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龍應臺
選自龍應臺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的演講
年輕人固然迷惘,你走到中年的迷惘,更復雜。
假設時間是一條流動的大河,今天的你們站在大河上游,我站在下游,已經走過中間的夾岸桃花也看過漩渦深處的黑洞;你們有一天會走到我今天的位置,那時我已不在,就如同當我走向素書樓去修復它的時候,錢先生早已不在。
可是在中年迷惘之后,我覺得我比從前更有能力理解錢穆。
所以今天要跟你們分享的十三件事,很可能也要等你們親身經歷時代性的迷惘之后,才明白;所以今天就姑且聽聽吧。
我會比較多地提到錢穆先生,做為我從素書樓走到新亞書院對他的個人致敬。
好,青春迷惘后龍應臺發現的十三件事:
丨錢穆像
一、不要跟第一個你愛上的人結婚
不要跟第一個你愛上的人結婚,但是不妨愛上你后來結婚的人。
二、隨時準備對贊美你的人說 Thank you, no
如果有人對你說,因為你特別棒,譬如聲音特別好聽、觀念特別正確、信仰特別純正,所以請你出來帶領呼口號。
說:Thank you, no.
三、學會玩,培養幾個終身的嗜好
丨1972,20歲的成大登山社員龍應臺,在登了玉山、秀姑巒山、南湖大山、大霸尖山之后,北大武山。
否則,有一天你退休了或者工作被人工智慧拿走了,你就一無所有,是一口干涸龜裂的池塘。
世界上最窮的人,是一個不會玩、沒有嗜好的人。當你老的時候,就是一個最讓人不喜歡的孤獨老人,因為你像一支干燥的掃把一樣,徹底無趣。
四、年輕時找幾個求知欲強的人結成終生摯友
越老越難交朋友,越老求知欲越低,所以,結交幾個求知欲強大的摯友,只有“青春正好”的現在可能做到。
擔任過清華大學校長的羅家倫在就讀北大的時候,曾經描述一個大學生的寢室:“他房間里住了四個同學,一個顧頡剛,靜心研究他的哲學和古史,對人非常謙恭;一個狄君武,專心研究他的詞章,有時唱唱昆曲;一個周烈,阿彌陀佛在研究他的佛經;一個就是大氣磅礴的傅孟真……在高談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
大家都說大學四年是人生的“黃金”四年。我年輕的時候以為,這指的是,我們終于有了談戀愛的自由。后來發現,我錯了,戀愛隨時可以談,到老都可以,但是,人生中唯一的自由時段,容許你義無反顧、赴湯蹈火、全身燃燒地瘋狂求知,就只有這四年。
這段時間一過,人生的種種責任像一條看不見的繩索,緊緊套住你,相信我,這一套就是一輩子。
五、一個人一株樹,把“孤獨靜處”當做給自己的獎賞
丨錢穆在無錫當小學教師
錢穆教小學生寫作文,把學生帶到松林間的古墓群里,要每一個學生選一株樹坐下來,然后開始孤獨地“靜”。
片刻之后,他問學生是否聽見頭上的風聲?學生說沒注意。他要他們再度靜聽。
過一會兒,他跟學生說,這里上百株松樹,風穿松針而過,松針很細,又多空隙,“風過其間,其聲颯然,與他處不同,此謂松風。”
我喜歡看星星。不看星星的人以為,只有在特定的日子,譬如流星雨,才看得到流星。
事實上,任何一個晚上,你挑一片沒有光的草原,躺下來凝視天空,只要凝視得夠久,你就會發現,流星很多、很多,每天都有。
離開青春校園之后,你會踏上一條電扶梯,電扶梯有個名字叫做“努力”。這個電扶梯一直往前,不斷向上,沒有休息站,沒有回轉站,沒有終點站。在名為“努力”的電扶梯上,你的心不斷地累積灰塵,努力和忙碌的灰塵,一層一層在不知不覺中厚厚地蓋住你青春時明亮如清水的那顆初心。
唯一可以除塵的時刻,就是你孤獨靜處的時刻。
流星其實一直在那里,誰看得見、誰看不見,唯一的差別只在于:你有沒有為自己保留一片孤獨寧靜的田野。
六、華歆還是管寧,是有選項的
在沒有聲音的時代里,多做華歆;在聒噪喧嘩的時代里,多做管寧。
