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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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學界一般認為,漢武帝開設朝鮮四郡時,在玄菟郡內高句麗族聚居地區設高句麗縣,西漢末高句麗建立政權,仍然使用這一名稱?!案呔潲悺币幻嬖谟勺宸Q到縣名、國名的變化。然而,最早出現高句麗一名的《漢書》,是在《王莽傳》中記錄高句麗史事的,此時高句麗已經建國。梳理《漢書》、《三國志》、《后漢書》等記載高句麗史事的早期文獻,結合近年考古成果,可以得出以下幾點初步認識:玄菟郡初設與高句麗無關;玄菟徙郡是為高句麗所侵;《漢書》地理志所載玄菟郡三縣不在高句麗地區;“高句麗”最初為國名;“高句麗”作為族稱是由高句麗國這一政治體演變而來。
關鍵詞:玄菟郡;高句麗;漢魏城址;政治體
古籍中記載的高句麗一名,最早見于公元1世紀末成書的中國正史《漢書》,同書《王莽傳》和《地理志》將高句麗記作“高句驪”也省稱“句驪”。有關高句麗一名起源的討論,研究者大多依據《漢書·地理志》的“玄菟郡,武帝元封四年開。縣三:高句驪、上殷臺、西蓋馬”。和“玄菟、樂浪,武帝時置,皆朝鮮、濊貉、句驪蠻夷”。以及《后漢書·東夷列傳》的“武帝滅朝鮮,以高句驪為縣,使屬玄菟,賜鼓吹伎人”。等記載認定,高句麗最早應是民族之名,漢武帝設四郡,因高句麗人聚居而設高句麗縣,高句麗因族名而為地名,高句麗族建政權后,高句麗亦為國名。
本文通過玄菟郡初設和徙郡過程的史實分析以及對文獻中高句麗一名的屬性辨別,結合最新考古發現,探討高句麗由國名而為地名再為族稱的演變。
一
玄菟郡是西漢武帝滅衛氏朝鮮后設置的漢四郡之一。《漢書·武帝紀》載:“(元封三年)夏,朝鮮斬其王右渠降,以其地為樂浪、臨屯、玄菟、真番郡?!蓖瑫兜乩碇尽酚洠骸靶丝?,武帝元封四年開?!毙丝ぴO立的時間,《漢書》的記載不同,相關研究從《紀》和從《志》的觀點并存。至漢昭帝始元五年(前82),漢四郡的建制經歷了一次重大調整,廢臨屯、真番郡,合并為樂浪、玄菟二郡,不久玄菟徙郡高句麗西北。有關玄菟郡的設立與變遷,《三國志》和《后漢書》有較為明確的記載。
《三國志·烏丸鮮卑東夷傳》東沃沮條:
漢武帝元封二年,伐朝鮮,殺滿孫右渠,分其地為四郡,以沃沮城為玄菟郡。后為夷貊所侵,徙郡句麗西北,今所謂玄菟故府是也。沃沮還屬樂浪。漢以土地廣遠,在單單大領之東,分置東部都尉,治不耐城,別主領東七縣,時沃沮亦皆為縣。
《后漢書·東夷列傳》東沃沮條:
武帝滅朝鮮,以沃沮地為玄菟郡。后為夷貊所侵,徙郡于高句驪西北,更以沃沮為縣,屬樂浪東部都尉。
《后漢書·東夷列傳》濊條:
至昭帝始元五年,罷臨屯、真番,以并樂浪、玄菟。玄菟復徙居句驪。自單單大領已東,沃沮、滅貊悉屬樂浪。
漢四郡設立之前,衛氏朝鮮勢強,真番、臨屯、沃沮等“其旁小邑”皆屬之。
《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
