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 李新宇
轉自 | 《齊魯學刊》,有刪節
說起魯迅,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偉大的文學家和思想家、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五四文學革命成就的最高代表等等,而常常忽略一個基本事實:五四前后的魯迅是一個業余作家,他的本職工作并非文學創作,也不是翻譯和學術研究,而是教育部社會教育司的行政事務。他是國家公務員,需要每天按時上下班。
然而,大半個世紀以來,浩如煙海的紀念文章、回憶文章和研究成果,卻大多在談論他的文學活動,而1950年代以來的回憶文章則更注重他與革命相關的細節,而關于他在教育部的本職工作,卻少有回憶。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有二:一、機關工作與文學創作或學術研究不一樣,一年到頭忙忙碌碌,公文寫了一大堆,卻留不下《吶喊》或《中國小說史略》那樣的成果;二、魯迅為之服務的政府后來被稱作“北洋軍閥政府”,性質是“反動”的,那么,似乎為它干的越多、越好,也就越不光彩。
這樣一來,魯迅的官場生涯和本職工作,似乎成了他的污點。有人翻出來,是為了打破“魯迅的神話”,讓人們看到他與北洋軍閥政府同流合污的罪證。比如,當年的鄭學稼就是這么做的,當下網上的“倒魯”的人們也是這么做的。在這種情況下,一些尊崇魯迅的人,又往往陷入為魯迅辨污的境地。要維護魯迅的形象,怎么辦呢?常見的方式是努力說明他與政府是對立的,找出一些只言片語來證明他對政府不滿,強調他雖然在政府中工作,卻與政府處于對立的狀態,似乎魯迅一直是“身在曹營”的徐庶。如此辯護,當然很尷尬,因為種種事實都可以證明,魯迅并不是徐庶,他為政府很賣力,成績顯著,屢受嘉獎。于是,最后還能做的,就是要求人們對魯迅也要“同情的理解”,也就是說,魯迅也是一個人,魯迅要吃飯,生存不容易,要求魯迅扔掉飯碗去革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可是,只要這樣為魯迅辯護,魯迅就成了可憐蟲,人格光彩也就談不到了。
認為魯迅的本職工作并不光彩,其實是很早的事。早在1950年代,甚至更早,在1928年民國易幟之后,魯迅的同事們,包括他的弟弟周作人,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所以,說到魯迅去教育部辦公,常常對他的積極表現和德能勤績閉口不談,而說他“只是例行公事”。
然而,魯迅卻不是例行公事。歷史的事實擺在那里,他在教育部盡職盡責、兢兢業業,做了大量工作,成績有目共睹,因而多次受獎。同時,歸他管的事不少,權力也不小。
那時的國家權力機構中沒有宣傳部,也沒有文化部、新聞出版署等意識形態和文化事業管理部門。所以,今日宣傳部、文化部、新聞出版署的那些事務,當時都歸教育部。教育部分普通教育、專門教育、社會教育三個司,前兩司管的是學校教育,這些事務就都歸社會教育司。也就是說,今日宣傳部、文化部、新聞出版署的那些事務,當時都歸社會教育司。所以,魯迅的工作很繁雜:要考察戲劇、審核小說,要管美術、音樂和演講,要管圖書館、博物館、展覽館、戲院、影院、說書場,幾乎所有的文化活動和娛樂設施都歸他們司來管。甚至鄉間有人覺得自己的寡母一生不容易,希望政府表彰母親的節與孝,呈文最后也要送到魯迅的手里。
據1912年8月2日由臨時大總統袁世凱公布的《參議院決議修正教育部官制》規定,社會教育司的工作分為9個方面:
