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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考學,我們耳熟能詳的是鯉魚躍龍門的故事。要不然,就是中產家庭資源競爭的故事、精英階層自我復制的故事。在這些故事里,教育是重要的。
但在鄉鎮教師王顯琦的班上,情況完全不同。“超過一半的同學上課只會睡覺,怎么叫都叫不醒。另一半的同學中,一部分發呆,一部分說話,聽課的,只剩下兩三個人。”他們大多數是留守兒童,只有生病或惹事時,父母才會回到他們身邊,教育才會成為話題。
沒有了考學的重壓,這些學生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
今天單讀分享王顯琦的非虛構故事《得白血病的小龔和欺負她的同村女孩》。在這個三個女孩的生活里,霸凌、逃學、疾病這些再嚴重不過的事情,好像都只是掠過她們的青春,那里有更深也更難改變的陰影。而“屬于這些孩子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得白血病的小龔
和欺負她的同村女孩
作者:王顯琦
“家長你好,請問小龔同學怎么沒來學校?”星期天晚自習,住校生返校,我必須一一打電話與家長核對未到學校學生的情況。
“王老師,我們不敢來,被打怕了。”家長的口吻有些冷淡,又有隱藏不住的憤怒。
我心中一緊,知道又有麻煩事。
“請問小龔是被欺負了嗎?能不能說詳細一點,學校會盡快處理的。”
“不敢說,王老師,不敢說,說了還要被打。但是我告訴你,王老師,惹急了我家也叫人打回來,誰家還沒幾個老表兄弟,我家親戚也不少……”
不再等我說話,對方直接掛斷了電話,留下莫名其妙的我呆立在原地。
“老師打的?學生打的?”我在腦海中想象著各種可能性。
應該不是老師打的。小龔是一個乖巧的學生,留著一頭齊肩短發,上課時,喜歡一只手托著下巴,一只手拿著筆寫寫畫畫,偶爾的走神已經是她會犯的最大的錯誤。
她是我的課代表,是班上唯一一個語文能考及格的學生。寫得一手不錯的正楷字,普通話也很標準。她小學是在重慶上的,初中被接到外婆家,成為我的學生。
下晚自習后,我又給小龔的外婆打去電話。她依舊憤怒,不過稍微平復了些心情,說出事情的原委。于是在一半謾罵一半講述中,我了解了經過。
我們班的小星糾集高一級的小趙還有同村的另外幾個女生,長時間對小龔進行霸凌。言語威脅、辱罵、扇耳光……已經快一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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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消息讓我頗感意外,小星和小龔是一個村的,住一個寢室,課間常見兩人有說有笑,關系還算不錯。不知為何會鬧成這個樣子。
“王老師,”小龔外婆的語氣已經有些哽咽,“幾個不要臉的,大耳巴大耳巴地扇我家小龔,還威脅不準告老師、不準告家長,如果告了,還要再打。”
“王老師,最不要臉的要數那個小趙,一邊打還一邊說告老師也沒用,說王老師你是她家親戚。”
“王老師,我給你說,不能這么欺負人,到時候我把小龔的幾個舅舅喊來,不殺幾個睡起不甘休,欺負我家沒人?有膽子來試一試。”
小龔外婆滔滔不絕地發泄,我只能盡力安撫,并承諾盡快解決,一定給她一個滿意的結果。終于掛了電話,我心里非常難過,校園霸凌,這是我最痛恨的行為。
初中時,我成為校園霸凌的受害者。洗臉的毛巾常被人拿去擦鞋,床單上常常會出現許多鞋印,冬天裝開水的暖壺被同學拿去當作尿壺……最嚴重的一次,我下自習后到學校外面買宵夜,突然被迎面走來的一個人絆了一下,我們相隔不遠,我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味。
“小心點,兄弟。”我起初并不在意,還調侃式地提醒他。
“站住!”我往前走出十米左右,他突然叫住我,“你踩到我了。”
“哦……”聽到他語氣不善,我連忙道歉,“對……對不起,大哥。”
他惡狠狠地盯了我四五秒,我非常緊張,害怕他打我。
“哪個班的?”