1944年底蔣委員長發表“告知識青年書”,王鼎鈞和很多同學讀到文告,邊讀邊放聲大哭,眾人哭成一團,大家決定立刻投筆從戎。
那天其實是個正常上課的日子,他在外面和摩拳擦掌的同學奔走了一整天,然后“頭上冒著蒸汽”、熱血沸騰地回到教室。一進教室,他看見“冷冷清清、空空洞洞的教室里有三個女生、兩個男生,伏在書桌上鴉雀無聲、文風不動。”
然后很快地,那些熱血學生因為意見分歧,開始分派,“造反派”和“保皇派”陷入激烈斗爭、打架,打得昏天黑地。
丨作家王鼎鈞
六十年以后回顧歷史,王鼎鈞說,那段歲月,給自己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的,是那幾個“在騰騰殺氣中守著那方寸清凈,晨讀晚修,分秒不輟”的人。
1937年,北大文學院遷到湖南南岳衡山。錢穆跟馮友蘭吵了一架。學校有兩個學生決定輟學去延安,學生開歡送會。馮友蘭致詞,對兩個學生倍加贊許。輪到錢穆致詞,他竟然對那兩個被馮友蘭大大贊美的學生不假辭色,反而勉勵那些留下來繼續讀書的學生,說,國家所需要的棟梁是“努力求知”而“未來有用”的人,現在沒有得到知識的青年根本不是“棟梁”。
回到宿舍之后,馮友蘭對錢穆說,勉勵學生讀書可以,但你不該責備那兩個熱血學生。錢穆反駁說,你怎么可以又認同學生應該讀書,又贊美學生輟學去延安。這是模棱兩可。
熱情奔放,本來就是青春的特征,當然是天經地義的,美好而值得愛惜,但是要發燒的時候,不妨先自澆一桶冰水,冷一片刻,再做決定。大家知道世說新語里“管寧華歆”的故事。兩個人一塊讀書,外面一有風吹草動,華歆就跑出去看了,管寧跟他“割席”而讀。最后兩個都很有成就。
不是說不能做那個放下書本去湊熱鬧的華歆——我自己就比較是個不專心的華歆吧,但是你至少得知道,這世界也存在“八方吹不動”的管寧一個選項。
七、為了“正義”,沖出去,沖出去之前,先彎腰綁個鞋帶
綁鞋帶的時候,你就有半分鐘可以想幾個問題:
“正義”和“慈悲”矛盾時,你怎么辦?兩種“正義”抵觸時,你怎么辦?
譬如在饑荒的時候,你看到一個骨瘦如柴的少年搶一個老婦人手里的一小袋米,老婦人摔倒在地上悲傷地哭泣,而少年,因為饑餓,他的腿浮腫,幾乎站不住,全身發抖,也拿不住米袋。
逮捕那個少年是不是正義呢?
譬如你旅游時當街被搶了一百塊錢;你可以指認那搶你的人,可是你也知道在那個國家里,搶劫一百塊是要被槍斃的。你要不要指認?
譬如,對一個惡人沒法可治,于是索性用另一個惡人去打死他,這是不是正義呢?
譬如,一個政黨清算另一個政黨曾經犯過的罪,但是為了達效而使用不符合程序正義的手段,你接不接受這個正義?
譬如,如果正義其實夾雜著偽裝的復仇,你該不該支持呢?
如果正義同時存在兩種,而且兩種彼此尖銳抵觸,那么正義的最終依靠究竟是什么,你有沒有個定見?
如果鞋帶綁好了而對這些問題你一概不知答案,那就……再綁一次鞋帶。
八、真有本事的話,方和圓不矛盾
蔡元培在1917年開始擔任北大校長。那一年學校里有個聰明又認真的大二學生叫做傅斯年。他發現教“文心雕龍”的那位老師不太懂文心雕龍,錯誤很多,學生就商量怎么把情況告到校長那里去。
你覺得學生應該怎么進行舉報?
首先要有證據。聽課做的個人筆記不能當作客觀證據,于是有人輾轉取得老師的全本講義,交給傅斯年,傅斯年一夜看完,摘出三十九個錯誤,做為呈堂供證,由全班簽名上書校長。
這是學生集體對付老師了,你覺得校長蔡元培應該怎么處理這個沖突?
傅斯年自己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學生們判斷,校長有可能懷疑這三十九個挑錯不是來自學生,所以學生就組織起來,分組備課,把三十九個錯誤的說明模擬個清清楚楚,等著校長召喚。
果然,蔡元培擔心這個行動會不會是教員之間的攻訐,學生只是棋子。他把傅斯年和其他學生全部找來校長室,針對那三十九個錯,當場一一考試,學生對答如流。
接下來呢?
校長立刻給教授難堪?或者看見校長不立即處置,學生開始鼓噪?
