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億年前,“無”中生“有”,宇宙誕生。
大概40億年前,生命從非生命中產生,物種開始進化。
10億年后,目標從無目標中產生,心智之旅拉開帷幕。最終,這趟旅程將產生一種新型心智,它具有按照自身意愿來重塑宇宙的力量與性情。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徐英瑾借《心智簡史》一書,以生物心智進化史為鏡,犀利批判當前AI發展對大語言模型的“狂熱”。
書中提煉心智三大原則:具身思維(身心合一,生存驅動)、團隊協作(群體互動塑造個體智能)、大都市原則(模塊協同進化催生新層級),直指大語言模型"無心"本質——其無身體感知、無生存意志、無社會協作的純數據模式,實為"統計學平均的祛團隊化產物",與生物心智層層遞進的進化邏輯背道而馳。
《心智簡史》這本書從源頭對心智之旅進行回溯。既為AI狂熱者開出“清醒劑”,亦為哲學思考者架起連通黑格爾、柏格森等生命哲學與認知科學的橋梁。
心智不僅僅是數據,更是身體、團隊與都市
——《心智簡史》推薦序
徐英瑾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奧吉·奧加斯與賽·加達姆合著的這本《心智簡史》是一本恰逢其時的好書。恰逢其時,說的是這本書正好能被用作一方解毒劑,以便用于對抗正彌漫于學界與業界的“人工智能狂躁癥”。
這種“狂躁癥”的“患者”一般堅信:只要不停地搜尋數據、購買圖形處理器,并投入大量的人力與物力,通用人工智能的理想很快就能實現。這些“患者”甚至把已經投入的那些大語言模型視為通用人工智能的雛形:瞧,它們能像人一樣與你交談,安慰你的心靈;或者像秘書一樣幫你規劃行程,像家教老師一樣幫助你的孩子完成數學作業……一部分“患者”由此陷入了恐慌:瞧,它們可能馬上就要產生自己的意識,并接管我們人類了……好害怕啊……
治療這些“患者”的第一步是讓他們看看,大語言模型是否能為其做頓飯,或者更簡單一點,泡一碗方便面。是的,大語言模型或許會告訴你怎么泡碗方便面,但是它自己不會泡。你得給它安裝一個身體,但將抽象的規則變成準確的身體動作并不是那么簡單,正如很多飛機設計師未必是優秀的飛行員一樣。
至于治療的第二步,則是讓他們好好讀讀這本書。
這是一本用淺顯易懂的語言,介紹心智在自然界中如何進化的科普書,涉及的物種從古菌、變形蟲到蒼蠅、青蛙、哺乳類,不一而足。很多人會問:此類知識,別的科普書也會涉及,這本書又有何新奇呢?
這本書的可貴之處是從更抽象的角度提出了心智運作的四個原則。而下面對前三個原則的重述已揉入了我自己的理解。
第一,具身思維原則
該原則換言之,心身不分離,有身才有心。身體的任務有兩個:
1.通過感受器從環境獲取與生存相關的信息。
2.通過執行器給出動作,解決特定問題。
心智,就是連接二者的關鍵。請注意,上面所說的“接受信息”與“動作執行”,可不是當下大語言模型所從事的信息輸入與信息輸出,因為大語言模型的信息處理活動與生存無關,其輸出也不指導其所在的物理硬件的位移。因此,按照具身思維原則,大語言模型是“無心”的。而富有諷刺意味的是,按照同一個原則,甚至連某些古菌也是“有心”的,因為這些細菌也有特定的細胞膜,以便確立“身體”與“環境”的邊界,由此使得“生存意志”得以存在的第一個哲學前提本身得到確立——身體是有限的。
反之,無限的身體是不需要生存意志的,因為無限性就意味著在“我”之外的虛無,所以此種無限的“我”的存在是不需要一種“生存意志”來加以捍衛的。也正因為具有這種與“身”密切相關的“心”,古菌就是能“動”的,即為了覓食而能自主位移,并因此具備了向真正的“動物”演化的可能。
與之相比,貌似能夠處理復雜文本的大語言模型卻是不能“動”的,也因此與真正的“動物”差距甚遠。再考慮到驅動一個古菌運動所需要的能量遠少于一個常規大語言模型之能耗這一點,大語言模型是不是實現“機器之心”的明智選擇,就更為可疑了。
第二,籃球比賽原則
該原則或許也可以被理解為“團隊原則”。按照該原則,一個籃球運動員的心智不僅僅由其腦殼里發生的事情決定,更是由別的籃球運動員的現場表現與他本人的當下活動共同構成。
說得俗一點,即使是優秀的運動員,也會在賽場上被“豬隊友”所害。需要注意的是,這里的“豬隊友”可不是一個固定的標簽,因為一個優秀的隊友偶爾失常的表現,也會影響你當下心智的發揮。換言之,心智不僅僅是個體的事情,而且是群體的事情,否則我們就很難解釋“孟母三遷”這個故事的合理性——孟母顯然希望通過自主選擇一個良好的社會微環境,使得該微環境中的團體智能得以協助孟子的個體智能的成長。
與之相較,使得大語言模型得以運作的語料來自對互聯網上的海量數據的平均化,卻無法針對微環境內的信息進行精妙的互動,遑論根據微環境內的信息變更隨時調整“豬隊友”的標簽。大語言模型的行為模式貌似是對大量人類行為進行統計學平均后的產物,但恰恰是這種平均化導致了其“祛團隊化”。
