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翅歸燕
"淑蘭,我住樓上那小子,你別看現在啃老,關鍵時刻比你那兩個出息孩子都管用?。⑧従永蠈O幫我拎著行李,一邊嘆氣一邊往醫院電梯走。
他那滿是褶皺的臉上寫滿了對我的擔憂,走路時略顯佝僂的背影讓我心頭一酸。
這段日子,老孫成了我最常見的親人,比我那兩個忙得腳不沾地的兒女都親。
我是王淑蘭,今年六十有八,一九五六年出生,趕上了國家最艱難的三年困難時期,小時候餓得皮包骨頭,卻硬是熬了過來。
退休前在縣一中教了三十年語文,桃李滿天下,走在街上總有人喊我"王老師"。
我的兒子王明在省城一家設計院做工程師,大學畢業就留在了那邊,一年到頭回家不過兩三次。
女兒王麗比他更忙,南方外企高管,整天飛來飛去,過年都未必能回來吃頓團圓飯。
他們都是別人眼中的"好樣的",鄰居們提起我的兒女,總是一臉羨慕:"王老師,您這輩子值了,教書育人一輩子,自家孩子也這么有出息?。?/p>
可這次我突發腦梗住院,電話打到兒女那兒,得到的卻只是關切的問候和一句句"實在走不開"的歉意。
倒是鄰居家那個被人戳脊梁骨的"啃老族"小李,每天來照顧我,端茶倒水、喂藥送飯,活脫脫一個貼心小棉襖。
醫院的白熾燈慘白,照得人臉色發青。
我躺在床上,望著斑駁的天花板,想起六十年代那個破舊的磚瓦房,屋頂總是漏雨,每逢下雨,我和丈夫就搬著大大小小的盆子接水,那時候日子雖苦,卻有人陪在身邊。
"阿姨,您醒了?"小李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小米粥進來,陶瓷碗上有一道細微的裂痕,是我家用了二十多年的老物件,"醫生說您今天可以喝點流食了。"
他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那雙手上滿是勞作的痕跡,虎口處結著厚厚的繭子。
是啊,我醒了,從住院第三天起,就是小李日日守著我。
兒子說單位項目正忙,電話里叮囑了幾句,聲音里帶著城市人特有的匆忙和疲憊;女兒更是遠在千里之外,只能每天視頻問候,屏幕那頭她精致的妝容和身后明亮的辦公室,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她的"忙碌"。
"等我忙完這陣子就回去",這話他們說了一周,又一周。
醫院的走廊上,推車的輪子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護士們穿梭其間,忙碌而有序。
午后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來,阿姨,我扶您坐起來。"小李的手掌寬厚,有點粗糙,扶著我的感覺卻異常踏實。
他今年三十出頭,臉上已經有了些許滄桑,額頭上的抬頭紋比同齡人深得多。
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那年頭初中生已經是"知識分子"了,可惜家里條件不允許他繼續讀書。
后來家鄉一家鄉鎮企業招工,他便回來了,成了改革開放后第一批"回鄉創業"的年輕人。
誰知工廠沒兩年就倒閉,趕上了九十年代末的下崗潮,他又回了家,就這么一直沒出去。
"小李啊,這些年苦了你了。"我輕聲說道,聲音里帶著一絲滄桑。
小區里人都喊他"小廢物",說他啃老不爭氣。
他爹李師傅是退休工人,七十年代的大鍋飯時代進的廠,一輩子勤勤懇懇,退休金不多,但在小縣城也夠過日子。
有時來我家串門,坐在那張木質沙發上,捧著搪瓷缸子喝茶,總是欲言又止,眼里滿是愁云。
"淑蘭啊,你說這孩子,也不是不想干,這不是沒機會嘛..."他嘆息著,聲音低沉而苦澀。
窗外,樓下大媽們的閑聊聲斷斷續續傳來,夾雜著幾聲鳥鳴,這樣的生活節奏,讓人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阿姨,您的藥該吃了。"小李把幾粒藥片倒在手心,又倒了半杯溫水,遞到我面前。
他的動作熟練而細致,沒有一絲多余,也沒有半點不耐煩。
"阿姨,我給您換下水。"他拿來溫水,要給我洗腳。
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卻笑道:"我爹生病那會兒,我天天給他洗,早熟練了。"