“一班的。”
“哎呦,好學生啊。”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臉,頭一揚,“走吧!”
“謝謝大哥。”我如釋重負,生怕再被他糾纏,便一溜煙往寢室跑,宵夜也不敢去吃了。
不過我還是被他纏住了。知道我的班級后,他隔三岔五會來找我要錢。我是個膽小的人,害怕被他報復,所以每次都五塊十塊地給他。那時我的生活費也只有每周二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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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敢告訴老師和家長,因為小學時有一個霸凌事件在我腦海中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六年級時,班上一位男同學被一位女同學叫人群毆,女同學是數學老師的侄女。那天下午的數學課,老師還沒說話,男同學就先站了起來,可以看得出來,他下了很大的決心。
“老師,我沒有惹你家小劉,她無緣無故叫人打我。”
數學老師是個脾氣火爆的中年胖女人,同學們都很怕她。男同學的話才說完,她也不多問緣由,吼了句:“滾上來,你們兩個。”
一胖一瘦兩個女同學慢慢站起來,低著頭朝講臺走去。兩個女同學都是她的侄女。男同學告發的,是瘦的那個。另外那位其實很乖,成績也不錯,一定不會做這種事。
“你為什么喊人打他?”
“我沒……”
女同學話還沒說完,“啪啪”兩聲,兩人的臉上都印上了紅紅的五指印。
接下來,我們聽了數學老師四十分鐘的家庭教育課。
后來,我聽其他同學說,告狀的男同學又被打了一頓,而且打得比上次更嚴重,但他再也沒有去告過數學老師。
那時,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被同學欺負,千萬不要告訴老師,因為你會被欺負得更慘。
上學時的經歷,讓我知道被霸凌的恐懼與絕望,所以特別注重對學生的保護。無奈分身乏術,竟然在眼皮底下鬧出這么惡劣的霸凌事件。
記得小時候看《西游記》,車遲國許多和尚被抓去做苦力,孫悟空一人給他們一根毫毛,告訴他們危機時刻捏住毫毛,大叫“齊天大圣”,那么自己就會立刻來救他們。
我也多想一人給學生一根頭發,只要危難時候喊一聲“王老師”,我也會出現救他們。那樣,哪怕我禿頂了,我也是愿意的。可現實情況卻是我確實快禿頂了,卻保護不了我的學生。
第二天,我聯系了小星的家長。和大部分同學一樣,小星的父母外出務工,同爺爺一起長大。
“請問是小星同學的爺爺嗎?小星在學校欺負別的同學,需要你到學校配合處理一下。”
“沒時間,不去。”
“你孫女把其他同學打了。”
“哎呀,不就是打了老三妹家那個外孫嘛,我曉得的,他家是外來戶,打了就打了,有哪樣的?”
“老人,你家人打了人,你一把年紀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
“我就是不去,”對方的聲音提高了一個級別,“不就打個人嘛,照我說,要把她殺了才好。”
“殺了怕是你不去也得去了,老人。”
“我給你說,學校我是不會去的。我家孫女要是因為這件事被學校開除,我一定到政府去告你。你去問一問你們學校的那個劉老師,他被我告過沒有。日你媽,才是我孫子和別人打架這點小事,大半夜給我打電話,喊我去學校。我就不去,我看那你們能把我咋個了。第二天我還去教育局告這個狗日的。你自己去問劉老師,他怕我不怕?”