(一)關于厘正通俗禮儀事項。
(二)關于博物館、圖書館事項。
(三)關于動植物園事項。
(四)關于美術館、美術展覽會事項。
(五)關于文藝音樂演劇等事項。
(六)關于調查及搜集古物之事項。
(七)關于通俗教育及演講會事項。
(八)關于通俗圖書館巡行文庫事項。
(九)關于通俗教育之編輯調查規劃等事項。
魯迅于1912年5月5日到達北京,6日就是教育部開始在北京辦公的日子,那一天,魯迅坐騾車去教育部報到。6月10日即與齊壽山一起去天津考察戲劇,那時的考察不是調演,而是直接去戲園子與觀眾一起看。他們午后到達天津,當晚就去廣和樓考察新劇,卻因為天氣不好而劇院停演,只好去丹桂園考察舊戲。回到北京后,6月14日考察天壇、先農壇,因為農林部建議將天壇改為林藝試驗場,將先農壇改為畜牧試驗場,拱衛軍則提出要在先農壇建軍械庫,京師議會則要把這二處改為公園。魯迅等人就要去考察,看究竟怎樣更合適。6月20日籌辦夏季演講會,邀請哲學、歷史、文學、藝術方面的學者演講。21日魯迅還親自開講,講的是《美術略論》。25日考察國子監和孔廟,看是否適合建成歷史博物館……魯迅的日記主要記私事,對工作記述甚少,往往是下班后與誰一起喝酒吃飯都記了,一天中批了多少文件、發了哪些公文卻不記。不過,有時也會留下一些工作的痕跡,比如1912年9月6日:“上午赴本部職員會,僅有范總長演說,其詞甚怪。午后赴大學專門課程討論會,議美術學校課程……”機關工作往往枯燥乏味,但有時也會遇到使他興奮的事。周作人曾經回憶說:“有一回見到中華書局送到部里來請登記還是審定的《歐美小說叢刊》,大為高興。這是周瘦鵑君所譯,共有三冊,里邊一小部分是英美以外的作品,在那時的確是不易得的,雖然這與《域外小說集》并不完全一致,但他感覺得到一位同調,很是欣慰,特地擬了一個很好的評語,用部的名義發了出去。”需要補充說明的是,那個評語中有不少批評意見,但最后的結語卻是將其稱之為“昏夜之微光,雞群之鳴鶴”。那是魯迅審核小說時發現的優秀作品,所以要寫評語進行提倡。
沿著時間的線索考察魯迅的工作,可以發現他做過許多重要的事。
像所有的行政官員一樣,魯迅要參加會、舉辦會。1912年7月,他參加了全國“臨時教育會議”。這個會開了一個月,會上討論了92個決議案,議決23個。接著,他又參加了“大專學校課程討論會”和“教育行政討論會”。魯迅對這些會頗有不滿之處,但冷靜考察那些會,卻是創建民主共和國教育體制的重要會議。臨時教育會議更大程度上是一個務虛會,但涉及的卻是一些重大問題,比如,國家祭不祭孔,學校讀不讀經,美育該不該進入教育綱領,民國的教育與帝國的教育有哪些不同;大專學校課程討論會討論的是關于課程設置等一系列具體問題;教育行政會議則制定了大、中、小學從學制到管理的一系列規章。那時的人們很認真,開會的形式也值得一提:會前先發議案,會議開始后先推舉議長和副議長,由他們主持會議,而不是由教育部官員主持。一個議案議決之后,全體都要簽名,然后送交相關部門辦理。從臨時教育會議留下的文獻可見,當時的教育家有神圣的使命感,包括會議上的激烈爭論和大動肝火,都顯示著他們還沒有學會敷衍。作為一個省的代表參加會議,就覺得要對得起全省的委托,作為一類院校的代表參加會議,就覺得必需對得住那類院校。而且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從事的偉大事業:帝制終結,共和創建,要有新的教育。他們做得非常認真,比如第一次會議上選舉議長,與會者50多人,王劭廉以30票當選;然后選副議長,張伯苓以28票當選。然而,張伯苓卻站起來作揖推辭,謙遜地說自己深怕有負眾望。于是會議再次表決,結果仍然是他當選。這時候張伯苓只好服從,發表演說就任副議長。從思想觀念上看,歷史傳統固然沉重,新教育的開創者卻也顯示了新的風貌。
