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越南平定省的歸仁港。越南是中國海上經貿航路的重要一站，串聯起中國與東南亞多國的物流往來。

文丨么思齊

編輯丨漆菲

中美貿易戰迎來大降溫。5月12日，鑒于中美在瑞士日內瓦的談判成果，雙方均將“對等關稅”稅率調降115％，為期90天。雙方承諾將于2025年5月14日前實施，并繼續推進談判。至此，中國對美國進口商品的關稅從125%降至10%；美國對中國進口商品關稅從145%降至30%。

中國商務部新聞發言人就中美日內瓦經貿會談聯合聲明表示，本次中美經貿高層會談取得實質性進展，大幅降低雙邊關稅水平，美方取消了共計91%的加征關稅，中方相應取消了91%的反制關稅；美方暫停實施24%的“對等關稅”，中方也相應暫停實施24%的反制關稅。

美國財政部長斯科特·貝森特也在日內瓦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表示，“兩國代表團的共識是，雙方都不希望脫鉤。”他還表示兩國都很好地代表了本國利益，而“平衡的貿易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美國將持續向這一點邁進”。

消息公布后，全球市場大幅上漲。香港恒生指數收盤大漲近2.98%，美國股指期貨也應聲大漲：標普500上漲2.8%，納斯達克上漲3.6%。

中美貿易戰下，東盟作為全球第三大市場，地緣和經濟分量都不容小覷，而中國和東盟國家合作的前景也將取決于中美貿易戰的結果。未來中國和東盟的合作如何進一步深化，產業鏈協作如何升級，南海問題和東南亞國家內部動蕩是否會成為合作中的風險點，均值得探討。中美談判前，《鳳凰周刊》專訪了復旦大學中國與周邊國家關系研究中心主任、越南問題專家趙衛華。

越南戰略地位愈加重要

《鳳凰周刊》：此次越南、馬來西亞、柬埔寨三國作為中國領導人年度首訪之地，傳遞出哪些特殊意義？最具亮點的成果是什么？

趙衛華：這次中國領導人把東南亞三國作為首訪之地，體現了中國對周邊的重視。這次出訪是在剛剛開完中央周邊外交工作會議后啟動的，這次會議也是繼2013年之后的第二次外交工作會議，同樣凸顯周邊外交的重要性。

此訪的亮點主要有三方面，第一，中越之間達成“3 + 3”對話機制，這也是最大亮點。美國與日韓等盟國通常采用“2 + 2”對話機制，即外交和國防對話。中國與越南的“3 + 3”對話機制則是在外交和國防的基礎上加上安全方面的對話，整體效果肯定超過“2 + 2”。這充分顯示出中越兩國關系的密切程度。

第二，中越、中馬之間在高科技領域的合作同樣是一大亮點。特別是在中越之間，強調了中國新質生產力和越南新型生產力之間的合作，涉及人工智能、半導體芯片等領域，可以說是一大進步。中美全面競爭爆發以來，越南曾評估認為美國技術領先，不能得罪美國，所以在具有戰略意義的高科技尖端領域和中國的合作若即若離，而此次雙方在尖端高科技領域達成多項協議是前所未有的。

第三，中國與柬埔寨合建的德崇扶南運河項目也得到推進。此前有傳言稱柬埔寨會進行重大變革，這或將讓中柬之間的運河合作泡湯。此次雙方正式簽署協議，粉碎了外界的傳言。

《鳳凰周刊》：這是繼2015年、2017年、2023年之后，中國領導人第四次訪問越南。中越雙邊貿易連續4年突破2000億美元，中國連續20多年保持越南最大貿易伙伴地位，雙方還在推動供應鏈整合、人工智能、鐵路基礎設施建設等眾多領域的合作。如何定義當下越南在中國周邊外交中的戰略位置？

趙衛華：我認為中越關系非常密切，也非常特殊，還有點敏感。

首先，越南經濟總量雖然相對較小，其國內生產總值（GDP）僅相當于中國廣西自治區的水平，但其貿易額度僅次于美國、日本、韓國，是中國第四大貿易伙伴。近十年來，越南也是中國在東盟最大的貿易伙伴。此外，越南的供應鏈有四成以上依賴于中國（越南官方統計有約三分之一）。這充分說明中越兩國貿易關系的密切程度。

其次，中越關系還存在黨際關系。兩國都是共產黨執政的社會主義國家，分別是世界第一大和第二大社會主義國家。雙方在維護黨的執政地位、推進社會主義建設和保衛社會主義事業等方面，具有同等的戰略意義。這是中國與其他大國之間所沒有的。