“隨你告。”我實在不想再聽這個瘋老頭講話,不等他說完,便掛了電話。想必他一定在狀告劉老師的事件中大獲全勝,不然也不會把這件事當作一面旗幟,耀武揚威。
給老頭打電話時正是課間操,因為憤怒,我的聲音蓋過了廣播的背景音樂,引得周圍的學生紛紛側目。掛了電話,我一屁股坐在足球場上。課間結束,音樂漸漸變小,直至完全消散,學生陸續退場,只有我一人呆呆地望著天空,心中升起一陣陣無力感。
有些事你不知道該怎么做,但又不得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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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態度蠻橫,我只能聯系小星外出務工的父親。電話撥通之前,我已經做好再吵一架的準備,我甚至連諷刺回嘴的話都想好了。可是,這父子倆的態度竟然天差地別。
我把事情的經過給小星的父親說了一遍,接著又說:“本來考慮到你在外面務工,不想讓你擔心,但是你的父親實在是不配合,還要去告我。我一個小小的老師,辛辛苦苦讀這么多年書才考得這么一個工作,實在不容易,要是把我的工作搞沒了,我只能喝西北風了,所以只能聯系你了。”
小星的父親連連道歉:“王老師,對不起,對不起。老人家歲數大了,又固執,你別放在心上。孩子我們會管教,她在學校,還需要你多費心。”
“那你看這個事能到學校處理一下嗎?”
“可以的,王老師。這兩天我正好回市里辦事,我明天就能到學校。”
第二天,幾位同學和家長都到齊。政教處辦公室里,小龔坐挨著外婆,其他五名女同學站在我們對面,低著頭,長長的頭發自然垂下,蓋住她們的臉,看不清她們都是什么表情。
帶頭的是小星,她把要打小龔的想法給小趙一說,小趙立即附和,并又叫上了幾個玩得好的朋友。
動手時間都是下晚自習回寢室后,小星揪著頭發,幾個人輪流扇耳光。有時候會揪到廁所,有時候直接在寢室里,當著其她同學的面。沒有人敢制止,沒有人敢告訴老師。毆打的過程常伴隨辱罵,而當被問罵的是什么時,所有人都只低著頭,默不作聲。也許是因為面對這么多長輩,幾個未成年的女孩不知道該怎么把那些帶有強烈性色彩話說出來吧。
至于原因,小星說是看她不爽,就想打她,小趙是幫小星的忙,其他幾人都是賣小趙的面子,來“襯人頭”。
幾個同學都是一個村的,家長也都認識,所以調節過程基本順利。調解的結果,幾個家長紛紛向小龔和她外婆道歉,五個學生則排著隊向小龔鞠躬道歉,并保證不再找她的麻煩。小龔一一向她們點頭,回應了一句“沒關系”。
這件事讓我重新認識了小星,原來平時在班上話并不多的她,在同學面前是這么霸道。事件結束后,我抽時間到她家去家訪。只有她和爺爺在家,讓我頗感意外的是,這一次她爺爺非常隨和,并不像電話中那樣霸道。
知道我來,小星從黑洞洞的房間里走出來,很局促地坐在神龕前的四方桌旁,雙手放在膝蓋上,屋里光線很暗,但還是能看到她表情不自然。她爺爺在一旁抽煙,吐出煙霧的同時,也吐出一句,“沒關系,有什么話好好和王老師說”。
我慢慢和她聊一些家常,等她不那么緊張時,再提起那件事,她漸漸低下頭去,眼淚一顆一顆地落下,也說不出什么話。
她家后面,就是小趙家,我本想趁機去看一眼,卻沒人在家。
再想起那天,臨結束時,小龔的外婆又挨個把打人的幾個學生數落一遍,到小趙時,用手指著她,說:“你呀你,你說王老師是你家親戚,王老師是你哪門子親戚啊?”
