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yings：

還記得嗎，半個月前，我?guī)е粋€女兒的疑惑向你們發(fā)起征集：

如果我媽媽想要離婚，我能做些什么？

我想要知道，面對著一段破敗的婚姻，一個想要出走的女人要面對什么樣的課題？一個想要幫助媽媽出走的女兒，能具體做點什么？

那天的留言區(qū)，聚集了很多女兒，為媽媽而痛苦的女兒，不知道怎么辦的女兒，試圖給出一點建議的女兒。

我意識到，一段失敗的婚姻和家庭關(guān)系背后，常常是兩個痛苦的女人，也常常是兩個覺醒的女人。

我也意識到，離婚并不像割掉一個闌尾那樣爽利。走出破敗婚姻的沼澤，女性要面對很多的后遺癥，和待解決的難題。

100 年過去，“娜拉出走后”的困境依然存在，但不是無法解決。

采訪完 6 位帶著媽媽離婚的女兒，我不想忽略那些被爽文敘事遮蔽掉的灰色的痛苦，她飛躍了一道障礙，或許前面還有一道，再往前還有一道。

但同時我有了一些信心，最大的障礙她已越過，接下來，只要往前，她都會有辦法。

@庸人自擾 的媽媽決定離婚那年，她也剛成為媽媽。

開車載著 52 歲的媽媽去民政局那天，4 個月的寶寶就坐在后面的座椅上。

媽媽的離婚協(xié)議是她起草的，流程是她幫著走的。

離婚那天，她坐在主駕的位置握著方向盤，安靜地聽完了媽媽講述 20 多年的婚姻里所有的委屈。

那是她第一次認真聽媽媽說那么多話，也是她第一次理解她。曾經(jīng)，她甚至在心里怪罪過媽媽，她說話尖銳，不懂婉轉(zhuǎn)地溝通，也不會和自己的丈夫相處。

“媽媽不會做女人。”

去離婚的路上，她一邊安慰情緒激動的媽媽，一邊打電話和爸爸那邊的親戚，大伯和奶奶斷了親，后來，她帶著媽媽離開了生活 30 年的地方。

后臺的征集里，我最先看到這個“光明”的故事，像所有電影里講述的那樣，有和解，有力量，有爽感。

但后來的采訪里，和電影不同的那一面才顯露出來。

女兒提到自己不敢說出口的，隱隱的一絲“后悔”：“或許我不該帶著媽媽離婚。”

距離帶媽媽離婚過去 3 年，媽媽跟著她，算是開始了新的生活，她不用再圍著灶臺轉(zhuǎn)，也不用承受父親無謂的不信任和謾罵，但是，她好像還是不開心。

她反復(fù)地咀嚼和講述過去 29 年里的委屈，一遍一遍地跟女兒重復(fù)和強調(diào)，爸爸過去有多自私，自己的婚姻有多失敗。

《外婆的新世界》

“我?guī)е鋈ヂ糜危硎苊朗常矂襁^她重新開始，試試再找一個老伴兒，但都沒什么用。她只要一聽到我爸的消息，情緒一下子就 down 下來了。”

婚姻里幾十年的委屈并不會像割掉一個闌尾那樣爽利，漫長的疼痛和糾結(jié)，變成了無止境的埋怨。

她很無助，不知道怎么讓媽媽開心，讓她開始一個新生活。

與此同時，爸爸也在埋怨她，覺得如果沒有她的“鼓動”，他們就不會離婚。

爸爸在怨懟她的插手，媽媽在痛苦，她夾在其中慌了神。

只是帶她出走，好像是不夠的。

爽文的敘事在生活里是失效的。

在最開始講這個故事，我并不是想抹去女兒們的努力。

我在不只一個人的講述里意識到，在重新托起媽媽離婚后的生活這件事上，她們做了足夠多。

@西班牙拿鐵 投稿的故事里，有句話我印象深刻：

“她是媽媽是爸爸，我是長姐是爸爸。”