正是在那個會議上,蔡元培發言說:“民國教育,與君主時代之教育,其不同之點何在?君主時代之教育方針,不從受教育者本體上著想,用一個人主義,或用一部分人主義,利用一種方法,驅使受教育者遷就他之主義。民國教育方針,應從受教育者本體上著想……”在那樣一個時代,從事新國家的教育建設,魯迅是幸運的。所以,他從未因為事務的繁多和參加種種會議而厭煩。
1912年9月,為了開展美術館和博物館的工作,教育部成立“美術調查處”。這個處不是有行政編制的實體,而是以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為基礎,吸收一些相關人員兼職充任。魯迅是第一科的科長,自然要擔負起領導職責。他們從調查書籍入手,首先查閱教育部圖書室和京師圖書館的書籍,然后再調查全國的書籍,還曾派齊壽山、許壽裳、戴蘆齡前往沈陽考察清宮的美術物品。齊壽山等人到沈陽不久,就寫信向魯迅匯報工作。他們在沈陽考察了一個月,工作結束后于12月12日回到北京,魯迅當天的日記寫道:“上午許季上、戴蘆齡、齊壽山自奉天調核清宮古物歸,攜來目錄十余冊,皆瓷、銅及書畫之屬。”下午,魯迅即同他們一起到司長夏曾佑家中匯報。他們帶回的調查目錄隨即在《教育部編纂處月刊》上連載。從刊物發表時的按語可以看到:“古器凡八百件,周漢之物,居其泰斗;書畫凡四百余件,多唐宋以來名流所作;瓷器凡十萬件,形制采繪,并多精妙……編存其目,庶覽者可以見中國美術品之存佚云。”
1913年2月,教育部根據臨時教育會議上通過的“采用注音字母案”而召開“讀音統一座談會”。到會者40余人,魯迅是正式代表之一,又是會議的組織者和管理者。第一天由教育部次長董鴻祎主持,然后推選出議長吳稚暉和副議長王照。此后3個月的會議,即由吳、王二人主持。第一步先審定字音。某個字到底應該讀什么音,各地大不相同,所以要一個一個地討論確定,只要有爭議,就要辯論,辯論后投票表決。一個省無論有幾個代表,只有一票的權利。每審定完一個字,就用魯迅等人特別準備的“記音字母”記下來。審定字音的工作進行了一個多月,審定了6500多字。第二步是確定字母方案,會議代表卻提出了各種方案:有人主張仿效日本的假名,有人主張用中國人自創的符號,有人則主張用拉丁字母。不同的方案各有長短,代表們各執己見,會場陷入終日爭吵,會議主席吳稚暉和王照不但不能制止爭吵,而且他們本人就爭得面紅耳赤。爭吵到激烈處,有人抑制不住沖動,搶起板凳就要動武。魯迅后來在《門外文談》中曾經寫到:“勞乃宣和王照他兩位都有簡字,進步得很,可以照音寫字了。民國初年,教育部要制字母,他們倆都是會員,勞先生派了一位代表, 王先生是親到了,為了入聲存廢問題,曾和吳稚暉先生大戰,戰得吳先生肚子一凹,棉褲也落了下來……”如此爭吵,怎么收場?最后還是魯迅和許壽裳等想出了辦法,建議把審定字音時所用的“記音字母”作為“注意字母”。也許是代表們對爭論已經厭煩吧,投票表決,人們選擇了魯迅、許壽裳、朱希祖、馬幼漁等人提出的章太炎于1908年擬定的一套符號。魯迅1913年3月12日的日記中寫道:“午后赴讀音統一會,意在贊助以舊文為音符者,迨表決后竟得多數。”那次通過的注意字母,就是從民國初期一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初期課本和字典所使用的“ㄅ、ㄆ、ㄇ、ㄈ、ㄉ……”。
此外,有幾件事是魯迅付出精力甚多,而且做得相當投入的。