朝鮮王滿,燕人?!ぁぁぁぁぁぱ嗤醣R綰反,入匈奴、滿亡命,聚黨千余人,椎結蠻夷服而東走出塞,度淇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障,稍役屬真番、朝鮮蠻夷及故燕、齊亡在者王之,都王險?!ぁぁぁぁぁM得以兵威財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臨屯皆來服屬,方數千里。
《三國志·烏丸鮮卑東夷傳》東沃沮條:
漢初,燕人衛滿王朝鮮,時沃沮皆屬焉。
漢四郡并非都設置于衛氏朝鮮故地,而是各有所轄。武帝伐朝鮮分其地為四郡,實際上包括了服屬衛氏朝鮮的真番、臨屯、沃沮,為廣義的朝鮮之地。狹義的朝鮮之地專指衛氏朝鮮,漢四郡中的樂浪郡設立于此地。臨屯、真番二郡設于衛氏朝鮮屬國臨屯、真番之地,玄菟郡設在沃沮之地。《三國志》、《后漢書》都是在東沃沮記事中記錄玄菟郡的設立及徙郡等史事,說明玄菟郡的設置是為了管理沃沮地區。高句麗一名是漢四郡設立之后才出現的,文獻中亦不見高句麗屬朝鮮的記錄,因此玄菟郡初設與高句麗無關。
沃沮,亦稱東沃沮。在“沃沮”前面加上“東”,是因其在“高句麗蓋馬大山”之東。
《三國志·烏丸鮮卑東夷傳》東沃沮條:
東沃沮在高句麗益馬大山之東,濱大海而居。其地形東北狹,西南長,可千里,北與挹婁、夫余,南與濊貊接。
《后漢書·東夷列傳》東沃沮條:
東沃沮在高句驪蓋馬大山之東,東濱大海;北與挹婁、夫余,南與濊貊接。
玄菟郡初設時的范圍并不包括今鴨綠江流域,“高句麗蓋馬大山”為其西界,所轄范圍只限于“單單大領”以東的沃沮地區,如《后漢書》所云“以沃沮地為玄菟郡”。即使在“始元五年罷臨屯、真番以并樂浪、玄菟”之后,玄菟郡的范圍也只是后來樂浪郡東部都尉所轄的“領東七縣”?!稘h書》地理志所記玄菟郡高句驪、上殷臺、西蓋馬三縣,并不在“領東七縣”之列。東暆、不而、蠶臺、華麗、邪頭昧、前莫、夫租等“領東七縣”,是記在樂浪郡二十五縣當中的,因此《漢書》地理志記錄的玄菟郡三縣,應為徙郡高句麗西北后的建制。周振鶴的研究認為:《漢志》事實上乃是兩份資料的混合物,一份是平帝元始二年(2)各郡的戶口籍,另一份大抵是成帝元延、綏和之際(前9—前8)各郡國的版圖(即所屬縣目),《漢志》所記郡縣建制是西漢晚期的狀況。
徙郡高句麗西北之前的玄菟郡,文獻只提到沃沮城,屬縣情況不明?!稘h書》地理志記樂浪郡有夫租縣,“夫租”應為“夭租”,夭租縣治即玄菟郡初治沃沮城,稱為第一玄菟郡治。沃沮城的位置,學界多考證為朝鮮咸鏡南道咸興一帶,徙郡后沃沮為縣,歸屬樂浪東部都尉。有研究認為:玄菟郡初置于南沃沮之地,其數次遷郡是變更轄區、郡治和屬縣,既未更改郡名,也未徙以前治地居民。玄菟設郡之初,當不包括高句麗之地,《后漢書》所載“以高句麗為縣,使屬玄菟”亦非武帝朝之事。玄菟郡經略高句麗是在其建國之后,即第二玄菟郡(前82—107)和第三玄菟郡(107—276)期間。
二
古籍中通常使用“夷”泛指東方異族,“貊”(也寫作“貉”)為專指的族稱。林沄先生認為:漢代以后的文獻中單稱的“貊”,專指高句麗及其“別種”?!逗鬂h書》東夷列傳在抄錄《三國志》對高句麗的記述時,在“······沃沮、東穢皆屬焉”后,插了一句“句驪一名貊耳(耳字可能是衍文)”,這可以使下一句“又有小水貊”更便于理解。