爸媽離了兩次婚，她 9 歲的時候，他們因為頻繁的爭吵離婚，又因為太小的妹妹復(fù)婚。

她 18 歲，他們的婚姻又一次迎來終止符。

媽媽過得很難，為了照顧弟妹，她在老家找了洗碗工的工作，洗了快十一二年的碗，洗到整個手關(guān)節(jié)長滿了風(fēng)濕增生。

她很心疼，從十幾歲的時候看著媽媽一個人帶著兩個剛會走路的弟妹去打針，她就心疼。

于是作為女兒，她變得很乖，收斂所有的鋒芒，對媽媽言聽計從。

她接過爸爸要做的事，修燈泡、換紗窗、走親戚。

“我一直記得有一年臘月二十八，我在家量好紗窗尺寸出去買材料，告訴店家我要什么，他問我，小姑娘，怎么不是你爸來做這些事情？”

她也接過媽媽的痛苦。

弟妹不聽話的時候，她是第一個接到電話的人，媽媽在電話的一端極度生氣，對著電話罵他們，生氣、憤怒、指責(zé)一起涌來，她就知道：“她積攢的情緒到點了，需要找人發(fā)泄。”

《俗女養(yǎng)成記》

@檸檸 作為女兒，在某種程度上也主動承擔(dān)了一部分爸爸的角色。

“我想讓她知道，爸爸能養(yǎng)家，我也能養(yǎng)家。以前我爸愛她的時候?qū)λ卸嗪茫F(xiàn)在我都能對她一樣好。”

為了讓媽媽在錢上有安全感，她直接上交了工資卡，每月領(lǐng)一千塊的零花錢，再偷偷拿一部分給媽媽買禮物。

媽媽喜歡杯子，她買了二三十個，滿到桌子上都放不下。

小時候看爸爸出差會給媽媽帶禮物，他們離婚后，幾乎所有的節(jié)日，包括兒童節(jié)和情人節(jié)，各個時令節(jié)日，她也都會給媽媽買禮物。

她帶著媽媽買周邊，吃一些年輕人會喜歡的奶茶和蛋糕，推薦她看最流行的電影和書。

“我媽一輩子很努力很認真地愛著我爸，也愛著我。我希望她這一輩子都認為她值得，如果我爸不能給她，那我給她，我讓她一輩子被愛。”

《俗女養(yǎng)成記》

我在很多個女兒那里感受到一種相似的迫切：我可以做得更多，我怕我做得還不夠多。

@檸檸 甚至在投稿時，因為怕媽媽被傷害，猶豫了很久。

她的媽媽是所有采訪的媽媽里，唯一一個因為“感受不到愛”而離婚的人。

“我其實很害怕，我怕大家會評論她，為什么一把年紀了不好好過日子，要在婚姻里追求什么愛情。

我得保護她。”

看著這樣的故事時，我們總會陷入一種錯覺。

好像只要女兒做得足夠多？媽媽就能過得不錯。

但我發(fā)現(xiàn)不夠，新生活的開始并不容易。

@庸人自擾 意識到，婚姻雖然結(jié)束了，但媽媽內(nèi)心的委屈，不會隨著時間慢慢自己消散掉。

“離婚后，我媽除了幫我照顧孩子，就是不停地跟我訴說爸爸的不好，婚姻里的不好。”

離婚已經(jīng)過去 3 年，后來爸爸來家里吃過一次飯，她觀察到他對媽媽的態(tài)度依然很差，他們也依然像婚姻里一樣互相埋怨。

“只是媽媽的痛苦更深，我爸經(jīng)人介紹已經(jīng)看過幾個阿姨，可媽媽卻陷在了這 20 幾年的委屈中，至今仍未解脫。”

《29歲的圣誕節(jié)》

@k 的媽媽，離婚后很長一段時間，都在自我反省。

“她內(nèi)耗得很嚴重，離婚過去十幾年，她一直試圖搞清楚，究竟是自己哪里做錯了，才讓兩個大家口中的好人，把婚姻過成了失敗的模版。”

一個女人很難跳出婚姻里自我審視的慣性，“我是不是一個好妻子？”“是不是一個好媽媽？”

失敗的婚姻會像一個“質(zhì)檢不合格”的印章，催促著她反復(fù)地檢索和否定自己。

外界的審視當(dāng)然也在發(fā)生：

“我生活在外面感受不到，但媽媽在小縣城，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聲音，一會傳她又跟誰好了，一會說她又和我爸爸再婚，這些關(guān)于她的流言蜚語，讓她在很多個夜晚都輾轉(zhuǎn)失眠。”

她甚至陷入了焦慮，“我過了30歲一直不結(jié)婚，她就會一直找我聊，問是不是她的原因，讓我對婚姻沒有好的期待。”

