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認干媽,為你養老送終”之類的帖子在社交平臺頻繁刷屏。
顛覆傳統認知的背后,是老齡化社會下的情感供需錯配。獨居老人(無子女、丁克或空巢)精神孤獨渴望陪伴,而年輕人則因房價、職場壓力、異地漂泊等因素渴望情感支持與資源互助。
雙方各取所需,在虛擬與現實之間,試探著一種非血緣的“擬親緣關系”。
這種關系既像一場跨越年齡的抱團取暖,又像一場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換。
有人認為這是互聯網時代催生的新型養老模式,為老齡化社會提供了創新解決方案;也有人擔憂這將成為不法分子精心設計的溫柔陷阱,讓本就脆弱的老年群體面臨更大風險。
在這看似溫情的代際互動背后,隱藏著怎樣的社會現實?當傳統家庭結構逐漸瓦解,這種“擬親緣關系”能否真正填補情感空缺?
文 | 唐果
編輯 | 蔡玉
“孤兒,找一個膝下無子的老人,給你養老送終”
“從小缺愛,想認干爸干媽和哥哥”
“認干媽,可以去你的城市生活”
“90后,想認干媽,可以陪您聊天、散步,將來為您養老,希望我們能成為家人。”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在各大社交平臺類似的帖子悄然增多。發帖者大多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
他們“認干親”的理由很明確:有的本身就是孤兒,從未體會過父愛、母愛;有的因原生家庭破碎,父母離異或長期冷漠,渴望被關心;還有的則是出于現實考量,想找個有經濟能力的“干爹干媽”分擔生活壓力,“不想承擔房租水電”。
幾乎所有這樣主題的帖子,都能收到不少點贊和評論。
有人詢問細節,有人分享看法,還有人直接貼上自己的“認親簡歷”:“55歲阿姨,有房有退休金,想認個女兒,周末一起做飯逛街” “獨居老人,身體健康,希望認個靠譜的干女兒,平時能偶爾來看看我。”
這些帖子通常附帶詳細的條件:年輕人希望對方“有房有退休金,性格好”,老年人則要求對方“靠譜,愿意長期相處”。
一些帖子下方甚至曬出了“協議模板”,約定每周探望次數、節日陪伴義務,以及財產分配意向。
姜英不知算法為何將這樣的內容推送給她。不過,這樣的消息,倒也讓她認真地考慮起自己以后的養老問題。
姜英51歲,離異無子女,去年已經辦理了退休手續,在北京和天津各有一套房產,存款和退休金還算可觀。
作為獨身女性,雖然弟弟和妹妹多次承諾會讓外甥和侄女照顧她的晚年,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每次家庭聚會,看著弟弟妹妹其樂融融的一家子,姜英總會在熱鬧中感到一絲若有所失。
姜英的個人問題也是母親最擔心的,她經常念叨:“英子,媽就擔心你老了沒人陪。”她總是笑著安慰母親,說自己有錢有房,養老院都挑最好的住。
可夜深人靜時,她也會對著空蕩蕩的客廳發呆——錢能買來護理,但買不來親情。
窗外,花開得熱鬧,姜英手指滑動手機屏幕。那個發帖的女孩寫道:
“父母不在了,一個人生活。喜歡到各個城市旅行,喜歡跟不同的人聊天,喜歡小貓小狗,想找個能一起吃飯、一起玩的阿姨,有個新家。”
鬼使神差地,姜英點開了女孩的對話框。在這個孤獨的午后,她第一次認真思考:除了等待被贍養,自己是否也能成為別人的依靠?
27歲的陳琳在北京工作五年,父母早年離異,各自重組家庭后,她成了“多余的人”。
去年春節,她在社交平臺發帖:“有沒有北京本地的叔叔阿姨,愿意過年一起吃頓飯?我可以幫忙做家務,陪聊天。”
“沒想到真的有人回復。”陳琳說,“而且還不止一個,好幾個人主動聯系我,說可以跟他們一起過年。”雖然最后陳琳并沒有真的去陌生人家里,卻因此結識了好幾個長輩。
“他們的子女大多不在身邊,也有家里有兒子想要個女兒的,還有丁克家庭。確實有人提出認我作干女兒,我也在考慮這件事。”
類似陳琳這樣的年輕人不在少數。
有人坦言,自己并非貪圖物質,而是渴望“被惦記的感覺”——生病時有人關心,生日時有人祝福,過節時有地方可以去。
當然,也有一些年輕人很現實,直白地表示:“在一線城市打拼太累了,房租占去大半工資,要是有個本地有房的干爸干媽,至少能有個落腳的地方,還能吃上家常飯,不用每天叫外賣。”
如今,“資源置換型認親”正在都市年輕人中形成新的生存策略,并且得到相當一部分老年人的接納和認可。
心理咨詢師張嵐分析,這種現象反映了當代年輕人的“情感代償”需求:
“城市化進程中,許多人脫離原生家庭,獨自面對高壓生活。當現實社交難以滿足情感需求時,他們會嘗試構建替代性親密關系。”
“契約式親情” 的興起,與老齡化社會的形成密不可分。
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我國60歲及以上人口已達2.97億,占總人口比例突破21%,相當于每5個中國人中就有一位花甲老人。
這意味著中國已跨過國際通行標準線,正式邁入中度老齡化社會。