《三國志》、《后漢書》對于玄菟徙郡的原因都記作“為夷貊所侵”。夷貊是何種族,如何侵犯,已不得而知,但夷貊可能包括高句麗族,魏志高句麗傳言高句麗有別種曰小水貊,可為旁證?!度龂尽跬桴r卑東夷傳》云:“句麗作國,依大水而居,西安平縣北有小水,南流入海,句麗別種依小水作國,因名之為小水貊,出好弓,所謂貊弓是也?!毙∷鲈谖靼财娇h北,位于高句麗西南,與玄菟郡之間有高句麗相隔,不可能攻擊玄菟郡。侵犯玄菟郡的“夷貊”只能是高句麗。而且,沃沮地區歸屬樂浪東部都尉后,繼續受到高句麗的侵攻。
《三國志·烏丸鮮卑東夷傳》又記:“漢建武六年,省邊郡,都尉由此罷。其后皆以其縣中渠帥為縣侯,不耐、華麗、沃沮諸縣皆為侯國?!ぁぁぁぁぁ。扔诖髧g,遂臣屬句麗?!睎|漢初,罷樂浪東部都尉,以縣中渠帥為縣侯等措施,實際是對西漢晚期以來高句麗領有“領東七縣”之地的默認。雖然《三國史記·高句麗本紀》始祖東明圣王十年(前28)條“冬十一月,王命扶尉伐北沃沮,滅之。以其地為城邑”。的記事不見于中國文獻,但在樂浪墓葬中,貞柏洞1號墓(夫租薉君墓)隨葬有“夫租薉君”銀印,墓主人身份為夭租地方的濊族首領,墓葬年代屬公元前1世紀后半期?!胺蜃馑D君”墓的年代與《三國史記》所載東明圣王十年伐沃沮的時間大體相符。夭租地方濺族首領埋葬在樂浪郡朝鮮縣境內,最有說服力的解釋就是墓主人生前其領地已為高句麗侵占,“夫租薉君”詣郡內服。
漢武帝設朝鮮四郡之時,高句麗(貊人部落聯盟)正處在崛起階段,邊郡的設立妨礙了其向東方的發展,從而導致對玄菟郡的不斷侵犯。漢四郡設立二十五年后,昭帝時迫于高句麗的侵攻,不得不實行郡縣廢合等調整,不久玄菟郡又由單單大嶺以東的沃沮之地徙郡于高句麗西北??たh廢合及玄菟徙郡是漢朝為應對高句麗的興起而采取的邊郡調整策略,也是這一時期對邊疆行政建制進行重組的組成部分?!稘h書·昭帝紀》有“(始元五年)罷儋耳、真番郡”的記錄,表明昭帝時期實施了邊疆行政建制的大幅調整。玄菟郡何時徙郡,文獻卻未明言。《漢書·昭帝紀》記載,元鳳六年(前75)“募郡國徒筑遼東玄菟城。”同書《天文志》亦載“(元鳳)其六年正月,筑遼東、玄菟城?!毙驴ぶ沃侵诖藭r,徙郡時間應與之相去不遠。
三
《三國志》對玄菟郡內遷記為“徙郡句麗西北”,《后漢書》記作“徙郡于高句驪西北”。對于“句麗西北”或“高句驪西北”,學界存在指高句麗縣西北和指高句麗地區西北等不同理解。如果句麗或高句驪是指高句麗縣,則玄菟徙郡之前就要設立此縣,但文獻記載中未見玄菟徙郡之前曾設高句麗縣的記錄?!度龂尽?、《后漢書》的記載已經很明確,玄菟郡是徙郡并非徙治。徙郡不等同于徙治,徙郡是管轄地域的改變,即所謂僑置。
關于《漢書》地理志所載玄菟郡高句麗縣的位置,學界一般主張為新賓永陵南漢代城址。該城址位于遼寧省新賓縣永陵鎮蘇子河與二道河交匯處的南岸。城址建筑在河岸臺地之上,平面長方形,東西長136米、南北殘長166米,夯土城墻,發現東西二門址,北墻已被河水沖毀。2004年至2008年,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單位對永陵南城址進行了大規模的考古發掘。