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云
那年長安城的槐花落盡時,案頭紫砂盆里養著的魚腥草枯了。暖氣烘干的根莖蜷成問號,像句未寫完的鄉愁。同事笑我癡,怎會托運三斤魚腥草北上。他們不曾見過巴山的月如何被蕺葉割碎,更不懂每根紫莖里都蜷縮著潮濕的經緯線——那是用云雨捆扎的故土密碼,需以唇齒為犁鏵,在腥澀里翻找失落的臍帶。
蜀人偏執地稱它折耳根——或說因葉形似蜷曲的耳廓,或說食之如折碎耳畔的山風;中藥鋪泛黃的簽子上,它又叫蕺菜,那個生僻的“蕺”字總讓我想起外婆納鞋底時針尖挑破粗布的聲音,又因全株散發魚腥氣,得名魚腥草。可這草芥之身,在飯桌上卻割裂出兩極天地:老饕們將紫紅嫩莖拌入紅油,嚼得山響;外鄉人乍嘗一口,恍若吞了整條漚爛的河。恰似兩極分化的深情——故土本就是盤踞在舌根的記憶,有人甘之如飴,有人終生排異。
它偏愛在背陰處蔓生。外婆家的青苔木桶,半朽的杉板沁著潮氣,暗紅莖葉便從裂縫里探出來,沾著隔年的雨水。
兒時隨外婆挖蕺菜,需備三樣:纏著五色線的短鋤,篾青泛幽光的籃子,外加半闕采蕺謠。外婆替我系上靛藍圍兜,往籃子底墊幾片桐葉,說這樣蕺根的腥氣才不會驚動土地公。山路上的采蕺謠,尾音總拖得比蕺脈還長:“魚腥草,一到春天遍坡生。外婆帶我挖根根,我是外婆乖孫孫。”最后一個“孫”字要唱得輕顫,像蕺菜白花在風里點頭。春雨后的青山,腐殖土松軟如糕,一鋤下去帶起團團白根,蟲蟻驚惶四散,也引發我陣陣驚呼。外婆的藍布衫沾滿草籽,布滿裂口的手穿梭在蕺叢里,像在梳理地下的族譜,她將嫩莖掐斷時總要留半寸根須,如同裁剪時光。歸途的籃子漸沉,暮色里她的銀簪與蕺菜白花一同搖晃,恍若大地生長出的星子。
云貴高原偏愛根莖的脆爽,將它切段涼拌,撒糊辣椒與木姜子,酸辣裹著生腥,是祛暑的利器。川渝人家鐘情葉片的清香,擅用菜油,拌魚腥草時必要淋一勺凝脂,油香壓住野氣,黏的脆的在舌面交戰。
飛機降落在江北機場那日,我在巷口攤子要了碗豌雜面。老板娘從玻璃壇撈出暗紅的折耳根,脆生生鋪在面條上。晨霧里,山城的石階蜿蜒如根須,江風裹著魚腥香涌進肺腑。鳳嘴江的水霧漫上來時,我正蹲在北街市場挑折耳根。老婆婆的背簍沾著金佛山的露,她說:“要連泥買,長出的折耳根才香。”是啊,離了故土的根會哭,淚水沖淡了腥氣,就不香了。那年北方窗臺擺滿了塑料筐,腐殖土里鉆出的新芽總朝著長江的方向。
如今回到南方,仲春的金佛山落著針腳綿密的雨,漫山遍野的蕺菜又到了瘋長期。我握著的短鋤仍是舊物,銅綠裹著木柄,柄端五色絲線早褪成灰白,卻還能摸出外婆纏線時打的平安結的紋路。腐殖土裂開的剎那,白根如雪浪翻滾。這方寸之地竟藏著如此豐沛的根系:新生的乳白根須與陳年褐根交織,細看竟像外婆梳了半世紀的發辮。
折耳根的腥苦,或許是大地用千年光陰窖藏的酒曲,需用半生漂泊作引才能釀出回甘。那些被水泥封印的根莖,總在某個潮濕的夜晚,悄然頂開石縫,向人間探出帶泥的春天。只要地氣未絕,便有千萬個春天從折裂處重生,帶著腥,帶著苦,帶著讓人眼眶發熱的、大地最本真的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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