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8 年,宋神宗召見王安石。
20 多年在地方的改革政績,讓王安石名滿天下。一心勵精圖治的宋神宗,懷著對偶像的崇拜心情接見了他。
屁股還沒坐熱乎,王安石就“開炮”了:
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宋神宗心臟撲通撲通跳了三天:原來你也在這里。兩年后王安石出任宰相,開啟變法革新的大幕。
青苗法、均輸法、市易法、農田水利法、保甲法……還有科舉,也從賦詩變成了“考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
王安石變法主推政府對市場經濟的干預,用“看得見的手”來支配經濟運行。幾百年后,這套方法有了一個響亮的名稱——凱恩斯主義。
可惜,正如后世所說:觸動統治階級的利益比觸動靈魂還難,變法后期王安石在一片攻訐聲中,兩度罷相被貶。
之后他就隱居在鐘山南麓江寧府東門,寫下了詠梅詩中最廣為人知的一首佳作,年年入選小學課文:
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古往今來,詠梅詩詞不計其數。王安石這一首,看似最通俗易懂,卻寫出了梅花傲雪凌霜的重要品格,頑強不屈的高尚情操。
聯系到王安石當時的處境與心態,詩中那“凌寒獨自開”的,不僅是墻角的梅花,更是王安石自己的隱喻。
其實,王安石筆下的《梅花》詩不止這一首,另有一首同題七絕,雖不為人知,亦是詠梅詩詞中被奉為精品的佳作:
白玉堂前一樹梅,為誰零落為誰開。
唯有春風最相惜,一年一度一歸來。
這一首也延續了他上一首樸實無華的風格,并且再一次顯示了他以梅花喻己的心跡:
梅花即使有春風相惜,卻依舊不能改變自開自落的孤獨之感,那份無奈終究無人能懂。
不過令人意外的是,詩中卻沒有一句是王安石的原創,全部都是從古人現成的詩中“抄”來的。
其中,“白玉堂前一樹梅”出自唐朝詩人蔣維翰的《春女怨》,原詩為:
白玉堂前一樹梅,今朝忽見數花開。
兒家門戶尋常閉,春色因何入得來。
“為誰零落為誰開”出自唐朝詩人嚴惲的《落花》,原詩為:
春光冉冉歸何處,更向花前把一杯。
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
“唯有春風最相惜”出自唐朝詩人楊巨源的《和練秀才楊柳》,原詩為:
水邊楊柳曲塵絲,立馬煩君折一枝。
唯有春風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
“一年一度一歸來”出自宋朝詩人詹茂光妻的《寄遠》,原詩為:
錦江江上探春回,銷盡寒冰落盡梅。
爭得兒夫似春色,一年一度一歸來。
王安石的抄值得研究。
其實,此“抄”非彼抄,這在古代叫集句詩,是古代詩歌的一種特殊體裁,最大的特點就是集合現有詩文句,成為一首全新的詩。
也許許多人仍舊不以為然:抄就是抄,不就是今天的Ctrl+C & Ctrl+V嗎,這也值得研究?
事實還真不同。
因為,一首好的集句詩,既要融會貫通,不露痕跡,又要符合詩詞自身的平仄格律。
只有博古通今、滿腹經綸而又不讀死書的高手,才能手到擒來、活學活用。
王安石正是這樣的頂尖高手,他的“抄襲”并非生搬硬套,而是能化腐朽為神奇。
而原詩的作者,除了楊巨源,其余幾位不僅在歷史上記載寥寥,原詩也并不出彩。
如果說文學大師的抄襲,是打了當時信息閉塞的擦邊球,將國外文學的經典譯作抄抄改改就據為己有。
王安石則無異于詩詞中的職業玩家,他的“抄襲”賦予了舊句新的生命力,達到了“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的目的。
據統計,王安石集句詩多達66首,包羅眾體,有五七言古風、五七言絕、七言律等形式。
這首梅花詩只是其中一首而已。
集句詩,真不算他的主要文學成就,卻同樣被他玩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他不僅是文學史上第一位大規模創作集句詩的詩人,也代表著宋代集句藝術的最高水準,在當時及后世都受到褒揚:
陳正敏《遁齋閑覽》云:荊公集句詩,雖累數十韻,皆頃刻而就。詞意相屬,如出諸己,他人極力效之,終不及也。
嚴羽《滄浪詩話》云:王荊公集句最長,《胡笳十八拍》渾然天成,絕無痕跡,如蔡文姬肝腑間流出。
胡笳十八拍(五)
十三學得琵琶成,繡幕重重卷畫屏。
一見郎來雙眼明,勸我酤酒花前傾。
齊言此夕樂未央,豈知此聲能斷腸。
如今正南看北斗,言語傳情不如手。
低眉信手續續彈,彈看飛鴻勸胡酒。
胡笳十八拍(八)
死生難有卻回身,不忍重看舊寫真。
暮去朝來顏色改,四時天氣總愁人。
東風漫漫吹桃李,盡日獨行春色里。
自經喪亂少睡眠,鶯飛燕語長悄然。
胡笳十八拍(十七)
燕山雪花大如席,與兒洗面作光澤。
怳然天地半夜白,閨中只是空相憶。
點注桃花舒小紅,與兒洗面作華容。
欲問平安無使來,桃花依舊笑春風。
后來江西詩派所謂的“點鐵成金 、 奪胎換骨”,正是對王安石創作方式的直接繼承與發展。
回望真實歷史中的王安石,是一個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是政治家、改革家,為了變法不惜得罪朝野上下,和蘇軾、司馬光等人活成了死對頭,人稱“拗相公”。
他又是文學家、思想家,他的詩歌散文長于明理與哲思,彰顯了他高瞻遠矚的眼光與智慧,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他貴為宰相,卻堅持一夫一妻的生活,沒有出妻納妾,連吳夫人精心給他挑選的小妾都給退回去了,是古代罕見的“女權主義者”。
他高處不勝寒,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下的仰望中,活成了一個不敢顯露絲毫怯懦與疲態的“工具人”。
不消說,王安石是當時的文壇領袖,他的“王荊公體”曾得到歐陽修的高度贊賞:
贈王介甫
翰林風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憐心尚在,后來誰與子爭先。
而集句詩,大概是他生活中少有的雅興而已,是他所有的成就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吧。
但是就是這點小小的雅興,他也做到了極致。
變法的曠世孤獨,無人能懂;梅花的傲雪寒霜,卻讓他找到了人生的知己。
他把一身才干和熱血都給了大宋,最終卻難以革除這個王朝的弊病,看著那些新法被政敵一條條廢掉,恰如滿腔熱血付諸東流。
他的集句詩,他筆下的梅花,只是這個為國傾盡心血,到頭落得一場空的天地之棄才,在悄悄回首過往時,落下的一滴淚而已。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