他將毛巾浸在水中,擰干,然后輕輕地幫我擦拭著腳背,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呵護一件易碎的珍寶。
看著他認真的樣子,我突然想起女兒小時候,每次我加班回來,她總會端來一盆熱水:"媽媽,我給您洗腳?。?/p>
那是七十年代末,學校的老宿舍,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子里,煤油燈的光影在墻上晃動。
女兒的小手笨拙地捧著我的腳,眼里滿是童真的疼愛,她那時才七八歲,穿著打著補丁的藍色棉布衣裳,卻比現在穿著名牌的她看起來更加富有。
如今,我們之間的距離,大概比南北兩地還要遙遠。
每天清晨六點,小李準時出現在病房,幫我量血壓、端水漱口;晚上十點多,他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有時候他會帶來一個老式收音機,放在床頭,輕聲播放著評書或戲曲,那是我年輕時最愛聽的節目。
"阿姨,這是我爹的寶貝,五十年代買的上海牌收音機,您聽聽,解悶。"他小心翼翼地調整著頻道,直到傳來京劇《智取威虎山》的熟悉旋律。
窗外的月光灑在地板上,醫院里的嘈雜聲漸漸遠去,只剩下悠揚的唱腔在房間里回蕩。
后來我才知道,他每晚離開醫院后,會在附近的小餐館刷碗到凌晨一兩點,賺點錢貼補家用。
"阿姨,我沒什么本事,就只能干點力氣活。"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工廠倒閉那會兒,我們這些人都沒了退路,現在能有個地方收留我已經不錯了。"
他說這話時,眼神里沒有抱怨,只有一種淡然的接受,那是經歷過生活磨礪后的平靜。
一個下午,我睡醒時發現床頭多了一本《平凡的世界》,書角有些卷,頁面發黃,顯然是讀過很多遍。
封皮上還有一塊油漬,像是被愛不釋手的手指反復撫摸留下的痕跡。
"這是您以前借給我的,阿姨。"小李不好意思地說,"您可能不記得了,初中時我是您的學生,那時您說我作文寫得好,可惜..."
我一時語塞,記憶如潮水般涌來。
那是八十年代初,我剛到縣一中教書不久,班上有個瘦小的男孩子,做事認真,筆下文字充滿了對未來的憧憬。
記憶中那個眼睛明亮的小男孩,總是在作文本上寫滿充滿理想的句子:"我要成為一名作家,寫出人民的心聲"、"我要用知識改變命運"...
如今卻成了別人眼中的"小廢物"。
命運有時就是這樣諷刺,就像那些年的標語"知識改變命運",對有些人來說是希望,對另一些人卻成了無法實現的夢。
"我記得你,小李。"我握住他的手,粗糙的觸感傳遞著歲月的重量,"你的《我的理想》我至今記得,寫得真好。"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暗淡下來:"阿姨,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人不能總活在夢里。"
"我爹生病那會兒,廠里剛倒閉,我沒錢沒人脈,只能回來照顧他。"他坐在病床邊的小板凳上,那是醫院統一配的塑料凳子,坐得久了會咯得屁股疼。
"后來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也就..."他聲音漸低,眼神卻平靜無波,仿佛述說的是別人的故事。
傍晚,走廊上傳來腳步聲,是病房對面的老人家的兒子來看望,西裝革履,手上戴著金表,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
小李起身給他讓路,那人卻皺了皺眉,像是躲避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小李臉上沒有表情,只是默默地退到一邊,肩膀卻不自覺地垮了下來。
"阿姨,您餓不餓?我下樓給您買點水果。"他轉過頭來,臉上又掛起那個熟悉的笑容,仿佛剛才的一幕從未發生。
兩周后,我病情穩定準備出院。
兒子終于趕來,帶著一位保姆,西裝革履地出現在病房門口。
他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手上提著高檔水果禮盒,一進門就打開了窗戶:"媽,這病房怎么這么悶,也不知道開窗通風。"
他的眼神在病房簡陋的設施上掃過,掩飾不住的嫌棄,卻沒注意到床邊那個每天被小李細心擦拭的小桌子,和上面整齊擺放的水杯、藥盒。
"媽,以后有阿姨照顧您,您別操心了。"他遞給小李一個紅包,那是他從錢包里隨手抽出的幾張票子,"謝謝你照顧我媽。"
