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年的寒冬,洛陽城外廢棄的文昌閣里住進了一位落魄書生。此人復姓上官,單名一個云字,本是官宦之后,因祖父卷入文字獄而家道中落。
上官云今年二十有八,生得劍眉星目,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穿在他身上,反倒襯出幾分清貴氣度。他腹有詩書卻性情孤傲,因不肯為學政大人的公子代筆,接連三次落第。如今盤纏用盡,只得在這破廟暫住,靠給村里孩童啟蒙度日。
這夜風雪交加,上官云正就著殘燭讀《楚辭》,忽聽門外環佩叮當。抬頭望去,一位綠衣女子挎著藥籃站在殿口,發間只簪一支木釵,卻掩不住通身的氣韻風華。
"姑娘是..."上官云慌忙起身。
女子福了一福:"奴家柳青,家住后山,采藥遇雪,求借一隅暫避。"
上官云見她藥籃中確有幾株新鮮草藥,便讓出火堆旁的位置。柳青也不拘束,從籃中取出一壺藥酒:"天寒地凍,先生飲一杯暖暖身子?"
酒過三巡,兩人聊起詩文。柳青對《離騷》的見解令上官云拍案叫絕,而上官云即興所作的一首詠梅詩,更讓柳青眼中異彩連連。
"先生大才,何不赴試?"柳青問道。
上官云苦笑:"時也命也。"便將不肯趨炎附勢的遭遇一一道來。
柳青聽罷,輕撫藥籃中的一株青蒿:"草木尚知向陽而生,先生何必..."
"草木向陽是為天性,人若只知趨炎附勢,與草木何異?"上官云打斷她,隨即又覺失禮,"在下失言了。"
柳青卻不惱,反而掩口輕笑:"是奴家淺薄了。"說著取出一卷手抄詩集,"先生若得閑,可愿指點一二?"
上官云翻開一看,竟是失傳已久的《漱玉詞》補遺!他如獲至寶,當即與柳青討論起來。不知不覺東方既白,柳青匆匆起身:"奴家該回了。"
"姑娘明日還來嗎?"上官云脫口而出。
柳青在門口回眸一笑:"若先生不嫌,奴家夜夜來請教。"說罷消失在風雪中,只余一縷藥香在殿內縈繞。
自此,柳青每夜必至。有時帶幾味草藥,有時攜一壺清酒,更多時候是捧著詩書與上官云切磋。她似乎對唐宋詩詞尤為精通,有些見解連上官云這科舉才子都聞所未聞。
這夜月明,柳青遲遲未至。上官云正擔憂,忽聽后院有響動。循聲找去,只見柳青蹲在古井邊,正用井水清洗手臂上一道可怖的傷口。
"姑娘受傷了?"上官云驚呼。
柳青慌忙掩住傷口:"采藥時被荊棘劃的,不礙事。"
上官云執意為她包扎,觸到手腕時卻心頭一震——那皮膚冰涼如玉,更可怕的是,竟摸不到脈搏!
柳青抽回手,眼中閃過一絲哀傷:"先生察覺了?"
"你..."
"我不是人。"柳青抬頭,月光下她的面容突然變得透明,"百年前,我就死在這口井里。"
上官云連退三步,后背抵上廊柱。柳青凄然一笑,身形漸漸虛化:"嚇到先生了...明日我不再..."
"等等!"上官云突然上前,"姑娘...是何方神圣?"
柳青的身影重新凝實,她輕撫井沿:"只是游魂罷了。百年前,我是山下醫館的女兒..."
原來柳青是康熙年間的醫女,與一位書生相戀。那書生進京趕考,許諾金榜題名后回來娶她。誰知被權貴之女看中,強招為婿。柳青得知后,在這井邊哭了一夜,最后投井自盡。
"因執念太深,魂魄未散。"柳青的淚落在地上竟化作珍珠,"又恰逢這文昌閣香火旺盛,便借文氣修成了實體。"
上官云聽得入神:"那書生后來..."
"聽說他得知我死訊,懸梁自盡了。"柳青苦笑,"其實我早不恨他了,只是執念未消,無法往生。"
上官云突然握住她冰冷的手:"姑娘夜夜來此,是為..."
"聽先生讀書聲,如見故人。"柳青低頭,"先生與他...神韻相似。"
燭光下,一人一鬼相對無言。良久,上官云輕聲道:"明日我還在此讀書,姑娘...還來嗎?"
柳青眼中血淚盈盈:"先生不怕我?"