從歷史和文化維度來看，中越兩國共處了1000年，周邊國家中很少有能共處如此之久的鄰國。中越共享同一種文化，民間節日幾乎相同，彼此之間也非常了解。

值得指出的是，中越關系也有其敏感性，雙方在南海問題存在分歧，一時難以解決。此外，由于歷史認知問題，兩國民間也存在一些不和諧的聲音，這也是不容忽視的。

總體而言，越南在整個周邊國家中的重要性超越印度，僅次于日韓。它雖然經濟總量較小，但在中國與東盟之間發揮著紐帶和橋梁作用。在美國推行霸權主義、發動關稅戰的背景下，越南的戰略作用尤為重要。假如它完全倒向美國，將對中國西南和南部區域的安全產生重大影響。此外，如果未來能建立中國與東盟的共同市場，中國與東盟之間的關系就能被視為一個廣義的內循環，越南在其中的地位將更加重要。

◆4月15日，中越領導人共同見證中越鐵路合作機制啟動儀式。

《鳳凰周刊》：美國也是越南最重要的出口國。長期以來，越南奉行靈活的“竹子外交”，在特朗普政府強推“對等關稅”、對東南亞貿易伙伴施壓的背景下，“竹子外交”的現實空間如何？

趙衛華：越南的“竹子外交”不等同于平衡外交。越南前領導人阮富仲曾說過，竹子代表了越南的民族精神和民族品格，特點是堅韌且靈活，即使被外力扭曲180度，一旦外力消失，它仍然能夠挺立如初。意思就是：越南有自己的堅定目標，但在處世方式上非常靈活。這種特點體現在越南與美國或中國打交道時，它不會硬碰硬，而是以自己的方式來找平衡。

關稅戰中，越南的做法也是“竹子外交”的一種體現。越南表示愿對美國實現零關稅，化解美國此前對越南商品加征46%高額關稅的危機。這是因為雙方貿易極度不對等——越南對美出口額達1300多億美元，但從美國的進口只有131億美元。如果美國進行制裁，越南將難以承受。

有輿論擔心，越南對美妥協會對中國不利，這種擔憂有一定道理，但不必過于擔心。因為越南需要同時維護與中美兩國的關系。此次中美關稅戰期間，中國商務部和外交部明確表示，中方尊重各方通過平等磋商解決其與美方的經貿分歧，但堅決反對任何一方以犧牲中方利益為代價達成交易。這一表態也讓越南有所顧忌。越南總理范明政最近表示，越南會通過談判與美國達成協議，但不會損害伙伴國利益。這說明越南在中美之間仍需考慮中國的利益。

事實上，特朗普政府的“對等關稅”政策最后主要是針對中國，對東南亞國家未必會真正落實。當前東南亞國家在中美貿易戰中左右逢源的空間其實是在縮小的。雖然中國是它們的最大貿易伙伴，但這些國家仍處于依賴出口發展的階段，對美國市場依賴度較高。這種情況下，東南亞國家在中美之間維持平衡的難度將非常大。泰國總理佩通坦最近提到，泰國與美國達成了某些交易，但其中包含不能公開的內容。這說明在中美競爭的背景下，外交空間和回旋余地受到一定限制。

◆中國領導人到訪時，受到越南河內民眾熱烈歡迎。

中國對美態度影響周邊合作

《鳳凰周刊》：如果90天關稅延期結束后，繼續對東南亞國家實施嚴厲的關稅措施，這些國家是否會進一步靠向中國？

趙衛華：我個人判斷，特朗普對全世界實行“對等關稅”只是他達成目標的一種手段，他的真正目標是通過對這些國家極限施壓，讓它們追隨美國，遏制、孤立中國。因此90天延期之后，美國大概率會對其他國家網開一面。

但如果90天后，美國真的對這些國家實施嚴厲關稅，將對東南亞國家造成很大影響。到那時，東南亞國家不得不考慮，是繼續對美國低聲下氣要求豁免關稅，還是和中國進行更多合作。

很多東南亞國家認為自己體量太小，不足以對抗美國，而美國又是其最大的出口市場。這決定了它們在面對美國的時候立場非常曖昧。只有當美國真的實施“對等關稅”，這些東南亞國家恐怕才會考慮應對措施，那時肯定會進一步靠向中國。

