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傾方覺父愛沉
文|周明華
成都的七月像一盆傾倒的鋼水,柏油路面蒸騰起氤氳的波紋。紅星路天橋下,幾株紫薇被曬得卷了邊,胭脂紅的花瓣簌簌落在灰撲撲的傘面上。我望著那些躲進遮陽傘的年輕人,恍惚看見十八年前那個同樣灼熱的父親節,女兒瑤兒在考場外攥著我被汗浸透的衣角,睫毛在陽光下顫成兩片黑蝶。
天氣預報反復提醒的高溫,讓我忍不住嗔怪:“說好的父親節,怎就熱得這般不留情面?”要說吶,老天爺從不會與人約定晴雨。他時而像個脾氣乖戾的老者,時而又化作任性的孩子,以翻云覆雨的姿態俯瞰人間。而我,在這熾烈的日光下,恍然驚覺自己已獨自走過 18 個沒有父親庇佑的春秋。如今女兒遠在廣州求學,這個父親節,依然只剩我與回憶相伴。
那是2011 年的父親節,同樣熾熱的陽光里,藏著女兒人生中至關重要的時刻——高考與成人禮重疊。成都寬窄巷子旁的考場外,我如同萬千焦慮的家長,在烈日下“立正、稍息”,心卻早已隨著考場內的女兒跌宕起伏。當她走出考場,疲憊的眉眼間還凝著緊張的霜,我帶她一路小跑躲進茶館,妄圖用片刻寧靜撫平她的不安。
至今清晰地記得,那年的蟬鳴有些刺耳。茶館竹簾篩下的光斑里,鄰桌的闊論像隔壁煮沸的火鍋翻滾著:“讀書不如早接班!”“早點讓娃兒做生意!”瑤兒悄悄把茶碗推到我面前,琥珀色的茶湯里倒映著她緊繃的嘴角。我忽然明白,所謂父愛不過是把全世界的喧囂都濾成靜音,只留下孩子睫毛上顫動的微光。
女兒被吵得發懵,我看見她看著復習卷子,嘴咬筆尖的嘴唇有些發抖。也快到進場時間了,我趕忙牽起她的手逃離。進考場前,我一遍遍摩挲著她微涼的指尖:“盡力就好,孩子,爸爸永遠是你的后盾。”后來才知道,她故意低估了分數,那份小心翼翼的懂事,讓我既心疼又驕傲。最終,她如愿考上了理想大學,而那個父親節,也成了父女間最深刻的生命印記。
送女兒去大學那天,經過成都最復雜的一個十字路口,這里不僅路長還復雜。此時,我內心藏著最深的不舍。低頭想著往后不能再接她放學,思緒翻飛之間,一輛電瓶車擦著手臂呼嘯而過。“你瘋了嗎!”女兒此時突然變成了小宇宙一般,怒吼如驚雷炸響,我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她顫抖著抓起我擦傷的手臂,輕輕吹氣的模樣,與她母親當年如出一轍。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曾經需要我庇護的小女孩,早已學會守護她的父親。
報到之后,要進大學宿舍時,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小雨,秋雨把銀杏葉粘在她的行李箱上。女生宿舍樓道的穿堂風卷起她一縷秀發,我下意識想替她別到耳后,手指卻突然僵硬地懸停在半空中。原來父女間的距離,就是從牽著肉乎乎的小手,到目送單薄背影的漫長練習。
回家時,我突然感到一陣落寞。公交站臺玻璃反光中,幾道雨痕似乎變成了老家李橋鎮的那幾條熟悉的鄉間小路,我看見自己佝僂的輪廓與當年我的父親實現了身影重疊——那個總在深夜提著藥箱出診的鄉村獸醫,褲管永遠沾著泥漿和草屑。
那是個北風呼嘯的雪夜,他為了趕到三村五組梁大伯家,為一頭難產的母牛治病,深一腳淺一腳走了二十多公里的山路。一路上,父親呼出的白氣在月光里結成霜花,那是比任何詩句都沉重的韻腳。
如今,當年他提著的那盞馬燈已經銹跡斑斑。鐵皮褶皺里蜿蜒的褐紅,黃銅提手磨得有些發亮,邊緣處裂開細小的豁口,如同父親手掌上永遠褪不去的繭痕。我總覺得,父親留在上面的汗跡,就是至今仍留體溫的詩行——那些浸透桐油與煤油的斑駁印記,是他披星戴月爬山過埂的腳印,是深夜出診時踩碎的一道道月光,是農忙時節滴落在谷粒間的一次次焦灼。每一道銹痕都藏著未說出口的牽掛,當火苗在玻璃燈罩里明明滅滅,跳動的光暈便將這些無聲的詩行,一頁頁投映在老家堂屋的土墻上。
如今,貓兒山的松濤年復一年漫過父親的墓碑。清明紙灰飛舞時,我總錯覺能聽見他劃拳的吆喝混著劣質煙的那種味道。二十六年前的詩稿在掌心沙沙作響:“你臉上布滿的河流/載我到你厚厚的臂灣”——直到自己雙鬢染雪,才讀懂那些皺紋里蜿蜒的歲月。父親沉默的愛,如同他常背的藥箱,裝著全村牲畜的生死,卻悄悄揉碎了自己草紙上的血跡。
此刻珠江畔的月光應該正撫過瑤兒的書桌。視頻通話時,她總把鏡頭轉向中山園的那株木棉樹,輕輕地說:“爸,這花開得像你劃重點的紅筆。”我們隔著屏幕比劃富順豆花的做法,仿佛又回到她蹣跚學步的舊廚房。原來父女間的臍帶從未剪斷,只是化作三千公里的光纖,在數字河流里靜靜流淌。
暮色漫進窗欞,鍵盤上的“父親”二字在余暉中泛著微光。那些沒來得及說的愛,總有一天會在某個清晨,悄然變成女兒發間的白霜,或是外孫女蹣跚學步時揮舞的那雙小胖手。父愛何止如山?它是候鳥遷徙的星圖,是年輪里沉睡的琥珀,是我們終于懂得低頭時,看見自己掌紋里蜿蜒的歲月長河。
那些被我們習以為常的付出,那些藏在嚴厲目光后的溫柔,在父親離去后,才會化作心底無法填補的空缺,讓人嘗到“失重”的滋味。或許我們該學會在父親健在時,用一個擁抱、一通電話、一次對視,讓他知道:你如山的愛,我早已讀懂,也會用余生回報。
父親節不像母親節般鮮花簇擁,也鮮有專寫的詩行把淚點敲開,卻有他與生俱來的厚重。它提醒我們,在歲月偷走一切之前,要學會珍惜那份沉默的守護,別讓遺憾成為余生的底色。因為當父親的身影從生命中抽離,我們失去的不僅是愛的那座山,還有放開小跑,一路奔向山頭的那條溫暖的路徑。
作者簡介:
周明華,首屆價值中國最具影響力專欄作家、資深媒體評論員,高級編輯,雜文家,詩人。《明話頻道》《明話評道》《天府文學》等新媒體平臺創始人。全國各地雜文學會聯席會組委會副會長、中國寫作學會雜文副會長,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當代雜文隨筆》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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