小李婉拒了紅包,只是輕聲道:"王阿姨教過我,我應該的。"
說完,他悄然離去,背影在醫院長廊的盡頭漸漸縮小,最后消失在拐角處,像是一片落葉被風吹走。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還年輕,站在教室里,黑板上寫滿了粉筆字,下面是一排排認真聽課的學生,其中就有小李,他舉著手要回答問題,眼睛亮晶晶的。
醒來時枕頭已濕,我不知道是為誰而流的淚。
回家后,我常在小區的長椅上曬太陽。
那是一把年代久遠的鐵藝長椅,漆面已經斑駁,卻依然結實。
每天上午九點到十一點,陽光正好,不遠處的老槐樹投下斑駁的陰影,微風拂過,樹影婆娑,像是在訴說著某種無言的心事。
小區里的大媽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著家長里短:誰家孩子考上了重點大學,誰家買了新房子,誰家姑娘嫁到了大城市...
每當說起小李,她們便搖頭嘆氣:"這孩子啊,真是不爭氣,這年頭了還啃老,李師傅辛苦一輩子,養了這么個兒子。"
我總是默默聽著,沒有插話,心里卻想:人生的路那么多,為什么非要走別人認定的那一條?
一天,李師傅來找我,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那是他七十年代參加工作時的"標配",幾十年過去了,他還舍不得丟。
"淑蘭,有個好消息告訴你。"他的臉上難得露出笑容,"小李在縣城一家機械廠找到了工作,每周末還會回來看望我。"
他遞給我一支煙,那是最普通的紅塔山,是他這輩人的"奢侈品"。
我婉拒了煙,遞給他一杯茶:"這是好事啊,小李是個好孩子,只是沒遇到好機會。"
"是啊,這孩子心眼實誠,就是命不好,趕上那批下崗的。"李師傅的眼里閃爍著淚光,"當年我進廠的時候,那是鐵飯碗啊,誰能想到..."
他的話沒說完,但我懂他的意思。
時代變了,曾經的"鐵飯碗"不再牢固,曾經的"知識改變命運"也不再是唯一的出路。
每個人都在時代的洪流中掙扎,有人沿著主流往前游,有人則被卷入旁支,但無論是哪一條路,都在尋找著自己的方向。
十月的陽光溫和而不刺眼。
我拿出存折,那是我教書幾十年攢下的一點積蓄。
存折是老式的,紙張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每一筆存款都記錄著我的辛勤付出,從七十年代的幾十元到現在的幾萬元,是幾十年教書生涯的見證。
第二天,我敲開了李家的門。
那是一套老舊的單元房,門上的漆已經剝落,露出斑駁的木質紋理。
小李開了門,有些驚訝:"阿姨,您怎么來了?"
屋子里收拾得干凈整潔,墻上貼著幾張泛黃的獎狀,那是小李上學時的榮譽證明,被李師傅精心保存著。
茶幾上放著一臺老舊的黑白電視機,天線上綁著鋁箔紙,那是提高信號的"土辦法"。
"小李,我想資助你去技校進修,學門手藝。"我把存折遞給他,"別推辭,就當是你老師的心愿。"
他愣住了,眼角有些濕潤:"阿姨,我..."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他清晰的輪廓,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充滿希望的少年。
"人這一輩子,不怕起點低,就怕不往前走。"我拍拍他的肩,感受到他瘦削的骨架,心里一陣酸楚,"你還年輕,來日方長。"
李師傅從里屋出來,眼睛紅紅的,顯然是聽到了我們的對話。
他站在一旁,嘴唇顫抖著,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們都明白,人生有時需要一個機會,一個重新開始的契機。
小李最終接受了我的幫助,去了縣城的技校學習機械維修。
每周末他回來看望李師傅,也會來我家坐坐,給我講學校里的見聞。
他的眼睛又恢復了當年的神采,說話的聲音也變得有力起來。
"阿姨,我學會了修發動機,老師說我手很巧。"他興奮地說,像個孩子一樣,臉上的笑容單純而美好。
我總是靜靜地聽著,看著他一點點重拾自信,就像看著自己的學生一步步走向更廣闊的天地,那種成就感,比自己的成功還要美妙。
半年后,小李從技校畢業,成績優異,被一家汽修廠錄用,工資不高,卻穩定,最重要的是找回了自我價值。
兒女們知道這事后,對我有些責怪:"媽,那錢是您養老的,怎么能隨便給人???"