小趙說我是她家親戚,真是讓我有點哭笑不得。我不知道她是真的誤會了,還是故意這么說來嚇唬小龔。
小趙是我職業生涯的第一批學生,作為剛入職的老師,接手這樣一個班級,讓我有些手足無措。超過一半的同學上課只會睡覺,怎么叫都叫不醒。另一半的同學中,一部分發呆,一部分說話,聽課的,只剩下兩三個人。
雖然已經是七年級的學生,但沒有人能完整地說出韻母有哪些,甚至還有很多同學分不清什么是聲母,什么是韻母,不會標聲調,這樣的基礎,拼音自然是不會的。也就是說,大部分同學連考試的第一個根據拼音寫漢字的題都做不出來。正是這個原因,讓我只教了他們一個學期,便打起了退堂鼓,向班主任請辭。
在班上,小趙屬于愛睡覺的那一類,怎么都叫不醒,即使叫醒過來,才一轉身,又馬上睡下去。她第一次給我留下印象,是因為一篇作文,主題是親情。她寫的是奶奶,文中她寫奶奶已經去世,自己很想念她。文字還算流暢,讓我頗感意外。我很認真地給她寫評語,一半是表揚她寫得好,另一半是安慰她不要難過。
那段時間正是“脫貧攻堅”工作任務最重的時候,由于政府工作人員不夠,老師也被分派到扶貧任務,每個老師要包保兩名貧困戶,幫助他們盡早脫貧。我包保的正是小趙這個村。
第一次入村走訪,出學校大門右轉,兩排凌亂的房子擠出一條窄路,順路轉過一個逼仄的墻角,眼前出現一片開闊的田野,有一條河從田間穿過,與一條柏油馬路并肩流淌。不時會有白鷺從田間飛出,頗有幾分“西塞山前白鷺飛”的韻味。沿著柏油路,逆流而上,河路分道揚鑣處,便進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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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包保的兩戶人家隔得不遠。走完第一家,轉入一條長長的巷子,見到一個青石板鋪成的院子,一幢兩層的小平房,平房外部都貼滿了紅色瓷磚,看上去還不錯。陌生人的造訪驚動了屋檐下打盹的狗,狗一叫,屋中探出一個頭來,滿臉皺紋,頭發已經全白了。老人身后,側出一個少女的頭,頭發垂到雙肩,睜著圓圓的眼睛,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正是小趙。
老人喝住狂吠的狗,我穿過一地雞屎的院子,說明來意,并了解了小趙家的情況。和大部分學生一樣,父母外出務工,由奶奶把她撫養長大。她還有一個姐姐,從我們學校畢業后就出去打工了,再沒有回來過,只知道人在湖北。
后來我問小趙,奶奶還在,為什么在作文里寫奶奶已經死了?她只是笑笑,臉上還現出兩個淺淺的酒窩,“亂寫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我。
在我的面前,她話并不多,無論同她說什么,她總是側仰著頭沖我微微地笑,然后回答我“不知道”,有時候甚至只是搖搖頭。
我想了想,作文應該是她在某本作文書上抄的。
因為扶貧對象是自己的學生,所以對她家的走訪就勤一些。房子雖然是貼滿瓷磚的二層小樓,但屋里卻凌亂而空曠,一張油膩膩的桌子上,永遠放著兩盤冷冰冰的菜。我每次去都會買一些水果,或者牛奶。
可能就是這個行為,才讓小趙誤認為我是她家某個親戚。不過也可能是她故意說出來嚇唬小龔。
我只教了小趙一個學期,便向班主任請辭。主因是這個班實在讓我絕望,加上七年級新生馬上進校,作為新老師,我想自己帶一個班,磨練自己。小趙的班主任也是個剛入職的年輕老師,很好說話,對我的決定表示理解。那一刻我有些慚愧,覺得自己像一個逃兵,被這些學生嚇破了膽。
那個學期的期末總結大會上,學校領導瘋狂鼓吹當班主任的好處,讓我們年輕老師主動申請,學校會經過嚴格的審查,符合要求的老師才能上任。
假期,我忐忑地遞上申請書。后來才知道我這個行為有多么傻。領導那一套話術每年都會說一遍,而實際情況是,應聘班主任的人根本寥寥無幾。每次都是他們先強行安排給年輕老師,再挨個打電話把好說話的老教師求一遍,才能在開學前勉強湊齊班主任。