"怕什么?"上官云拿起《楚辭》,"屈子云'身既死兮神以靈',姑娘不過是另一種存在罷了。"
自此,兩人更加親密。上官云教柳青當朝詩文,柳青則為他講述前朝軼事。有時柳青會顯些靈異,比如讓書本自行翻頁,或讓茶杯懸空,總惹得上官云撫掌稱奇。
七月十五中元夜,柳青帶來一壺"還魂酒"。兩人對飲至酣處,上官云突然道:"我欲娶姑娘為妻。"
柳青手中酒杯落地:"先生糊涂了!人鬼殊途..."
"屈子可與湘君神游,我為何不能與姑娘結緣?"上官云借著酒意,在月下擺了兩盞茶,"若姑娘不棄,今夜便是你我洞房花燭。"
柳青哭得渾身顫抖,最終點頭應允。兩人在文昌帝君像前三拜九叩,算是成了夫妻。上官云折了根桃枝為柳青綰發,柳青則從井中取出一枚古玉簪回贈。
"此物隨我入葬,百年來受陰氣滋養,可護先生平安。"
好景不長。這日上官云進城賣字,恰遇學政大人的儀仗。他本欲避開,卻被學政一眼認出:"這不是那個狂生上官云嗎?"
學政身邊一個師爺附耳低語幾句,學政頓時冷笑:"原來住在鬼宅里,難怪一身陰氣!"
上官云這才知道,近來有孩童在文昌閣附近看見"綠衣女鬼",傳得沸沸揚揚。更糟的是,他賣給當鋪的那枚古玉簪,被認出是前朝貢品,官府疑是盜墓所得。
當夜,差役闖入文昌閣,搜出柳青留下的詩箋。那上面的字跡墨色沉古,絕非今人所書。學政如獲至寶:"私通前朝余孽,這是謀反大罪!"
上官云被鎖拿入獄,任憑如何辯解都無人相信。知府甚至請來道士作法,說要用他這"通妖之人"引出女鬼,一同治罪。
地牢陰冷,上官云蜷縮在角落,手中緊攥著柳青最后留下的詩箋:"君心如明月,妾意似寒星。夜夜流光相皎潔,不辭冰雪為君熱。"
突然,牢房內泛起幽幽綠光。柳青的身影漸漸顯現,比往日更加透明。
"先生..."她撫摸著上官云臉上的傷痕,"是奴家連累了你。"
上官云強笑:"能與姑娘相識,三生有幸。"
柳青垂淚道:"明日午時,他們會押你去城隍廟...那道士要當眾'除妖'..."
"無妨。"上官云握住她冰冷的手,"大不了一死,正好與姑娘做對鬼夫妻。"
柳青卻搖頭:"奴家有一計,但..."她欲言又止,"代價太大..."
次日正午,上官云被押到城隍廟前。道士設壇作法,四周圍滿看熱鬧的百姓。學政和知府高坐臺上,等著看這場"除妖"好戲。
"帶妖人!"
上官云被推到壇前,烈日當頭,他瞇眼望向人群,忽然瞥見一抹綠影——柳青竟站在陽光下!只是她的身形淡得幾乎透明,腳下也沒有影子。
"妖女在此!"道士桃木劍一指,"還不現形!"
柳青突然仰天長嘯,身形暴漲!綠衣化作漫天藤蔓,長發如瀑垂地,十指長出尺長利爪。圍觀百姓尖叫逃竄,連差役都丟下上官云逃命。
"抓住她!"學政嚇得從椅子上跌下來。
柳青一把抱起上官云,飛身躍上屋頂。她的身體在陽光下滋滋作響,冒出縷縷青煙。
"放下我!"上官云掙扎道,"你會魂飛魄散的!"
柳青凄然一笑:"百年前沒能與心上人相守,今日...豈能再失先生?"說著將他推向安全的屋檐,自己卻轉身撲向追兵!
"柳青!"
在眾人驚恐的目光中,柳青的身體如琉璃般碎裂,化作萬千光點。那些光點在空中凝聚成一張巨大的面孔,對著學政和知府一聲咆哮,嚇得二人當場昏厥。隨即光點四散,消失在烈日之下...
上官云獲釋后,在文昌閣古井邊立了塊碑,上書"愛妻柳青之墓"。他將柳青留下的詩箋葬在碑下,自己則結廬而居,終身不娶。
有人說常在月夜看見上官云對著井口自言自語;也有人說曾目睹一位綠衣女子在碑前焚香。最奇的是,每逢上官云吟詩,井水便會無風起瀾,仿佛有人在井下應和。
多年后,上官云無疾而終。村民將他與柳青合葬。下葬那日,有人看見兩道綠光從墳頭升起,在空中糾纏許久,最終向西飛去。
而那口古井,從此再沒干涸過。井水清甜異常,尤其泡茶,竟有淡淡藥香。讀書人若在井邊夜讀,偶爾會聽見女子輕聲指點,回頭卻只見月光如水,井臺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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