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年，斷斷續續，一直在讀莫言的長篇，從《紅高粱家族》到《食草家族》，從《豐乳肥臀》到《生死疲勞》，他筆下的高密東北鄉，也從最初的遙不可及變成了如今的身臨其境一般。

莫言的小說，讀起來就像許多人初讀紅樓夢一樣，是有些晦澀難懂甚至讓人想直接半途而廢的，紅樓夢的“勸退”是因為“瑣碎”，因為角色繁多，人名難記，伏線千里，讀后忘前。

莫言的《豐乳肥臀》令人心生退意，是因其宏大敘事，因其將魔幻的現實主義與現實生活進行了無縫銜接，寫作的敘事技巧多彩多樣，但如果你能靜下心來，心無旁騖地鉆進去，慢慢你會愛上他筆下那個魔幻卻又現實的世界。

莫言的這些小說里，有一部專門獻給母親的書——《豐乳肥臀》，這本書也是莫言所有長篇小說中最厚重的一本，洋洋灑灑近60萬字，講述了一個生于清末的女性波瀾壯闊、充滿苦難的一生。

為什么是獻給母親的書呢？查閱資料發現，莫言的母親1994年去世，而莫言寫作此書的初稿時是其母親去世的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95年的春天，那年莫言剛好40歲。

這部小說曾因書名引來巨大爭議，有人認為他完全就是在博眼球，是為書的銷量所以起這么油膩曖昧的書名。他甚至被人寫信誣告，也有人建議其將書名改為《金童玉女》。

莫言最終堅持了自己，這本飽受爭議的長篇，因其扎實穩重的筆風，宏大厚重的敘事風格，靈活多變的寫作風格，最終經受住了時間的檢驗，也逐漸被更多人所接受，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書名看上去露骨了些，甚至內容也不無更露骨的描寫，但它并非洪水猛獸，也絕不是我們臆想的那樣。甚至這絲毫不影響，它是莫言最負盛名的小說，也是獻給天下所有母親的史詩。

看完書你會發現，莫言已經通過一個母親的一生，很好地詮釋了“豐乳肥臀”四個字。“豐乳”是人類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口食物，是人類所有嬰孩活下去的糧倉。而“肥臀”則是一個女性從做母親那天起，承擔起了為人類生兒育女繁衍后代的重任。

我們從母親的身體里掉落，我們又在母親的懷抱中吮吸著甘甜的乳汁。母親孕育并生育了我們，母親哺育并養育了我們。父親會離開，戰爭會發生，疾病會蔓延，饑餓和貧窮會接踵而至，而母親一直都在。

這部書，對于書中生活于那個時代的人物來說，通篇寫著兩個字——苦難。尤其對于書里的母親上官魯氏來說，她一生生育了八個女兒一個兒子，幾乎又是一人把她們拉扯大，在那個缺衣少食，四處戰火的年代里，能最終活下來，堪稱奇跡。

當然，她也曾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曾用砒霜和了水，想要一家人都死了算了，但她終究沒有死成，還說了一句，死都不怕了，還怕什么，是啊，對于底層窮苦的百姓來說，沒有什么比死更可怕的了。

這些兒女后來長大成人，有了各自的人生，而因生于戰亂頻仍的年代，他們無法養育的孩子，又都悉數送到了母親身邊，曾經她是九個孩子的母親，后來她又是七八個孩子的奶奶和姥姥。

從清末到民國，從抗日戰爭到解放戰爭，從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上官魯氏的一生，橫跨了中國近現代史上近一個世紀的長度，讓我們看到了宏大的歷史背景下，生于鄉野的百姓，如何渡過飽受戰爭、饑餓和疾病摧殘與折磨的一生的。

生活艱難到無以為繼，要去賣孩子，要去賣身，甚至要靠肚子偷糧食然后再催吐……躲過時代射過來的明槍暗箭，躲過生活撲面而來的酸甜苦辣，她沒有倒下，再苦再難，依然選擇了活下去，這是天下所有母親的苦難史。

莫言在書的自序中寫道：1995年初春，在故鄉的一間小屋里，當我在稿紙上寫下“此書獻給母親在天之靈”時，我的眼睛里已經飽含淚水。

這飽滿的淚水，是一個兒子對逝去母親的緬懷和思念，也是追憶母親苦難一生的不忍和不舍。他的母親雖然逝去，但天底下的母愛永恒，所有母親經受的苦難也不應被遺忘。

此刻的我，與莫言寫作此書時的年齡相仿，讀到莫言的這段話時，我感同身受，似乎與他有了穿越時空的情感共鳴，這共鳴是作為兒女對母親所經歷的苦難的深深理解與同情。

莫言在后來的一篇散文《母親》中，也再次寫道：我母親沒讀過書，不認識文字，她一生中遭受的苦難，真是難以盡述。戰爭、饑餓、疾病，在那樣的苦難中，是什么樣的力量支撐她活下來，是什么樣的力量使她在饑腸轆轆、疾病纏身時還能歌唱？

這段話既是對她母親一生苦難的總結，又何嘗不是對《豐乳肥臀》這部書最好的注解？或者說，他在母親逝后，為了紀念母親，而把母親的一生寫進了小說，講述了在歷史的風云變幻下，一個生兒育女的母親，如何帶領兒女活下去的一生。

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尤其是女性，看到這樣的書，想必都感同身受，可惜的是，很多那個時代的人要么不在了，要么不識字，她們也許并不知道，不識字的她們，卻用自己苦難的一生，書寫了一部偉大的史詩。

苦難中的母親，窮困的生活沒有擊垮她，養兒育女的重擔沒有壓倒她，時代動蕩的風云沒有嚇退她，母親的偉大，不僅僅在于對兒女無私的愛和付出，還有面對生活的勇氣和韌性，有一滴水她就能活過來，煥發新綠。有一口吃的，她就能睜開眼，迎接新生。

不管時代的風云如何變幻，兒女們后來有著怎樣的人生，母親一直都是他們來到這個世界的領路人，也是他們人生最初的守護者，她的一生哺育了無數兒女，她是這世間最無私的圣徒。

莫言自己說過：你可以不看我的小說，但如果要了解我，就一定要看《豐乳肥臀》。是啊，畢竟，這是莫言獻給自己母親，也是獻給天下所有母親的莊嚴史詩。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