首先是“兒童藝術展覽會”。展覽會從1913年3月開始籌備,名義上是社會教育司司長夏曾佑和教育部秘書長陳任中牽頭,但司長和秘書長只是發指示,具體操辦卻是魯迅的第一科。3月31日,魯迅與司長前往全浙會館,看那里是否可以做展覽會的會場。察看幾處之后,還是選了教育部禮堂,禮堂空間不夠大,就擴展到禮堂后面的許多房屋。至11月6日,魯迅在日記中寫道:“午后同稻孫布置兒童藝術品。”這次展覽品類分得很細,有字、畫、刺繡、編織、玩具、以及各類手工制作。為能讓更多的作品有參展的機會,魯迅和工作人員設計了若干方案,最后把大幅的字、畫掛到了墻上,小作品擺在桌子上,手工作品也擺在一排排的桌子和架子上。從教育部對作品的要求,可以看到魯迅的美學主張:參展的兒童不論男女,不論學識高低,作品不怕稚拙,但有一個要求:“以存兒童本真為第一誼,長者不得為之刪潤。”
展覽是1914年4月21日開始的,展覽期間,魯迅經常在會場值班,連星期天也不休息。5月20日的日記寫道:“下午四時半兒童藝術展覽會閉會,會員合攝一影。”這張照片上,人們站了5排,魯迅作為這次活動的主持者,站的是最后一排。整整一個月的展覽結束了,教育部又指派魯迅和陳師曾組成評委會,不但評獎,而且要選出優秀作品送巴拿馬萬國博覽會。5月23日,魯迅日記載:“上午開兒童藝術審查會。”這是第一天,此后連續若干天,直到6月24日才完成,評選出甲等獎151人,乙等獎423人。
其次是圖書館的建設。
魯迅對圖書館似乎特別關心。在他和同事們的努力下,教育部出臺了《通俗圖書館規程》,以教育部的名義通知各省,要求“各省治縣治應設通俗圖書館儲集各種通俗圖書,供公眾之閱覽”。魯迅和他的同事們想得很周到,通知中還要求圖書館要附設體育場,為的是讓人們讀書時能到體育場活動一下。從體育器材只能借用半小時看,又防止了有人把圖書館當成體育場。京師通俗圖書館是在魯迅的直接指導下創辦的。該館設于宣武門內路西,1913年10月21日開館。它的藏書主要是從京師圖書館分出來的一些專業性不強、也許沒有收藏價值、卻有利用價值的書。魯迅很關心書籍對普通民眾的影響,尤其是兒童。《永樂大典》和《四庫全書》之類,是專家們用的,畢竟離普通民眾太遠,真正影響社會的是街頭隨處可見的通俗讀物。所以,在他和同事們的努力之下,中國有了這樣的通俗圖書館,面對的不是專家,而是普通民眾。魯迅還把他校閱過的翻譯小說《碳畫》等書和他看過的《新青年》贈送通俗圖書館。1914年12月22日,魯迅在日記里寫道:“午后同徐吉軒、許季上至通俗圖書館檢閱小說。”這是來檢查工作,主要是檢查該館收藏的小說。魯迅很關心這個圖書館,多次前往檢查工作。
1916年,經魯迅等人建議,教育部把通俗圖書館遷到中央公園(即現在的中山公園),并且于9月21日致函內務部。從教育部給內務部的咨文,可以看到魯迅等人當時的想法:
查公園之設,一以為公共娛樂之地,一以為陶冶民眾之所,故各國通例,恒于公園中附設圖書館、教育博物館等,使一般國民于藏修息游之際,無形自然之中,得增進其常識,涵養其性情,所謂不召而來,無言而化之國民教育公園有焉。京師中央公園自開辦以來,其間設備點綴頗臻完美,惟關于上述各項,尚付闕如。本部有鑒于此,擬就園中社稷壇大殿二重附設通俗圖書館,購置通俗圖書,并陳設教育上簡易物品,專備游人觀覽,庶公園添有益之娛樂,而社會蒙無形之福利。事關公益,諒荷贊同相應咨請貴部轉知該園董事會,即由本部派員與之接洽……
此事進行得還算順利,1917年的8月,通俗圖書館在中央公園開館。圖書館設到公園,借閱量大增,圖書的價值得到了發揮。可是,圖書館很快與公園發生糾紛,最后是圖書館失敗,只好又遷到宣武門內頭發胡同。幾年之后,這個圖書館又和京師圖書館合并起來,形成了專業與通俗共處一館的新模式。
在這段時間里,魯迅對京師圖書館也非常關心,投入了極大精力。