換言之,不同真實人類團隊的問題處理語境與行動目標之間的微妙差異,都在這種平均化機制中被消滅了。作為這種消滅的結果,大語言模型很難在說一堆車轱轆廢話之外,就個體的處境提出切中要害的建議,并由此為提高個體心智能力做出真正的貢獻,正如經驗豐富的籃球隊長對其隊員所做的那樣。
大語言模型的平均化機制也順便導致了《心智簡史》提出的第三條心智原則難以在硅基基礎上得到實現,除非大語言模型進路本身被其他更好的人工智能設計進路所取代。
第三,大都市原則
根據該原則,不同的心智組件的聚集會自動衍生出新的心智處理層次,由此為整個心智機器的精密化做出貢獻。此過程正如大都市的形成:城市各個功能組件的良好運作與彼此配合,能夠催生出新的城市服務模塊,由此使得整座城市變得更加繁榮。
但需要指出的是,按照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提出的觀點,復雜城市生活的構成(在他的文本里被說成是“市民社會”的構成)是基于“需要”原則的,也就是說,消防隊的存在是因為城市需要消防隊滅火來保證安全,而消防隊員之所以愿意冒險干這份工作,也是因為這份工作本身帶來的工資能夠讓他們自己在城市里生活下去。因此,都市生活就具有一種“我為人人且人人為我”的特征,而使得這一特征得以浮現的基礎,恰恰是各個更小的城市組件自身的生存意志。
與之相較,使得目前的大語言模型得以運行的各種機制,無論是預訓練模塊、微調模塊,還是記憶緩存模塊,都是以一種與其自身的生存目的無關的方式被設置的。比如,之所以需要微調模塊,是因為經由預訓練模塊產生的輸出無法符合人類用戶的期待,這一點與系統自身的生存無關。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就很難期待對于這些模塊的設置能夠像城市市場經濟的勃發一樣,以一種令人驚喜的方式自動實現模塊分工的進一步細化。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說的這些,絕不意味著我們無法在硅基基礎上做出通用人工智能,而僅僅意味著:我們無法依賴主流的大語言模型的進路做出通用人工智能。毋寧說,只要遵循上述給出的三條心智原則,通用人工智能之路依然沒有被封閉,因為上述三條原則的抽象性使得其自身也具有了針對“硅基智能體”的延展性。當然,這三條原則本身依然需要一些細節來加以細化。而即使在討論這些細節時,《心智簡史》這本書也時時刻刻在暗示不同發展階段的心智體運作原則的“可計算性”,并由此使得心智進化史本身就具備了引導通用人工智能研究的巨大參考意義。譬如:
· 你是否知道古菌的心智就具備了初步的記憶能力?
· 你是否知道水螅的心智就能進行多任務處理?
· 你是否知道蒼蠅就具有了初步的表征能力?
· 你是否知道對于空間位置模塊的確定,需要晚到老鼠的心智階段才能出現?
· 你是否知道要了解人腦的時間模塊是如何運作的,你得先了解鳥腦的時間模塊的運作方式?
對了,你是否知道人類的語言能力,要晚到這本書第20章才出現,就好比司馬炎的名字只會在《三國演義》的末尾出現?好了,知道這一切后,你還會認為大語言模型繞開這20章之前的所有內容,直接模擬人類語言能力的做法,是一條靠譜的進路嗎?
在本文的末尾,我還想發表一點感想。最近我曾聽人工智能學界的一位資深學者說,在統計學進路的人工智能成為這個行當的名門正派之前,人工智能曾在“符號主義進路”中浪費了20年,而現在人工智能總算走上了“生物學模擬”的正道。我對他的這一判斷有多重不贊同之處,而其中與本書內容特別相關的一條不贊同意見就是當下流行的大語言模型進路與生物學意義上的心智進化路線實在是毫不相關。
若硬是要說這一進路多少與生物學有關,主要是因為作為該進路之技術基礎的人工神經元網絡技術的確是對人腦機制的某種片面模仿。然而,這種模仿畢竟是片面的,因為它并沒有涉及心智各個模塊是如何在進化歷程中以怎樣的邏輯次序而被組合在一起的,而只能用還原主義的方式將一切平攤到神經元的層面上去看待。好吧,如果這種做法是正確的話,那么羅貫中先生就只好這樣改寫許攸投靠曹操后二人的對話了:
曹:許兄,袁紹在官渡作戰的兵策究竟是怎樣的?
許:丞相您看,他昨天神經元活動的動態圖譜是這樣的,這是小弟我的數學建模。他的詞向量矩陣里的這些節點經常被激活,這里有一些有趣的統計學規律……
曹:但這究竟是啥意思?說人話。
許:得算,不過,這需要更多的圖形處理器。對了,只有打敗了袁紹,我們才能獲得這些處理器。
曹:滾……
謹將此書獻給一切“大語言模型癡迷癥患者”,此類“患者”的職業包括但不限于科技投資人、IT從業者與各類媒體人。而對于有哲學基礎的讀者來說,我想說的是,雖然這不是一本哲學書,但是假若你事先涉獵過黑格爾、尼采、叔本華、柏格森和西田幾多郎的哲學思想的話,相信你能從中看到一些與他們的核心哲學觀點相互印證的科學材料。
2025年2月19日于滬上寓所
本文的寫作基于(至少)30億年演化的人類心智,而非任何大語言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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