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五年的驚蟄時節,保定府東大街的青石板路上還凝著晨露。"濟世堂"藥鋪的雕花門板被一雙瘦削的手緩緩卸下,發出"吱呀"的聲響。林青禾踮起腳尖,將最后一塊門板靠在墻邊,呼出的白氣在清晨的寒意中凝結成霜。
這個十六歲的少年轉身回到藥鋪,手指輕輕撫過紫檀木藥柜上一個個青瓷藥罐。當歸、黃芪、茯苓......三年來,這些藥材的名字早已刻進他的骨血里。記得初來那日,也是個倒春寒的天氣,餓得昏倒在藥鋪門口的他被一雙溫暖的手扶起,醒來時身上蓋著帶著藥香的棉被,床頭擺著一碗冒著熱氣的八珍湯。
"青禾,把昨兒炮制好的半夏拿出來。"周濟民的聲音從里間傳來,伴隨著搗藥的"咚咚"聲。這位五十出頭的老郎中總愛穿一身靛青色長衫,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因常年搓藥丸而生著厚厚的繭子,眉間的川字紋像是用刻刀雕上去的。
"就來,師父。"青禾應著,轉身時衣袖帶倒了案幾上的銅藥秤。黃銅秤盤砸在地上的聲響驚動了正在碾藥的師姐周茯苓。她二十出頭的年紀,總愛在鬢角簪一朵小小的白梅花,此刻正挽著袖子在藥碾前忙碌,露出半截白玉似的手腕。
"慌什么?"茯苓彎腰幫他拾掇散落的秤砣,發間的木槿花香若有若無地飄過來,"爹今日要去李府看診,你仔細著點。"
青禾紅著臉點頭,三年來師姐待他如親弟,不僅教他認藥,還常在月明之夜偷偷教他念《本草綱目》。可越是如此,他心底那個秘密就越發像塊燒紅的炭,灼得他日夜難安。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進藥鋪,在青磚地上投下窗欞的花影。青禾正按方抓藥,忽聽門外一陣騷動。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抱著個面色青紫的孩子沖了進來,孩子的嘴唇已經泛白,四肢不停地抽搐。
"周大夫,救命啊!"婦人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我家寶兒不知吃了什么,突然就......"
周濟民快步上前,三指搭在孩子腕上,臉色驟變:"是馬錢子中毒!青禾,快取甘草、綠豆來!另備防風五錢、金銀花三錢!"
青禾的手突然抖得厲害。馬錢子這味藥,昨日是他親手放進藥柜的。他清楚地記得,藥柜最上層那罐馬錢子已經見底,可現在......罐子的分量明顯不對。
救人要緊。他強自鎮定地取來藥材,看著師父嫻熟地配藥、煎煮。藥吊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泡,苦澀的藥香彌漫開來。孩子服下藥后,青紫的面色漸漸緩和,呼吸也平穩了許多。婦人千恩萬謝地走了,周濟民卻皺起眉頭:"奇怪,我明明記得馬錢子快用完了。"
青禾的心猛地一沉。昨夜他親眼看見師兄杜仲偷偷往罐子里添了東西。杜仲是師父三年前收的另一個學徒,生得高大魁梧,左眉上有一道疤,平日里總對他呼來喝去。
"師父,我......"青禾剛要開口,杜仲的聲音從后院傳來,像一把鈍刀劃破凝滯的空氣:"青禾!藥碾子擦干凈沒有?明日要碾犀角,沾了雜藥可了不得!"
二更梆子響過,藥鋪終于安靜下來。青禾躡手躡腳地來到藥房,月光透過窗欞,在藥柜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取下馬錢子罐,小心地倒出一些在油紙上,就著月光細細查看。
這些馬錢子顏色發暗,表面還有細微的白色粉末。青禾的心砰砰直跳——有人摻了假!他捻起一粒放進嘴里,舌尖立刻傳來異常的酸澀感,這絕不是純正的馬錢子!
"深更半夜的,找什么呢?"杜仲陰森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青禾手一抖,藥材撒了一地。
杜仲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左眉上的疤痕在月光下顯得格外猙獰:"小兔崽子,敢壞我的好事?"他的眼中閃著兇光,"信不信我讓你跟那個老太婆一樣,悄沒聲地消失?"
青禾如墜冰窟。杜仲說的"老太婆",是半年前突然去世的師娘。那日清晨,師娘還笑著說要給他們做艾窩窩,午后就突然吐血而亡。難道......
"你們在干什么?"茯苓舉著油燈出現在門口,昏黃的燈光照著她蒼白的臉。杜仲立刻松開手,臉上堆起笑容:"師妹,青禾半夜偷藥,我正教訓他呢。"
茯苓看了看地上的馬錢子,又看了看青禾慘白的臉色,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游移。最后她輕聲道:"都去睡吧,明日還要早起曬藥。"但青禾看見,她藏在袖中的手在微微發抖。
翌日清晨,茯苓把青禾叫到后院晾藥的地方。春日的陽光照在她緊蹙的眉間,將她的睫毛映成透明的金色。
"青禾,"她壓低聲音,"你老實告訴我,昨晚怎么回事?"見青禾猶豫,她補充道,"我今早查驗了馬錢子,確實有問題。"
青禾再也忍不住了,將這幾月所見和盤托出:杜仲往藥材里摻滑石粉增重、偷偷更換貴細藥材、半夜與人密會......還有,師娘去世前,杜仲曾單獨給她熬過一碗藥,說是安神的湯劑。
茯苓的手緊緊攥住衣角,指節發白:"我就知道......娘那日明明已經好轉,喝了杜仲煎的藥后卻......"她的眼淚砸在曬藥的竹匾上,在干燥的草藥上洇出深色的圓點,"可我們沒有證據,爹又那么信任他。"
"師姐,我有個主意。"青禾壓低聲音,"但要冒點險。"
他從懷里掏出一張藥方:"這是師父明日要去鄰縣會診時開的方子,里面有幾味名貴藥材。杜仲若是......"