通過歷次發掘的簡短年報可以大概了解到,城址包括五期文化遺存:第一期文化遺存屬青銅器時代,只發現少量陶器,未見遺跡;第二期文化遺存屬于西漢時期;第三期文化遺存為東漢時期。兩漢時期的遺物,包括漢式泥質灰陶器皿、繩紋瓦、方格紋瓦、云紋瓦當、西漢五銖、五銖錢范、王莽時期貨幣、“高句驪丞”封泥等。第三期文化遺存中發現了大型建筑址,集中于城址的中部偏北,其中2號大型建筑址,建筑在夯土臺基之上,長13.6米、寬8.5米,應屬于官署建筑;第四期文化遺存屬公孫氏政權至魏晉時期,可分為早晚兩段。早段遺存包括在城址北部發現的多處夯土建筑臺基,出土大量板瓦、筒瓦,以及四界格蓮花紋瓦當、千秋萬歲文字瓦當、陶質建筑構件等。晚段遺存集中分布在城址的東南部,主要是高句麗和鮮卑文化的遺跡、遺物。永陵南城址始建年代為西漢中晚期,是西漢晚期至公孫氏割據遼東時期的重要行政建置所在地,魏晉時被高句麗占據。
永陵南城址的位置及始筑年代與《漢書·昭帝紀》元鳳六年(前75)“募郡國徒筑遼東玄菟城”的記載相符,大型夯土臺基建筑、錢范、“高句驪丞”封泥等表征城址性質遺存的發現,為推斷該城址的性質提供了可資參考的考古學線索?!案呔潴P丞”封泥是官方文書往來的信驗印封,即可遺留于高句麗縣,也可出土在玄菟郡治遺址中。但五銖錢范的出土,表明該城首先應為玄菟郡治,如果郡治與首縣同治,則永陵南城址亦為高句麗縣治故址。《漢書·地理志》所記高句麗縣,反映的是西漢末年玄菟郡的建制。玄菟郡何時設置了高句麗縣,古籍中沒有明確的記錄。西漢一代郡國的變動很大,而且這些變動從地域上來說在性質和程度方面存在著較大的差異。玄菟郡初置時,文獻只記錄有沃沮城,似未設縣。與玄菟徙郡高句麗西北時間有關的記載,也只有《漢書·昭帝紀》和《漢書·天文志》記載的元鳳六年(前75)“募郡國徒筑遼東玄菟城。”和“其六年正月,筑遼東、玄菟城”等兩條史料。永陵南城址出土的“高句驪丞”封泥是推斷高句麗縣設置年代的一個重要考古學線索,如果該封泥出土單位的年代為西漢中期,則高句麗縣可能設于武帝或昭帝時期,如果只能判斷封泥出土單位屬西漢中晚期或更晚,這個問題仍然得不到解決。期待永陵南城址考古發掘報告的出版,能夠在某種程度上提供可資參考的證據。
對于上殷臺和西蓋馬二縣的今地推斷,由于研究者對文獻記載的不同理解以及考古發現尚未能提供可靠的遺存證據等原因,仍然是諸說并立。上殷臺縣位置諸說包括:通化市、吉林市附近、赤板松古城、白旗堡古城等。西蓋馬縣位置諸說則有:鴨綠江左岸朝鮮楚山附近、朝鮮江界一帶、木奇土城、赤板松古城、集安附近等。各說可分兩類,一是泛指區域以待博考,另一是與具體古代城址相聯系的實證探索。不過,史地研究所涉及的相關城址,大部分只經過地面調查,遺存性質并不明確,目前只有赤板松城址和集安國內城近年經過考古發掘,城址年代及性質基本清楚。