我笑而不語,心想:養老的不只是錢,還有心靈的慰藉。
小李現在過得好,常來看我,比他們這些忙碌的"成功人士"來得勤,這難道不是最好的養老保障嗎?
春節那天,一家人團聚,餐桌上兒女談笑風生,講述著各自的"豐功偉績"。
兒子談新項目,女兒說國外見聞,他們的生活像是彩色電影,絢麗多彩。
門鈴響起,是小李,手里提著親手做的年糕:"阿姨,祝您新年快樂?。?/p>
他穿著一件新買的夾克,不貴但很精神,臉上洋溢著健康的紅光。
兒女們有些尷尬,畢竟他們忙碌工作的同時,是小李陪著我走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日子。
"來,小李,坐下一起吃飯。"我招呼他,就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親切。
飯桌上,小李跟兒女們講起了他的工作,語氣中帶著對未來的憧憬:"我打算再學習兩年,考個高級技工證,然后自己開個小修理廠..."
兒女們的表情從輕蔑到驚訝,再到尊重,他們終于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奮斗和價值。
吃完飯,小李主動幫忙收拾碗筷,動作麻利,一點不生疏。
屋外,鞭炮聲此起彼伏,紅色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映照著每個人的臉龐。
"阿姨,這是我送您的新年禮物。"小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里面是一只玉雕的小燕子,"您看,雖然翅膀有點斷,但還是很美。"
玉雕的小燕子栩栩如生,一只翅膀略有殘缺,卻不影響整體的美感,反而增添了幾分韻味。
那一刻,我明白了他的心意,也領悟了人生的哲理。
看著他紅潤的臉龐和明亮的眼神,我突然明白,人生的價值不在于飛得多高多遠,而在于懂得回頭,懂得陪伴。
就像斷翅的燕子,也許不能遠飛南方,但它懂得筑巢,懂得守候,也是另一種幸福。
兒女們的成就讓我驕傲,但小李的成長卻讓我感動。
生命中最珍貴的,往往不是光鮮亮麗的成功,而是平凡歲月里的真情相守。
有時候,那些所謂的"啃老族",并非真的不思進取,只是被生活的洪流沖得找不到方向。
他們需要的,不是指責和嘲笑,而是一個機會,一次理解,一雙伸出的手。
那一刻,窗外的炊煙裊裊上升,仿佛牽起了千家萬戶的心,也牽起了我對生活最樸素的感悟。
夜深了,兒女們各自回房休息,小李也告辭離去。
我站在窗前,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想起了那個躺在病床上的自己,和守在床邊的他。
人生如戲,角色常常在不經意間互換。
今天的小李不再是那個被人嘲笑的"啃老族",而是一個正在努力奮斗的年輕人;而我的兒女,雖然事業有成,卻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家人之間的陪伴。
窗外,一輪明月懸在夜空,皎潔而安詳,仿佛在訴說著一個亙古不變的道理:生活的真諦,不在遠方,而在身邊。
我輕輕撫摸著那只斷翅的玉燕,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期許。
明天,又將是新的一天,小李會繼續他的奮斗,我的兒女會繼續他們的忙碌,而我,會繼續守望著這一切,見證每個人生命中的春去秋來。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帶著殘缺而行的旅人,沒有誰是完美的,也沒有誰是一無是處的。
重要的是,我們是否愿意接納彼此的不完美,并在相互扶持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那片天空。
正如那只斷翅的燕子,雖然不能飛得很高很遠,但它依然可以筑巢,依然可以歌唱,依然可以在有限的天空里,找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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