結果是,蔡元培按兵不動,學生也耐心等待,那位老師繼續上課,但是調課的時間一到,老師就被調走了。
這件事,無處不是尖銳的沖突,無處不是可爆燃的干柴,可是你看到幾件事:一、學生冷靜地準備證據,二、學生信任而耐心地等候結果,三、校長依證據辦事,四、校長做到改革的結果卻又未傷人尊嚴。
真的有本事、有自信的人,做得到“外圓內方”。
九、容忍比自由重要,真的
年輕的時候,譬如寫《野火集》的時候,當我說“容忍比自由重要”,那是對權勢者說的,呼吁掌權的人對異議者、反對者要容忍。
這句話,對今天的掌權者,還是要不斷地說,不斷地說,不斷地說。
但是同時,“青春迷惘”之后,發現很多異議者、反對者,即使身在牢獄也相信自己擁有強大的道德力量,而正是這份對自己道德力量的強大自信,既支撐了他,也同時使得他往往對與他意見不合、他自己的異議者無法容忍。
從青春走向初老的路上,看到太多曾經被壓迫的反對者以“自由”的旗幟來排斥反對者的反對者。
也就是說,我的“中年迷惘”其實就重復了胡適之的發現,他在1959年“自由中國”的十周年紀念會上回答殷海光的問題,說,他主張容忍比自由重要,不僅只是對壓迫言論自由的人說的,也是對“我們主持言論自由”的人說的。
容忍是雙方面的,絕非單方面。
十、下山比上山難,下臺比上臺難;退場比進場難,結束比開始難
我才剛剛去登了屏東的大武山,3092米。上山的時候,雖然艱辛,大家還可以邊走邊笑邊看風景。下山的時候,卻一片安靜,因為你要看著你的腳每一步落在什么地方,每一個石頭都是滑的,每一塊土都可能松塌,一不小心就會墜落山谷。
同樣一條山路,下山需要上山好幾倍的注意力。
至于下臺和退場,曾經在臺灣一次大型的群眾示威運動里,這個我很尊敬的發起人在風起云涌的時候曾經來邀請我加入。我說,我百分之百支持你的主張,但是請問,你的退場機制是什么?
他很誠實地說,沒想。
我倒是愣住了。沒想?那么那些熱情澎湃的群眾,為了一個理想而站出來的善良的人們,留在廣場上,日子久了,太陽曝曬、風雨交加,然后上班上學的人開始對他們抱怨的時候,怎么轉彎?當他們最后被狡猾的權力打敗的時候,你豈不是毀了他們最純潔的信仰?
他沒法回答我,他還在忙著進場的布局。
進,需要勇氣;退,需要智慧。缺一不可。
十一、做一個終身的人類學家
人類學家,不會急著做價值批判;他一定先問“這是什么”,“這是為什么”;就是夜半叢林遇到鬼拍肩膀,他也要抓著鬼的衣袂飄飄,問清楚這鬼的陰界來歷。
如果我們對所有我們堅決反對的事、仇恨的人、無法忍受的觀念、不共戴天的立場,都有一個人類學家的眼光,在決定要反對和仇恨之前,先問清楚“這究竟是什么”,“你這是為什么”,整個世界可能完全不是你所想像的。
小王子畫了一頂帽子,如果你愿意打開,你會發現里頭其實是一只大象,如果你愿意看得更深一點,原來是一頭被蟒蛇吞在肚子里的大象。
1756年在歐洲開始的七年戰爭,一方的法國死了20萬人,另一方的普魯士死了18萬人。當法國的軍隊打進了法蘭克福、法國占領軍進駐歌德家的時候,歌德還不到十歲。歌德一家人,跟占領軍之間,不該是一個你死我活、相互仇恨的關系嗎?
可是,真正發生的卻不是這樣的。這個法國的指揮官,在歌德家看見了當地藝術家的作品,開始問,“這些藝術家在哪里?我想認識他們。”他熱愛這些敵國藝術家的作品,在藝術的面前,國界突然毫無意義。而小小的歌德,對七年戰爭最重要的記憶,竟然是一個敵國軍官對藝術的尊重,而他自己的美學啟蒙,竟然來自一個他應該要仇恨的敵人。
只要懂得先問“這是什么”、“這是為什么”,你就會發現,帽子里面其實有大象、戰爭里面其實有遠比戰爭重大而長久的價值。
十二、帶著溫情與敬意面對歷史,也帶著溫情與敬意理解現實。
錢穆在戰爭時期為青年人寫《國史大綱》,說,對自己的歷史有所知的人,必然會有一種對歷史的“溫情與敬意”。
我接受他這句話。為什么要有溫情與敬意?對于歷史懷有“溫情”是因為,你看到了前人的傷痛之處;保持“敬意”是因為,你懂得了前人的艱辛之處,也就是一種跨時空的設身處地。
我們今天所堅定信奉的“是”,將來可能變成下一個世代所鄙視的“非”。如果沒有一種懂得,沒有溫情和敬意,下一代人也可以傲慢地、自以為是地拿他的“是”做為磚塊來砸你的“ 非”。
就是對于現實的種種撕裂和對立,也不妨以多一點的溫情和敬意去理解,溫情和敬意并不抵銷對真理的探求,它反而增加了真理的深度和厚重。
十三、一定要維持“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如果你的男友或女友深情款款地跟你說,“我想完完全全地擁有你”,不要遲疑,馬上逃走。
如果你自己對你的男友或女友這么說,那么……綁個鞋帶吧。
十三點五、青春的時候,盡量享受愛,享受性,享受知識
白天比黑夜長,所以享受知識超過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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