赤板松城址位于吉林省通化縣快大茂鎮西南約2.5千米的低矮二級臺地上,西距永陵南城址約60千米,東距集安國內城約120千米。2005年至2011年,吉林省考古研究所對城址開展了全面調查、測繪、勘探和考古發掘。城址依自然山勢而建,多利用斷崖或陡坡為城郭的邊緣,只在緩坡處修建人工墻體。城址內出土大量漢文化風格的繩紋瓦、漢式泥質灰陶器皿,以及鐵制工具、武器、車馬具等遺物。在城內東部緩坡地帶發現一處大型院落式建筑,院落建有圍墻,平面近方形,長67.5米,寬66.5米。院落的北部有四座房址建筑在一座大型臺基之上。初步推斷城址年代為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城址性質既具有軍事要塞功能,同時也達到了漢代東北地區縣治的規模。赤板松城址內出土了大量的漢文化遺物,其中繩紋瓦和建筑構件以及大型院落遺跡等表明,該城址可能曾是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的縣治故址。永陵南城址和赤板松城址漢代遺存的發現,為探索第二玄菟郡屬縣治所故址提供了重要的考古學證據。
國內城位于吉林省集安市市區,城址平面呈不規則長方形,周長2686米。1984年,集安縣文物保管所發表了1975-1977年國內城調查與試掘報告,首次公布在國內城石墻下發現了土垣,土垣中出土的遺物應屬戰國時期,土垣的年代為戰國至高句麗建國之前。試掘報告認為,在高句麗建國之前這里已經建有土垣城墻,國內城是在土垣的基礎上建筑的,此土城可能與漢四郡下轄的高句麗縣治所有關。調查試掘報告的發表,立即引起學術界的反響。陸續有國內城土垣為玄菟郡高句麗縣、西蓋馬縣、不而城故址等學術觀點產生。2003年,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對國內城北城墻進行了解剖發掘,發現外側墻體采用石塊壘砌,內側墻體的表面用石塊壘砌,其內部則填土夯筑,解剖位置墻體之下未發現“土垣”結構。2009年、2011年,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又對南城墻和東城墻進行了解剖。在東墻探溝(09JGDT1)的發掘中確認,此處墻體的內側、外側和墻體上部為石筑結構,墻體的內部為土筑墻芯。土筑墻芯分為四層,均為沙土,質地疏松,出土遺物紛雜,故墻體內部的土筑墻芯當為一次性堆筑而成。土筑墻芯出土遺物均為陶器殘片,可分為兩類。第一類陶器的數量很少,為手制素面夾粗砂黃褐陶,器形有罐、豆等,年代大致在戰國時期。第二類陶器均為輪制,火候較高,質地堅硬,有泥質陶和夾砂陶兩種,夾砂陶砂粒較細,器表抹光。器形有罐、碗、缽、甑等,另有少量板瓦,這類陶器的年代應屬魏晉時期。南墻探溝(07JGNT2)緊鄰1975-1977年集安縣文物保管所在南墻發掘的一處地點,探溝剖面顯示,墻體內部亦存在土筑墻芯,土筑墻芯各層堆積出土遺物多為輪制泥質陶器殘片,器形有罐、甑等,年代亦屬于魏晉時期。
綜合國內城北墻、南墻、東墻等多個地點的解剖結果,可以斷定1984年發表的《集安高句麗國內城址的調查與試掘》報告中關于國內城石墻下包含戰國至高句麗建立之前“土垣”的觀點是錯誤的。該報告認定的“土垣”,應是墻體內部的土筑墻芯。國內城城墻外部包石與墻內土筑墻芯為一次性完成,城墻的始建年代不早于魏晉時期。2000-2003年對國內城的考古發掘,面積近5000平方米,發掘地點幾乎遍布城址內的各個區域,各發掘地點的古代文化堆積均以高句麗遺存為主,在高句麗時期文化堆積的下面未見更早時期的遺跡,表明高句麗遺存應該是國內城區域最早的文化主體。