我十分懷疑,那一次提交申請的,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不管怎樣,我如愿地當上班主任,迎來的就是小龔這一屆。可能是對我曾經臨陣脫逃的懲罰,這個班比小趙那個班還難教。可這一次,我已是退無可退。
小龔被霸凌的事處理后一個月,小趙又犯錯誤,還是個大錯。
八年級的小趙不再滿足于上課睡覺,開始向往校門外的世界。于是隔三岔五便會翻圍墻逃課。有一個晚上,她和其他班的幾個同學一起逃晚自習,湊錢買酒到離學校不遠的公園里喝。公園里有條河,喝完酒,趁著酒勁就要下河摸魚來烤。
不幸的是一條都沒有摸到,幸運的是幾個同學都回到了岸上。冰冷的河水沒有沖走幾人的醉意。出了公園,不知是酒興不減還是感受到了青春期的孤獨與苦悶,幾人對著路邊的垃圾桶一頓猛踹。
恰在此時,區里的副主任(相當于常務副縣長)散步經過,見有人破壞公物,直接叫派出所的民警來處理。派出所通知校領導和班主任到所里去領人,同時接受上級領導的批判。
我參與了事后的安撫和教育工作。在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里,小趙站在班主任的對面,她媽媽斜靠著桌子,站在她旁邊。無論同她說什么,都只是低著頭,任由頭發把自己的臉全部蓋住。全程她只說了一句話,就是回答這樣做的原因——“只是覺得什么都沒意思。”
這件事后不久,一個學期結束了。
新學期還沒開學,小龔的父親給我打電話,小龔生病了,要帶去檢查。大概一個星期后,他又詢問我辦休學的流程以及政府對重病學生的幫扶政策,小龔是白血病。
不久后,我看到他在朋友圈發出水滴籌的鏈接。我也把這個消息告訴學校,學校共青團委組織了一次募捐活動,籌得八千多元,當天就交到小龔父親手里。
小龔在重慶治療,問到具體地址,我利用周末時間去了一趟。一進病房,就看到小龔坐在病床上玩手機。她父親坐在床頭發呆,母親坐在床尾發呆。夫妻二人早已離婚,一家人在一起,并沒有什么話,如果不是小龔生病,他們可能再也不會共處一室。
見我進來,小龔先是叫了聲王老師,兩人才抬起頭看我,連忙讓座。我問了些具體情況,基本都是好消息。政府、社會再加上父母雙方的積蓄,多方努力,手術費基本湊齊,配型也很順利,現在只等手術。
我摸出提前準備好的錢,要拿給小龔。兩人說什么都不肯要,反復推搡一陣,最終還是收下了。小龔的爸爸要拉著我去吃飯,因為今天的治療已經結束,所以媽媽也陪著我們去,留小龔一個人在病房。
從出門到吃飯結束,小龔的爸爸一直在和我探討孩子的教育。他說小龔小學在重慶讀,成績很好,上了初中,她媽媽非要接回老家。等她病好了,要再接回重慶讀,和她弟弟一起。我才知道,小龔還有一個弟弟。我還預料不到,小龔畢業后,她的這個弟弟,會讓我接受他們爸爸的一頓脾氣。
因為要趕回程的車,吃完飯,我直接打車去車站。他們則一前一后地走回醫院,從我來到走,兩人沒有說過一句話。
包保工作結束后,我還去小趙和小龔家看過幾次。可能是已經熟悉,院里的狗已經不再沖我狂吠,清凈許多。奶奶從門里探出頭來,說了聲:“王老師,來家坐。”卻再也不見那個頭發垂到雙肩的少女從奶奶身后側出頭來。
小趙已經畢業了。家中只剩奶奶,與姐姐不同的是,奶奶不知小趙去了哪里。
小龔也出院了,在家中靜養,精神狀態還算不錯。
學期中的一天,小龔的父親給我打電話,讓我幫忙給他兒子轉學。小龔的弟弟也被媽媽接回老家,在我們學校上學。
我告訴他,轉學不用辦什么手續,孩子要轉到哪個學校,直接讓學校的學籍管理員在網上向我們學校提出學籍轉出申請,我們學校在網上同意就行。
他說孩子他媽不讓,讓我給學校說,把他兒子開除,別讓他兒子在我們學校讀。這樣,他媽媽沒辦法,就同意讓他去重慶讀了。
聽了他的計劃,我有些哭笑不得,義務教育階段,不管是老師還是家長,都沒有剝奪孩子接受教育的權力。
他似乎聽不懂這個道理,覺得我們同孩子的母親一樣,只想強留孩子,同他作對。沒想到他態度突然大變,沖我吼道:“你們這什么破學校,教學質量這么差,還不允許學生轉學。”
“沒有不準,只要你在重慶找到學校,隨時可以把他接走,學校不會阻攔。你可抓緊轉走,不然怕我們誤人子弟。”