◆2024年6月7日，中國中車為馬來西亞量身打造的ETS3新型米軌動車組在湖南株洲下線。它將運用在馬來西亞西海岸線，線路全長約950公里。

《鳳凰周刊》：美國的意圖是遏制中國，這將對中國的轉口貿易帶來哪些影響？

趙衛華：目前中國產業鏈向東南亞轉移，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是隨著經濟發展，中國人力成本不斷上升，轉移是必然趨勢；第二是美國制裁的結果，由于關稅制裁，導致中國商品出口到美國時，價格是越南同類商品的幾倍甚至十倍以上，這種情況下中國的產業只能被迫向東南亞或其他國家轉移。

轉口貿易有兩種情況：一種是企業從中國進口原材料，在越南進行組裝生產，這不算原產地欺詐，因為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擁有完整的產業鏈；另一種情況是，部分企業將中國生產的產品出口到越南，然后更換品牌標簽，偽裝成越南或其他國家生產的產品，再出口到美國。這種行為顯然存在非法因素。

然而，美國現在加強制裁力度，要求越南、柬埔寨、馬來西亞、泰國等執行嚴格的原產地政策，不允許中國產品先通過這些國家進行轉口，甚至到了極端程度。例如，即使是從中國進口的原材料在越南進行生產，美國也會進行審查，如果越南生產的產品中超過一定比例零部件來自中國，就會認定其原產地是中國。

這導致很多中國企業尤其是在越南的企業被迫調整策略。比如，一些企業會從美國的盟國進口零部件，雖然這會增加生產成本，但美國鼓勵這種行為——美國會允許其產品在美國銷售，且允許這類產品在美國獲得更高利潤。如此一來，使用非中國產零部件的產品在美國的利潤空間比使用中國低成本零部件的產品更大。

以前常常有越南朋友抱怨，越南是在為中國“打工”。但新冠疫情后，中越之間的貿易一度中斷，越南突然發現，僅僅依靠自身無法向歐美出口產品，他們這時才意識到，中國是其向歐美出口產品的重要供應源頭。

由此可見，中國擁有完整的產業鏈，而越南的產業鏈不完備，這決定了它無法取代中國。只有與中國龐大的市場深度融合，越南經濟才有發展的希望。

《鳳凰周刊》：從“亞太再平衡”到“印太戰略”，美國處心積慮圍堵打壓中國。中美博弈下，中國周邊國家的立場大概分為幾類？我們當分別采取什么樣的外交策略？

趙衛華：如今，中國周邊國家的立場大概可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大部分選擇沉默的國家。貿易戰初期，像越南等很多國家對美幾乎是屈服的。由于中國對美國采取了強硬反擊，同時也警告一些國家，不能為了與美國達成協議而損害中國的利益。一些國家政要才紛紛表態，稱雖然會和美國達成協議，但不會損害伙伴國的利益。其實大部分國家在面對美國時是不滿的，但又無可奈何，只能對美妥協來維護自身利益。

第二類是像菲律賓這樣的極端情況。菲律賓現政府對中國極不友好，基本上是跟著美國走，且在南海問題上和中國抗衡。特別是其利用中美貿易戰的關口試圖從中牟利——4月27日，菲律賓6名人員不顧中方警告勸阻，非法登上鐵線礁活動，侵犯了中國的主權，中國海警執法人員依法登礁并查證處置。

第三類國家則對華態度比較積極。例如這次中國領導人訪問馬來西亞和柬埔寨期間，分別達成很多協議，特別是馬來西亞政府的態度比其他國家更為積極。

總體而言，大部分國家仍懼怕美國的霸權、不敢發聲，少部分國家完全跟著美國走、挑釁中國，還有少部分國家稍微偏向中國。

◆3月1日，廣西憑祥友誼關口岸排隊過境的車輛。

《鳳凰周刊》：面對全球保護主義、關稅壁壘、中美競爭和民族主義疊加的環境，如何評價中國和東盟國家未來的合作前景？

趙衛華：中國和東盟很早就簽署了自由貿易協定，到目前為止，雙方相互依賴程度非常高。在逆全球化時代，中國和東盟的合作前景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們與美國在關稅戰上的進展以及戰果。

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第一，中方的態度。面對美國的貿易霸凌，我們已經明確表示要堅決斗爭。這種堅定的態度本身也會對東盟國家產生影響。周邊國家都在看著中國如何表現，如果中國妥協，這些國家可能就更不考慮對華利益了。但現在我們采取強硬反擊，這超出有些國家的預料，形成一種威懾，使他們不敢犧牲中國的利益作為籌碼來向美國祈求庇護。

第二，中美競爭的最終結局。如果我們在反對美國霸權主義、反對貿易霸凌方面取得成功，哪怕只是階段性成果，也將極大地促進中國與東盟的合作；如果結果相反，則可能會影響中國與東盟的合作前景。