迄今為止的考古發現表明,高句麗早期文化遺存主要集中分布于鴨綠江中上游的吉林省集安和渾江中下游的遼寧省桓仁地區,這里是高句麗的活動中心。永陵南城址和赤板松城址都位于高句麗中心地區的西北,距離高句麗早期都邑區桓仁和集安不遠?!度龂尽跬桴r卑東夷傳》記“漢時賜鼓吹技人,常從玄菟郡受朝服衣幘,高句麗令主其名籍。后稍驕恣,不復詣郡,于東界筑小城,置朝服衣幘其中,歲時來取之,今胡猶名此城為幘溝溇”?!安粡驮効ぃ跂|界筑小城”一句說明,“東界”是指玄菟郡的東界,“徙郡句麗西北”自然是指高句麗區域的西北方,高句麗并不在玄菟郡轄境之內。集安國內城為高句麗城址而非漢城,進一步證明第二玄菟郡屬縣并未設置在高句麗區域之內。在永陵南城址和赤板松城址附近,也未發現其他的漢文化遺跡,因此玄菟徙郡后所設三縣只是個據點而已,并沒有能夠控制住高句麗向郡縣地區的侵攻。東漢時期,玄菟郡反而處在高句麗的威脅之下,被迫再度徙郡至遼東郡境內。
四
根據《三國史記》的記載,學界一般認為夫余王子朱蒙于公元前37年建高句麗國。在桓仁、集安地區發現的大量高句麗積石墓年代最早可到西漢晚期,一定程度上支持了這種觀點。按文獻所記史實發生的時間順序,高句麗一名最早出現在王莽時期,此時高句麗已經建國。
《漢書·王莽傳》:
先是,莽發高句驪兵,當伐胡,不欲行,郡強迫之,皆亡出塞,因犯法為寇。遼西大尹田譚追擊之,為所殺。州郡歸咎于高句驪侯騶。嚴尤奏言:“貉人犯法,不從騶起,正有它心,宜令州郡且尉安之。今猥被以大罪,恐其遂畔,夫余之屬必有和者。匈奴未克,夫余、穢貉復起,此大憂也?!泵Р晃景?,穢貉遂反。詔尤擊之。尤誘高句驪侯騶至而斬焉,傳首長安。莽大說,下書曰:“······其更名高句驪為下句驪,布告天下,令成知焉?!庇谑呛讶擞高?,東北與西南夷皆亂云。
上引文獻中的“高句驪兵”、“高句驪侯”當指高句麗國而言,對其族屬則記為“貉”。《漢書》中不見用“高句驪”或“句驪”來指代族稱的記錄,王莽“更名高句驪為下句驪”,改的應是地名?!稘h書·地理志》玄菟郡條原注記:“高句驪,莽曰下句驪。上殷臺,莽曰下殷。西蓋馬,莽曰玄菟亭。”據此推斷,“下句驪”即王莽對玄菟郡高句麗縣的更名。
成書早于《漢書》的《史記》,記載西漢早、中期史事。司馬遷寫作《史記》的時間始于西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此時漢四郡已經設置,但該書不見高句麗一名,說明武帝初置玄菟郡時,并無高句麗族、高句麗縣之名稱。《史記·貨殖列傳》云:“夫燕亦勃、碣之間一都會也。······北鄰烏桓、夫余,東綰穢貉、朝鮮、真番之利?!笨芍髞聿懦霈F的高句麗,在《史記》中記作“穢貉”。《三國志》、《后漢書》的高句麗記事也都只追溯到王莽時期,而且又說高句麗是夫余別種。