從婚姻里走出來的媽媽們，還有更多需要面對的問題：

生存的問題，比如去哪兒？

@Autocrat 的爸媽爭吵鬧離婚那天，哥哥站在了爸爸那邊，給媽媽和兩只貓下了“逐客令”：

“你要么回老家，要么出去租個房子住。”

心理的問題，比如孤單：

“離婚后，她一個人在小縣城里，她的兄弟姐妹和父母都和她沒在一個城市。她孤獨得很客觀。”@k

她會需要新的伴侶嗎？

“我曾經(jīng)偷偷瞄到媽媽注冊婚戀網(wǎng)站，雖然她后面一個也沒發(fā)展。”@匿名

她能找到好的伴侶嗎？

“對于女性，二婚的市場并不友好，我媽又再婚了，現(xiàn)在的老公還不如我爸。”@李鑫眾

《俗女養(yǎng)成記》

當(dāng)媽媽進入新的自由后，新的不確定也隨之而來。人生需要重新組建，重心需要重新確立，而這個過程中，要面對的問題很多，問題也都比想象得要復(fù)雜。

她必須和過往的生活慣性做斗爭，一次一次地從陣痛里走出來。

而在這個過程里，女兒們即便經(jīng)濟上努力支持、精神上貼心陪伴，也必須承認自己的無力：我們無法插手解決媽媽核心的困境，關(guān)于如何重新找到自己。

沮喪會在這個時候襲來。

但我想和所有的女兒共享一點信心，困難不是不可解決。

一個我逐漸意識到的點是，媽媽們比我們想象得更能承擔(dān)離婚的后果。

離婚帶來的副作用無法忽視，與原來的生活做徹底切割的時候，痛楚是必然的，但痛楚也會催生出一些東西。

面對新的規(guī)則和水溫，她們常常不得不重新把自己調(diào)動起來。

@匿名 的媽媽決定離婚的時候 75 歲。

這個年紀離婚并不容易，但她想離。

女兒遠在上海幫不上什么忙，她就自己去咨詢訴訟離婚的流程，一審不判離，她繼續(xù)上訴，為了證明分居，自己搬回了老家。

一年后，她成功離婚，開始新的生活。

前面提到的離婚后面臨“驅(qū)逐”的 @Autocat 的媽媽，下定決心“我要離開這兒”后，只花了一天就給自己和兩只貓找到了去處。

她下午去的民政局，晚上就簽完了租房合同。

房子當(dāng)然沒有原來的好，600 塊一月的租金，沒有電梯也沒有家具，采光也不好，甚至白天也需要亮著燈。

女兒不在身邊，她趁著午休不上班，自己找了個小貨車，從城里回農(nóng)村老家，把老家的床墊、床、一些能用的家具都搬了過來，也沒影響工作，還給自己做了晚飯。

踏出“要離婚”那一步后，媽媽比我們想象的，擁有更強的解決問題的決心和能力。

我還想跟你分享 @k 的媽媽的故事，她離婚后住在小縣城，很多關(guān)于不好的聲音圍著她散播。

為了屏蔽這些聲音，也為了終止自己的內(nèi)耗，快 50 歲的她開始準(zhǔn)備擱置很久的職稱考試，最終一次通過，退休后又被返聘回了醫(yī)院。

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從一個期待家和萬事興的妻子，變成了我們那里很有名的醫(yī)生。每天思考的問題，也從家里人高不高興，變成了怎么樣去管理科室。”

@k 也為媽媽感到開心，“其實我媽媽是一個很努力很優(yōu)秀的人，我覺得當(dāng)她不把心思放在家庭的瑣碎上，她真正的閃光點才能體現(xiàn)出來。”

她需要并且一定要確認自己，在剝離了一段婚姻關(guān)系后，依然是個很棒的人。

@k 還分享了一個可喜的變化，媽媽過去會傾向于把失敗的婚姻和自己的人生聯(lián)系起來，但現(xiàn)在，她談?wù)撨^去的婚姻，就像是談?wù)撘粯妒〉纳狻?/p>

失敗了就失敗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她甚至學(xué)會了反擊。

“有人給我介紹對象，媽媽看了之后不怎么滿意，然后就想要婉拒，對方說，你一個離婚家庭還挑三揀四。

以前她肯定會黯然神傷的，但結(jié)果她劈頭蓋臉地把對方罵了一頓：離婚怎么了，我女兒就值得最好的。”