茯苓眼睛一亮:"你是說,引蛇出洞?"她咬了咬嘴唇,"太危險了,萬一他狗急跳墻......"
"所以需要師姐配合。"青禾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紙包,"這是師父給我的安宮牛黃丸,危急時刻能保命。我們還要找保正暗中相助......"
三日后,周濟民應邀去鄰縣會診,要兩天后才能回來。杜仲顯得異常興奮,晚飯時還破天荒地給青禾夾了塊紅燒肉,油膩的肥肉在燈光下泛著可疑的醬色。
"師弟多吃點,"杜仲的笑容不達眼底,"這些日子辛苦了。"
青禾假裝感激地接過,趁其不備將肉倒進了袖中的暗袋。夜深時分,他佯裝熟睡,聽見杜仲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門。透過窗紙,他看見杜仲舉著燈籠往后院走去。
青禾悄悄尾隨,看見杜仲在藥房后的老槐樹下挖起來。泥土翻飛間,一個油紙包漸漸顯露。杜仲迫不及待地打開,里面赫然是幾包人參、麝香等名貴藥材!
"這次至少值五十兩。"杜仲對著月光查看成色,自言自語,"那老東西的秘方遲早也是我的......"
青禾正要退回,不小心踩斷一根枯枝。杜仲猛地回頭,眼中兇光畢露:"找死!"他抄起挖藥的鐵鍬就朝青禾劈來。
青禾側身閃避,鐵鍬擦著他的耳朵砸在地上,濺起的碎石劃破了他的臉頰。杜仲第二下緊接著襲來,青禾退無可退,眼看就要......
"住手!"茯苓帶著保正和四個衙役從暗處沖出。杜仲見勢不妙,轉身就要翻墻,卻被埋伏在墻外的差役一把拽下。
"杜仲!"茯苓厲聲喝道,"你毒殺我娘,盜賣藥材,今日就是你的報應!"
杜仲被按在地上,臉上的肌肉扭曲著:"臭丫頭!你以為這就完了?我在衙門里有人......"
"帶走!"保正一揮手,衙役給杜仲戴上枷鎖。青禾這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浸透。
公堂之上,杜仲起初還想抵賴,直到衙役從他住處搜出一個上鎖的檀木匣子。匣子里除了贓物,還有一本藍布封面的賬冊,里面詳細記載著他如何一步步謀劃:
"三月十二,往當歸中摻桔梗......"
"五月初七,以假麝香換真......"
最令人心驚的是最后一頁:
"七月初三,老婦飲下附子湯,半時辰后毒發......"
周濟民聽聞消息趕回,一夜之間仿佛老了十歲。他顫抖著翻看賬冊,渾濁的淚水滴在發黃的紙頁上:"我救過那么多人,卻救不了自己的老伴......"
更令人震驚的是,衙役還在匣底發現一封泛黃的信。信中寫道:
"父仇不共戴天,周濟民害我全家,兒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落款是"杜明遠"。
"杜明遠......"周濟民喃喃道,"十五年前那個賣假藥害死人的藥販子......"他猛地抬頭,"你是他兒子?"
杜仲冷笑:"沒錯。當年你揭發我爹賣假藥,害得他被判斬立決。我娘帶著我沿街乞討,最后凍死在破廟里......"他的眼中燃燒著仇恨的火焰,"我改名換姓接近你,就是為了這一天!"
公堂上一片嘩然。知府驚堂木一拍:"杜仲謀財害命,罪證確鑿,判秋后問斬!"
退堂后,周濟民在師娘靈位前跪了一整夜。青禾和茯苓守在門外,聽見里面傳來壓抑的哭聲。天快亮時,周濟民打開房門,手里捧著一個紅布包裹:"這是我畢生所學,現在交給你們了......"
杜仲伏法后,"濟世堂"重新開張。青禾正式拜師,跟著周濟民潛心學醫。茯苓也不再避嫌,常與青禾一起研讀醫書到深夜。
轉眼三年過去。這年春天,周濟民染了風寒,臥床休養。這日清晨,他把青禾叫到床前,從枕下取出一個藍布包袱。
"打開看看。"老人咳嗽著說。
青禾解開包袱,里面是一本手抄的《周氏藥方》,扉頁上題著"醫者仁心"四個大字。他翻開第一頁,突然跪倒在地:"師父,這太貴重了......"
周濟民扶起他:"你心地純良,又有天分,這些方子交給你,我放心。"他轉向門口的茯苓,"你們的事......為師都明白。"
茯苓紅著臉跑開了。青禾捧著藥方走到院中,發現最后一頁夾著一張紙條,上面是茯苓娟秀的字跡:"藥香永續,白首不離。"
陽光透過槐樹的枝葉,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藥柜上一個個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青瓷罐反射著溫潤的光,當歸、黃芪、茯苓......這些藥名,如今已不僅僅是藥材,更承載著一段關于救贖與傳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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