《漢書·地理志》是中國第一部以“地理”命名的地理學著作,主要內容由三個部分組成:一是轉錄《尚書·禹貢》和《周禮·職方》全文,簡述前代政治地理的演變和發展;二是敘述西漢末年疆域政區設置。在郡國條中,其轄境以成帝元延末、綏和初為斷,名稱和戶口數以平帝元始二年(2)為斷,是一部西漢末期較為完備的行政地理實錄。部分郡國條還記述一些重要的自然和經濟情況,在縣、道、邑、侯國條中還分別記錄有關山川、特產、官營工礦等情況,這是《漢書·地理志》的主體內容;三是依據劉向《域分》、朱贛《風俗》,記述了漢代的一些經濟、人文地理情況,對全國做出區域劃分和分區概述,相當于區域風俗地理志?!稘h書·地理志》內容豐富,但主要涉及的是當時郡國行政區劃及經濟貿易和民情風俗,并非民族史志。“玄菟、樂浪,武帝時置,皆朝鮮、濊貉、句驪蠻夷”。一句,出現在《漢書·地理志》經濟、人文地理部分燕地條中。此句前接“燕地······樂浪、玄菟,亦宜屬焉。上谷至遼東,地廣民希,數被胡寇,俗與趙、代相類,有魚鹽棗栗之饒。北隙烏丸、夫余,東賈真番之利”。記述了“燕地”的范圍和周邊地域的情況,此句之后記樂浪(衛氏朝鮮)民俗,是將燕地分為上谷至遼東和玄菟、樂浪兩個亞區分別記述各區域的風俗。這里國名、地名、族稱并舉,蓋指地域。“朝鮮”、“句驪”為國名,“濊貊”泛指東北異族,“蠻夷”即非我族類之意。因此不能夠依據《漢書·地理志》“玄菟、樂浪,武帝時置,皆朝鮮、濊貉、句驪蠻夷”這段話認定“句驪”是族稱。
五
《三國志》最早為華夏以外人群集團立傳,開中國正史四夷傳之先河,其中《東夷傳》記錄了高句麗的地理范圍、人口與風俗、官職與刑罰,追述漢與高句麗的關系,載東漢后期至魏正始年間高句麗與邊郡之間的戰爭等史事。其中,可以說明高句麗一名性質的記錄大體如下。
《三國志·烏丸鮮卑東夷傳》:
高句麗在遼東之東千里,南與朝鮮、滅貊,東與沃沮,北與夫余接。都于丸都之下,方可二千里,戶三萬。······其國有王,其官有相加、對盧、沛者、古雛加、主簿、優臺丞、使者、皂衣先人,尊卑各有等級。東夷舊語以為夫余別種,言語諸事,多與夫余同,其性氣衣服有異。本有五族,有涓奴部、絕奴部、順奴部、灌奴部、桂婁部。本涓奴部為王,稍微弱,今桂婁部代之。漢時賜鼓吹技人,常從玄菟郡受朝服衣幘,高句麗令主其名籍。后稍驕恣,不復詣郡,于東界筑小城,置朝服衣幘其中,歲時來取之,今胡猶名此城為幘溝溇。
《三國志》所記“高句麗都于丸都之下,其國有王,常從玄菟郡受朝服衣幘”,分明是指高句麗政權而言,即高句麗一名所指為“政治體”。“本有五族”是說高句麗國并非同一族群?!皷|夷舊語以為夫余別種”一句轉述了高句麗與夫余之間存在某種性質的共同屬性這一傳說。關于古籍中對“別種”的使用,周一良先生早有研究指出:“‘別種’之稱猶‘別部’,為政治上相統屬而種族上十九不相同之部落?!庇械难芯縿t認為,雖然“別種”用來表示民族分離的過程,但由于古代史家往往對政治體和人們共同體不加詳細區別,也有依附后又分出為“別種”的現象,這就要求做具體分析,不能僅以“別種”為辨別民族源流的標準。還有的研究主張:“別種”僅是古代史家為區別歷史上聯系密切、關系復雜各族易混淆而難以分辨的客觀情況,所采取的一種模糊的區別方式,并無特指意義。
夫余建國早于高句麗,《三國志》記載的夫余也是指“政治體”而言。
《三國志·烏丸鮮卑東夷傳》:
夫余在長城之北,去玄菟千里,南與高句麗,東與挹婁,西與鮮卑接,北有弱水,方可二千里。戶八萬,其民土著,有宮室、倉庫、牢獄?!ぁぁぁぁぁ芯?,皆以六畜名官,有馬加、牛加、豬加、狗加、大使、大使者、使者?!ぁぁぁぁぁび眯虈兰?,殺人者死,沒其家人為奴婢?!ぁぁぁぁぁh時,夫余王葬用玉匣,常豫以付玄菟郡,王死則迎取以葬?!ぁぁぁぁぁて溆∥难浴盀R王之印”,國有故城名濺城,蓋本濺貊之地,而夫余王其中,自謂“亡人”,抑有以也。