“破學校,你們肯定是看我兒子成績好,能考五百多分,所以強留住他,提高升學率。你等著,我一定告你們。”
“你自便。”無語的氣憤中,我掛斷了電話。
后來我遇到他兒子的班主任,大概問了個情況。原來他和前妻爭撫養權沒爭過,小學畢業,前妻帶著兒子回了老家,他追來要帶走孩子,卻在前妻娘家碰了一鼻子灰。一肚子氣沒處發,多次打電話給兒子的班主任。那班主任脾氣火爆,罵了他幾頓,他不敢再打。又找到校長,校長勸他到法院解決,估計想到還有我的聯系方式,這股火,自然發到了我的頭上。
學期末的一個周二,小龔那一屆的學生約了十來人,要來學校看我。我到校門口把他們接進學校。男同學拉著我打球,在我的面前使出渾身解數,想要展示自己的成長,每在我的防守下進一個球,都會挑釁地看我一眼。
女同學則三兩個聚在一起,不時伸手指一指學校的建筑,隨后就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團,像是想起了有趣的事情。笑完后紛紛拿著手機拍照。似乎對這個她們曾經極度厭惡的學校又有些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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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我請他們吃飯,一一問了現狀。有一半在中職讀書,另一半則沒有讀書,也沒有工作,只是閑居在家。
小龔屬于閑居的那一半。其實她的病已經完全好了,并不會影響正常的學習和生活。休學結束后,父親并沒有把她接回重慶,但她也沒有回到我們學校。
吃飯閑聊,小龔突然問我:“王老師,七年級的那個晚上,你是怎么知道我帶手機來學校的,是有‘暗線’嗎?”
“我像那種培養‘暗線’的陰險的人嗎?萬一被你們發現,同學間又發生矛盾,不是給我自己找麻煩事情做么?”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龔說的那晚,我下自習回到宿舍,大約十點左右,發現小龔帶手機進入學校,就直接去寢室找她,讓她交出來。她死活不承認,一口咬定自己沒帶,我知道手機就在她的左邊褲兜,但我不能也不愿意搜她的身,所以一時陷入僵局。
在反復拉據中,她終于承認,但死活不肯交出來,哪怕我答應周五放學就還給她,她還是不愿交。最后,我只得通知家長把她接回家中。
學校制定了所謂的“四條紅線”,不允許帶手機、不允許翻圍墻、不允許談戀愛、不允許打架。違反其中一條,就要讓家長把學生帶回家反省七天。我不喜歡這個規定,因為孩子回家后,大部分家長基本不聞不問,任由他們在家中玩七天手機。學生嘗到回家反省的甜頭后,就不愿再來學校,膽子大的,會直接輟學。
如果小龔交出手機,我不會通知她的家長,也不會讓她回家反省。相比輟學,我更愿意讓他們待在學校,和他們斗智斗勇。
“我注冊了快手號,悄悄關注你們,那晚見你發動態,就知道你肯定帶手機。”
“哦!”挨著坐的幾個女生同時發出恍然大悟的感嘆。
“我們一直在猜是誰告的密。”小龔說,“你好賊哦,王老師。”
“是你笨,哪里有偷帶手機還敢發動態的!”
小龔解開了心結,又和旁邊的小星聊起其他話題。她和小星同騎一輛電瓶車來,讀書時的霸凌事件對她們關系的影響似乎完全消散了。
說笑間,一頓飯已接近尾聲,有同學提議建微信群。
之后的一段日子,微信群很熱鬧,每天都有人在群里約游戲、約飯、詢問現狀、吐槽工作……
通過這個群,我知道了哪些學生曾經談過戀愛,哪些正在談戀愛,哪些繼續上了高中,哪些已經走上工作崗位,哪些一年內連續輾轉多個大城市,哪些已嘗試多個工作……
再回想那個中午餐桌上同學們的笑聲,我突然意識到,小龔也好,小星也好,遠走的小趙也好,屬于這些孩子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編輯:菜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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