怎么想的呢?
或許她們并不覺得自己苦。
她們自給自足,不用在經濟上依附他人,工作帶給她們自我價值和同類陪伴。
工作消解了婚姻家庭生活中的孤獨,她們因此感到自由、快樂、滿足。
讓許多人感到揪心的一點是,在如此明顯、客觀的苦面前,她們甚至根本不覺得自己苦。
難道那真的是一份好工作嗎?它顯而易見的糟糕。
可是,這份看上去只是在不斷壓榨人的工作,它又真的毫無價值嗎?
這份工作容納了被正規工作排斥在外的她們,提供了一個能讓她們參與工作并憑借勞動獲得報酬的機會,即便待遇并不那么好。
一份在我們眼中稱得上折磨的工作,對她們來說,卻是將她們從家庭生活的壓抑、沒有收入的窘境、自我價值的迷失中解放出來的援手。
在這里,她們締結了互幫互助的女性友誼,出身、經歷大抵相似的工友的陪伴,填補了一些她們經年累月積攢出的情感缺口。要知道,中老年女性或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一類人——她們在世人眼中的價值隨年華的老去而大幅衰退,肩負著大多數的照護義務卻不受重視。她們沒什么錢,也更難賺到錢。她們變得愈發沉默、隱形,正在或已經度過無人問津的更年期。
我們拒絕再以歌頌的態度去看待她們的付出,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只能走向憐憫、同情和心碎的另一極端。
高捧和低看,是殊途同歸的一回事。
她們擁有著不該被人輕視的尊嚴,那是一種不該被剝奪也無法被剝奪的尊嚴。
我們應當尊重這份身為人、身為女人和身為勞動者的尊嚴,而看見,正是改變的開始。
一些高校、商場開始為保潔人員單獨設立休息室。
茶園為采茶工備好豐盛的飯菜。
年輕人們提起保潔、采茶工時,不再是一臉茫然,而是盡可能地理解、體諒和支持。
改變向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在干凈的休息室和可口的餐食之外,還有其他亟待改變的事。
是時候了,被托舉著長大的一代正在轉過頭看,回握那雙手,并試圖讓那雙手的主人們也擁有和自己一樣的,不那么艱辛的人生。
監制 / 費加羅夫人
編輯/小在
微博 / @費加羅夫人
部分素材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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