早在1912年秋,京師圖書館剛剛開館不久,他就以教育部的名義咨調各省官書局所刻書籍,入藏京師圖書館。1913年,他又數次為京師圖書館調撥圖書,包括一部活字銅版大型類書《古今圖書集成》。由此可見,那時的魯迅就有意將京師圖書館建成國家圖書館。
也是在那一年,京師圖書館原館長江瀚另有高就,館長一職由教育部社會教育司司長夏曾佑兼任。夏曾佑是個懶得管事的人,他的人生哲學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他一般不到部里上班,部里的事差不多是魯迅等人跑到他家里去匯報。魯迅是他手下的兩員大將之一,而且管理圖書館是第一科的分內工作,于是,京師圖書館的許多事就都成了魯迅的事。1913年2月17日,魯迅日記寫道:“午后同沈商耆赴圖書館訪江叔海問交代日期”。江叔海就是原館長江瀚,這是魯迅第一次替夏曾佑去聯系交接。3月6日記:“下午同沈商耆往夏司長家。”3月7日記:“午后同沈商耆赴圖書館商交代事務。”可見,這次館長易人,圖書館的交接事務都是魯迅辦理的,而新館長上位后的管理事務,也幾乎都落到了魯迅身上。
夏曾佑喜歡喝酒而不喜歡管事,逮著魯迅就要陪他喝酒,而魯迅卻是真對圖書館特別熱心,于是二人各得其所。無論是圖書館的規劃,還是管理人員的安排,都是魯迅建議,夏曾佑點頭,事就辦妥了。魯迅想把京師圖書館辦成什么樣子,也就基本能辦成什么樣子。京師圖書館本來地處偏僻,而且房屋破舊,陰雨天還有房屋漏水,很不利于珍本圖書的保存。魯迅在下雨天去圖書館,體驗了借閱者的種種不方便。圖書館應該建在交通便利的地方,魯迅當然明白,他又特別重視那些珍本書,所以不能不為它的保管不善而憂慮。于是,他向夏曾佑建議:搬遷京師圖書館。這樣的大事,夏曾佑同意了,教育部也同意了,解決的方案是雙管齊下:一邊尋址建新館,一邊先找地方設分館以解燃眉之急。所以,1913年4月1日,魯迅“午后同夏司長、齊壽山、戴蘆舲赴前青廠,觀圖書分館新賃房屋”。此后的時間里,魯迅一邊處理科室事務,一邊就忙這件事。僅日記中記載,不長的時間里,他就到分館12次。1914年10月,京師圖書館停止閱覽,暫時移至國子監。1915年,確定以安定門內方家胡同國子監南學舊址為京師圖書館。這一切,都是魯迅親手操辦的。
在這個過程中,魯迅一步步使京師圖書館向著國家圖書館的方向發展。先是據理力爭,把《永樂大典》殘本和文津閣《四庫全書》移交京師圖書館。1914年初,熱河避暑山莊所藏《四庫全書》36000多冊運抵北京,魯迅趕往接洽,卻不料此書已為內務部截留。后經多方交涉,才于1915年9月1日“同戴蘆舲往內務部協議移交《四庫全書》辦法”,至10月12日移交告成。1916年4月,經魯迅努力,教育部社會教育司通過政事堂取得內政部同意作出規定:凡經內務部立案的出版物都必須送交京師圖書館一份。同時,他還為京師圖書館征集各省新修的地方志,并征收各種著名碑碣石刻拓本。這就使京師圖書館在1917年1月在方家胡同重新開放時,已經具備國家圖書館的性質并初具規模。
此后,魯迅對京師圖書館的關心并未結束。張宗祥在《我所知道的魯迅》一文中說:有一次祭孔,他和魯迅都是執事官,事畢去京師圖書館參觀,兩人就善本書發了一通議論,結果被悄悄進來的總長傅增湘聽見了。由傅增湘任教育總長,可知事情發生在1917年至1919年之間。總長偷聽了他們的議論,當時沒說什么,但幾天后就找張宗祥,要他負責去辦京師圖書館。并且表示說:要人給人,要錢給錢,一定要把善本圖書管理好,把書目整理出來。這正是魯迅與張宗祥當時所議論的內容。可是,面對總長的信任和重托,張宗祥卻不愿受命。總長就讓魯迅去做張宗祥的工作。魯迅去對張宗祥說:“你真是個木瓜,如此寶山,何以不去開發?”張宗祥一聽,欣然去找總長,接受任命,辦京師圖書館去了。此后,魯迅又與他一起討論當務之急,解決了一系列問題。比如:京師圖書館搬到方家胡同,偏僻的問題解決了,卻又出現了另一問題:四面居民雜處,萬一發生火災,珍本如何搶救?于是,他和張宗祥想出一個辦法:做一些單人能抱得動、扛得起的箱子,把珍本圖書裝起來,危急時就能迅速搬走。再比如,許多古書蟲蛀和殘破,需要專門的技工修理。在魯迅支持下,張宗祥請專門的技工進館修補。魯迅還特意叮囑張宗祥:善本書目一定要抄寫副本,由張宗祥個人收藏一份,原因是他考慮到“付印無時,世事變遷不定,必須另錄一份,他時方有依據”。