隨著“銀發時代”的到來,一系列衍生問題也浮出水面。民政部最新數據顯示,我國空巢老人占比已突破50%,在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及部分農村地區,這一比例甚至高達70%。這意味著超過1億老年人正在獨自面對生活的種種挑戰。
調查顯示,超過一半的獨居高齡老人常年患病,三分之一患有心理問題甚至抑郁癥。在此情況下,“付費陪伴”應運而生。
除了陪診、陪聊、伴游等線下服務,還有一些老年人付費購買AI兒女和老伴,在線上充值換取24小時不間斷的陪伴。
有專家指出,傳統家庭養老功能弱化與公共服務供給不足之間,形成了巨大的“養老洼地”。
在此背景下,契約式親情實際上構成了對正式養老服務體系的重要補充。相當一部分獨居老人更傾向與年輕人建立“類親屬”關系,而非選擇機構養老。
王阿姨退休前是大連一所中學的語文老師,獨居一套兩居室。兒子定居在國外,兩三年才回來一次。
她朋友不多,也不喜歡廣場舞,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去動物園喂梅花鹿。
圖 | 王阿姨經常喂養的梅花鹿
“家里靜得能聽到冰箱的電流聲。”王阿姨說。
王阿姨也曾想過住養老院,并且也親自嘗試過,但最后還是放棄了。
“早上6點半統一起床,7點半準時吃早餐,這種軍事化管理讓我難以適應。”王阿姨表示,相較于養老院規范化的生活節奏,她更看重居家的自由,“在自己家可以隨時煮碗面,半夜也能起來看電視”。
更深的困擾來自心理層面。“養老院的氛圍時刻提醒著你已步入晚年。”王阿姨坦言,“那種活著就是在等待死亡的感覺很不好。”
去年,一位獨居老姐妹在家中突發疾病去世,直到數日后才被人發現。這件事給她帶來很大觸動。
經過深思熟慮,王阿姨決定將家中閑置的臥室出租。按照市場行情,月租金通常在1500元左右,但她只象征性地收500元租金,并且包網費、水電費、燃氣費和取暖費。
“錢不是最重要的,”王阿姨說,“主要是想找個靠譜的年輕人一起住,平時能有個照應。”
她在租房信息中特別注明:希望租客是工作穩定的年輕女性,能偶爾陪她說說話。
與普通合租不同,像王阿姨這樣的房東往往更看重租客的人品和相處融洽度,而非單純的租金收益。
王阿姨說,自從把房子租給一位牙醫后,家里多了人氣,兒子不在身邊的孤獨感也減輕了不少。
至于認干親,王阿姨表示,暫時還沒有這個想法,但假以時日,如果與合住的女孩相處融洽,并且對方也不排斥的話,她可能會考慮。如果女孩愿意負責她的養老問題,她也可以把房子和財產分一部分給她。
“年輕人獲得情感支持和生活便利,老年人則得到日常照料和精神慰藉,這也算是雙贏的事。”張嵐說。
然而,并非所有故事都有美好結局,溫情之下也有暗流涌動。
在代際互助模式中,部分渴望陪伴的老人不惜以房產或金錢為代價換取情感慰藉,而一些動機不純的年輕人則打著“養老送終”的旗號,實則覬覦老人的財產。
更有甚者,有人專門利用老年人的情感需求設下騙局,讓本就脆弱的信任關系雪上加霜。
去年,上海松江區法院審理了一起案件:一名網絡主播以“認干媽”為名接近獨居老人,在獲取信任后,先后騙取老人50余萬元積蓄,導致其晚年陷入經濟困境。
北京某律所統計,最近幾年類似的糾紛在逐年增多,多數涉及房產贈與或借款。
“沒有法律保障的關系就像沙上建塔。”律師陳鋒說,他見過老人在遺囑中留給“干女兒”房產,結果引發親生子女訴訟;也遇到過年輕人照顧老人多年,最后因財產分配反目成仇。
對于年輕人來說,“認干親”也有被情感剝削的隱蔽風險。
有網友表示,他曾認過一位“干媽”,對方要求他每周必須陪足8小時,否則扣減承諾的“贊助費”。“感覺自己成了情感勞工。”他最終選擇退出。
還有一位女生吐槽說,“干媽”起初對她噓寒問暖,后來卻逐漸要求她幫忙還信用卡、購買保健品。“拒絕后,她罵我白眼狼,還威脅要到我公司鬧。”
雖然亂象不斷,但需求仍在增長。某老年社交平臺數據顯示,2023年“認親”帖子數量同比翻倍,甚至出現“中介服務”,收費幫雙方匹配條件、擬定協議。
“這說明傳統家庭功能正在瓦解。”陳鋒分析,“老人用物質換陪伴,年輕人用時間換資源,從本質上來說,這種模擬親情關系是一種精準的利益匹配。我們正在見證親情關系的市場化重構——只不過,這場交易的成本,遠非金錢可以衡量。”
陳鋒指出,目前我國對“干親關系”并無明確界定,既非收養(需符合《收養法》),也非雇傭,一旦發生經濟糾紛或虐待事件,維權難度極大。
在這場代際情感實驗中,有人找到了慰藉,也有人付出了代價。當親情變成可以量化的交易,當陪伴被明碼標價,我們或許該思考:
在這個日益原子化的社會里,真正的溫暖究竟該如何安放?法律與倫理的邊界又該怎樣劃定?
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許將決定這種新型關系能走多遠。
(應受訪者要求,本文均采用化名;首圖、封面均由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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