走出來是難的嗎？當(dāng)然，但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過程中，最難面對的其實是恐懼。

恐懼被掃除后，那些道路上的障礙，也都會一點點地被解決掉。

媽媽遠比我們想象得強大。

回到最初的問題：

作為女兒，我們需要做更多嗎？

我想再跟你分享 @西班牙拿鐵 的故事。

她是那個在爸媽離婚后，又當(dāng)長姐又當(dāng)爸爸的人，去年，弟弟妹妹都上了大學(xué)，為了給媽媽看病，她把媽媽接到了廣州，后來媽媽開始留下來和她一起生活。

當(dāng)我問她，對于媽媽未來的生活有規(guī)劃嗎？她的答案卻是否定的：

“我不想給她規(guī)劃什么，我想先找好自己的定位和人生方向。”

在我很意外的時候，她跟我分享了自己一直沒說出口的痛苦。

“父母離婚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會把家人的所有攬在自己身上，也時常持續(xù)地陷入無能為力的自責(zé)情緒里。”

她今年 29 歲，長久壓抑和討好的人格，讓她至今都很難進入一段親密關(guān)系，“我不知道怎么去建立、選擇和相處，我不信任其他人，也不喜歡小孩，甚至很難喜歡自己。”

在她的講述里，我開始意識到：一段失敗的婚姻結(jié)束，需要療愈的其實不只媽媽，還有女兒。

《秋日奏鳴曲》

她不想再過苦悶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慢慢長大后，她開始覺察到：“媽媽的苦難并不是我造成的。”于是決定不再背負著媽媽的課題前行。

無論是媽媽還是女兒，每個人都必須先面對自己的課題。

她們可以陪著對方，為對方托底，但沒辦法走上對方的路，替她攻克那些擋在前面的難題。

關(guān)于這一點，@匿名 和媽媽的故事或許是一個成功的例子。

75 歲的媽媽問及女兒關(guān)于自己離婚的意見時，她回答：“你的婚姻，是你要面對的課題。我完全不會給你阻力，也不會給你建議。”

她對父母的婚姻不置一詞。但她很篤定的是，一旦媽媽做出選擇，“離也好，不離也好，我會給她托底。”

她并不插手媽媽的婚姻，要做的只是把自己剝離開，不讓自己影響媽媽的判斷。

“我感受到了她在晚年，想要為自己活一次的決心。她可以使勁折騰，我不管，遇了事我再去處理就行。”

75 歲的媽媽自己離了婚，自己生活，自己旅行，認識了新的男朋友，也做好決定，不再踏入一段婚姻。

很巧合的是，46 歲的女兒也離婚了，沒有原則的問題，生活里處處的不適合，她覺得無法忍受，就提了離婚。

離婚后，很多人包括父親都在罵她，催著她復(fù)婚。

但媽媽知道后打來電話，只說了一句：“我理解你，這些小事最是磨人。”

她在上海，媽媽在老家，她們隔著遙遠的距離共情彼此，也歡慶對方新的生活。

過往的敘事里，提到母女關(guān)系，我們強調(diào)了太多次親密和共情，像是纏繞在一起的絲線，但一直沒被正確看到的，其實是距離。

我們不一定要背負著對方前行，我們可以注視著對方前行。

《秋日奏鳴曲》

最后還想跟你分享一個未完待續(xù)的故事。

開頭有點后悔帶著媽媽離婚的女兒 @庸人自擾，跟我分享了媽媽的近況：

她又一次“出走”了，上次是從婚姻里離開，這一次，是從女兒的家里的離開。

她給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是住家保姆，和女兒在同一座城市。

媽媽目前狀態(tài)還不錯，周末會跟著雇主去周邊游，玩起了抖音，會自己跳一些簡單的舞，也會分享出去玩的風(fēng)景，有時候甚至拉著她和寶寶一起拍視頻。

關(guān)于未來，其實媽媽和女兒都不知道會怎么樣？

后悔的情緒還會冒出來嗎？可能會。

媽媽的委屈會反復(fù)嗎？也可能會。

爸爸的怨懟和周圍人的不理解會消散嗎？不知道。

但可以確認的是，她們在往前。

她們也只能往前，那些堆積在前方的課題一一攤開，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對，唯一有用的，也是面對。

陽光不會一下子到來。

但陽光總會到來。

撰稿：陳醋

晚禱時刻

看見痛苦，

面對痛苦，

解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