但與美國不同，中國和東盟國家隔海相望、山水相連。在東盟10國以及可能加入的東帝汶中，越南、泰國、馬來西亞、柬埔寨、緬甸、老撾等國均在大陸上，從地緣關系看，除了個別海洋國家可能會在中美競爭加劇的情況下倒向美國，大陸上的國家倒向美國是沒有前途的。尤當這些國家對華貿易高度依賴，決定了雙方未來在貿易、科技、基礎設施等各方面的務實合作，大概率會繼續推進。

◆中國領導人到訪時，柬埔寨當地民眾以及華僑華人、中資企業和留學生代表夾道歡迎。

南海問題上風險總體可控

《鳳凰周刊》：與此同時，周邊外交中的風險點有哪些，南海問題會成為最大不確定因素嗎？

趙衛華：南海問題是非常復雜的，之所以成為熱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域外大國（如美國、日本）的介入，后者的真正目的是阻礙中國崛起，阻礙中國與東南亞的合作。

中國與東盟國家在2002年達成《南海各方行為宣言》時，南海局勢曾得到遏制。但隨著中國的發展以及美日的不斷介入，南海問題逐漸變得復雜。至于風險指數有多高，取決于中國能否真正實現崛起，以及能否有效應對美國。一旦美國無力干涉南海，南海問題大概率就能得到解決。

一些越南人認為，在海域問題談判中，越南作為小國會被中國欺負。但事實是，中越兩國的陸地邊界談判持續了10年，從1991年關系正常化之后就開始了，最終達成的協議也是公平的——陸地邊界劃分中，中國占114平方公里，越南占113平方公里，總計227平方公里。北部灣的劃分結果同樣是雙方平分，且越南在劃分比例上稍占優勢。這說明，在沒有外力干擾的情況下，中越雙方是能夠達成共贏結果的。

當然，南海問題復雜得多，它不僅涉及中越，還涉及菲律賓、文萊、馬來西亞等國家，使得問題解決難度很大。但中越雙方有一個共識：南海問題不是中越關系的全部，中國致力于實現民族復興，越南也有自己的發展目標，希望在2045年獨立100周年時成為發達國家。越南領導層認為，既要維護主權，也要維護和平。

中越之間曾因南海問題發生過幾次爭端，但如今雙方在安全和戰略利益上有許多共同點，因此希望通過和平方式管控分歧。未來一段時間內，中越之間因南海問題矛盾激化的可能性不大。

其他聲索國中，馬來西亞一直采取相對低調的態度，中馬之間溝通得也比較好；文萊僅對南通礁提出主權要求，且主要涉及石油開發；唯一“跳得較高”的是菲律賓。但總體而言，南海問題仍可通過合作與管控分歧來維持穩定。

《鳳凰周刊》：去年越南政壇“大換血”，柬埔寨和泰國也出現部分政局不穩定跡象。此外，菲律賓和緬甸內部政治持續動蕩甚至戰亂，這些國家內部政局不穩會對合作帶來挑戰嗎？

趙衛華：越南去年實現了高層的人事調整，該國體制總體還是非常穩定的。作為社會主義國家，越南在領導層換屆、繼承等方面有一套非常成熟的制度，政局在領導人變動完成后會恢復穩定。泰國則是軍人政權和民選力量之間的博弈，這種狀態已持續幾十年，無論哪一方獲勝，面對中國都會采取比較理性的態度。

值得關注的是柬埔寨，前首相洪森和他的兒子、現首相洪瑪奈是兩代人。洪瑪奈畢業于西點軍校，表現出新一代政治家的特點，更傾向于西方。這次中國領導人訪問柬埔寨，雙方擊碎了西方鼓吹的柬埔寨轉向西方的論調，但這種趨向仍值得警惕。盡管洪森已卸任，目前他仍掌握主導權，因此，中柬關系總體會保持穩定，但未來發展仍需關注。

◆柬埔寨首相洪瑪奈于1999年畢業于美國西點軍校。

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是菲律賓。菲律賓是一個家族政治色彩濃厚且親美的國家。前總統杜特爾特時期，菲律賓在南海問題上與中國采取了合作政策，但小馬科斯上臺后，菲律賓轉向了對抗政策，這對穩定南海局勢構成挑戰。

此外，緬甸的情況最具挑戰性，緬北地區與中國淵源深厚，如何處理與緬甸及其國內民族地方武裝的關系，以及應對美國政府的干涉，都將成為挑戰。（實習生朱若晚對本文亦有貢獻）

排版 / 李亭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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