魯迅的工作非常雜,博物館、展覽館都是他的分內事。因此,他籌備過參加萬國博覽會的展品,為守護將送去參加萬國博覽會的文物,曾經通宵不眠。他整理過故宮檔案,翻閱過“內閣大庫那有名的八千麻袋廢紙”。著名的敦煌卷子運往北京,他參與了接收:“他知道有些京官老爺在這劫余的經卷中,又竊取了不少,賬上數目不符,便將較長的卷子一撕作兩,補足缺數”。
還有一些臨時性的工作,來自總統府的,來自國務院的,只要到了教育部,大多落到社會司,而社會司的工作多半都是魯迅的工作。比如:國家初建,要確定國徽,由誰來設計?總統府把任務交給了教育部,教育部交給了社會司,結果就落到了魯迅、許壽裳和錢稻孫身上。1912年8月28日,魯迅在日記中寫道:“與稻孫、季市同擬國徽告成,以交范總長。”再比如:國家要有國歌,由誰來選定?最后也成了魯迅的事。1917年11月12日魯迅日記:“午后往高等師范學校聽唱國歌。”蔡元培在魯迅逝世之后寫的紀念文章中說:“我記得在北京大學的時候,教育部廢去洪憲的國歌,而恢復《卿云歌》時,曾將兩份歌譜,付北平的中學生練習后,在教育部禮堂唱奏,除本部職員外并邀教育界的代表同往細聽,選擇一份,先生與我均在座。”魯迅所記是在高等師范學校,蔡元培所說是在教育部禮堂,日記當然比回憶更可靠。但是,蔡元培也未必錯,因為試聽國歌不止一次。兩年后,1919年12月9日,《教育雜志》還登出一份“教育部令”:“本部籌設國歌研究會,現經酌定,即日開會,應派僉事周樹人、沈彭年、視學錢稻孫、主事李覺、陳錫賡為本會干事,先行籌備一切事務。”很清楚,國歌的負責人仍然是魯迅。直到1920年10月10日,日記中仍有“午后往美術學校國歌研究會聽演唱”的記載。
這就是魯迅的本職工作。他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埋頭干,不張揚,但每做一件事、每一次考核都讓人無可挑剔。正因為這樣,教育部一次次裁員,從來裁不到他。1913年冬天,政府修正官制,各部官員大裁減,教育部僉事由32人減為18人,主事由80人減為42人。這樣大規模的裁員,魯迅沒有被裁,而且與魯迅關系密切的人都未被裁。魯迅12月25日日記:“教育部令減去僉事、主事幾半。相識者大抵未動,惟無齊壽山,下午聞改為視學云。”1923年、1924年教育部又兩次裁員,魯迅仍然穩坐釣魚臺。這當然與他的工作表現有關,也與他跟總長、次長們的良好關系有關。
魯迅不但不會被裁,而且還屢次受獎。1915年2月,獲得大總統袁世凱授予的五等嘉禾勛章。1921年4月,獲得大總統徐世昌授予的四等嘉禾勛章。能得勛章,正如《勛章執照》上所寫,是因為“功勛卓著”。所以,魯迅在狀告章士釗非法免除他職務時,才敢于理直氣壯地說:“樹人充教育部僉事,已有十四載,恪恭將事,任職以來屢獲獎敘。”
那種認為在袁世凱、黎元洪、徐世昌等人當政時好好干就是污點,只有與政府搗亂才是光榮經歷的門戶之見,不應該繼續成為判斷人們功過是非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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