按《三國志》的記載,夫余的族屬是“濊”,夫余國的范圍“蓋本濊貊之地”,其強盛時貊人部落(高句麗建國之前)加入了夫余這一“政治體”,故有“東夷舊語以為夫余別種”的傳說。這一點還可以從《漢書·王莽傳》嚴尤奏言中得到旁證?!度龂尽跬桴r卑東夷傳》所記各人群集團,有的是“地域體”如烏丸、鮮卑、韓、倭人,有的是“政治體”如夫余、高句麗,有的大致相當于“民族體”如東沃沮、挹婁、濊。所以《三國志·烏丸鮮卑東夷傳》并不是從民族史的角度來記述華夏周邊各人群集團的。
古代人群集團的族屬研究,首先要厘清文獻記載的人群集團與現代學術意義上的“族”的關系,這樣才有可操作性。林沄先生指出:“族”這一詞,本來是一個非常不確定的概念??梢杂盟鼇矸褐敢磺幸娪诠糯墨I的有某種統一專名的人群,只要人群的規模不小于原始社會的部落或部落聯盟。比如,“陶唐氏”、“有虞氏”可算是族,“晉人”、“楚人”也可算作族?!叭A夏”、“諸夏”是族,單稱的“夏人”也是族。這種種人群的歷史背景和實際性質是有非常大的差別的。古代文獻在記錄人群集團時并不區分“政治體”和“民族體”,有時還用“地域體”代指“政治體”或“民族體”。陳寅恪先生指出:在胡人種族問題上,存在著兩個需要注意的現象。一是血統關系的變化。胡人部落組織以血統為要素,然因時代的推移,經濟、社會階層的轉變,血統絕非單純。在一切胡人部落中有本部,本部中又有同姓。部落地位的高低,主要依據強弱、親疏與兼并的先后來區別。二是地區關系的成立。一個種族在某地居住過,后來就把某地居民一律說是某族人。匈奴以后,東至遼河流域,西接烏孫,因為有鮮卑人居住過,便稱呼這一廣闊地帶的居民為鮮卑人。總之,血統、地區都在變化,而所謂某族人,往往不是依據血統,而是依據地區。一個地區居住著很多種族的人,其中有一個是主要的,這個地區所有的種族,便以此主要種族的名稱為自己的名稱了。按文化人類學的“族群認同”理論,北方民族史上那些具有專名層面上的人群集團,其實都是各種“根基性小族群”出自社會環境和利益選擇而形成的“情境族群”,或者可以徑直理解為“政治體”,即以政治關系和政治權利為紐帶構建起來的社會團體。群體成員并不完全是憑借血緣傳承和文化傳統這類天然性的根基元素凝聚在一起具有客觀一致的內部特征。
較早記載高句麗史事的文獻(“前四史”),不見將高句麗一名作為族稱使用的記錄。高句麗一名最初主要用作政權名、地域名和地名,如果一定要把高句麗這個“政治體”或“地域體”與“民族體”相聯系,不同的時期則有不同的內涵。在高句麗把沃沮、濊、夫余等人群都熔鑄成新的民族統一體后,“濊貊”就成為純歷史的名稱。至此,高句麗一名才真正具備了族稱這個層面的意義。
作者:王培新
來源:《史學集刊》2017年第1期
選稿:耿 曈
編輯:宋柄燃
校對:歐陽莉艷
審訂:耿 曈
責編:楊 琪
(由于版面內容有限,文章注釋內容請參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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