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多神信仰的民族大致都有一個神譜,如現在所見到的《埃及神譜》《希臘神譜》等都是。本書試圖站在民間信仰的角度,制作一個中國的神譜,換句話說,就是讓民間諸神各歸其位。
中國的民間信仰不是嚴格意義下的宗教,但其影響范圍比任何一個宗教都要廣泛,也更深入人心。從一定角度來看,中華民族的民間信仰是與這個民族的血液融合在一起而不可分離的。我們國家從來就沒有任何一個宗教能成為“國教”,而民間信仰的深入人心則直接反映到國家的祀典中,實際上成為不是宗教的“國教”。
不要以為民間信仰是多么草野蠻荒,其實帝王朝廷歷代所尊崇的神祇與此并無二致。王即大巫,就是國家的大祭司。秦漢時國家的祭典中基本上是各地民間的巫祭內容,經儒家參預后,逐漸淘汰了一些利用價值不大的地方巫祭,而使另一些巫祭廟堂化,但巫祭的性質并沒有發生根本的變化。原始的巫教,體現為國家祭典中的天神地祇,諸如日月星辰、風雨雷電、江河湖海、門戶井灶、五谷八蠟等等,和民間所崇信祈禱的神祇完全一致。即便是民間信仰中那些排斥于國家祀典之外的所謂“淫祀”,政府也一面是時寬時嚴、寬時多而嚴時少的禁止,一面又從中吸取一些可以被利用的神祇到中央或地方的合法祀典中。但民間信仰與國家祀典也有不同之處,其中最主要的是,同樣的神祇,在民間信仰中有血有肉,有生有死,而在國家祀典中則是不死不活的僵尸。
民間信仰并不只是一群愚夫愚婦向著土偶木像燒香磕頭。不要看到迎神賽祭時萬人空巷,就以為都是愚妄之眾。如果分析民間信仰的對象,了解那些民間神明的形成和本色,就會看到我們民族善良、正義、報施以及敢于和邪惡斗爭的優秀品質,我這里說的邪惡不僅是指人間,還包括神界在內。民間信仰對神界的邪惡從來是不客氣的,同時,民間信仰中的不少神明都代表著人類向神界的挑戰和斗爭。這些神所以成為神,是因為他們敢于與神界的惡勢力斗爭。這是民間信仰的正宗。這些信仰在民族的發展中,有的演化成美麗的神話故事,有的凝固為美好的習俗和藝術品。
但是民間信仰中本身就有正氣也有邪風,愚昧迷信以至野蠻兇殘的內容又占有相當大的比重。這一狀況固然與上自神道設教的朝廷官府,下至騙錢弄勢的鄉紳巫師,這些大大小小的統治階層的操縱控制有重要關系,但其他宗教的熏染和民眾本身的素質也是使民間信仰不斷神巫化的關鍵因素。這些消極的東西在表面上有時籠罩了民間信仰,更有時會被一些“妖人”所利用,但它并不是民間信仰的“正道”。舉例來說,一個民間英雄或者清廉剛正的官吏被民間所紀念,進而奉祀為神,樹為榜樣,一個或千百個為自己的事業貢獻全部心智甚至生命的農夫工匠為本行業凝聚為行神,鼓勵同行的自豪感和兢業精神,這難道不是人間的正氣嗎?這是大量民間信仰的正宗本源。但后來有些神道變質了,他們(當然這都是他們背后的“人”)大量地索取祭品,聚斂錢財,否則就給人們降下災難,此時的神明已經變成妖神,祭賽已經演為陋俗,人們也開始從信仰轉而為厭惡;于是這些神明便為人們所厭棄,或者香火冷落,祠宇荒圮,或者為一個新的神明所取代。就這樣,幾千年來,中國的民間信仰不斷地推陳出新,萬千諸神中只有極少的常青樹能保留下來。
二
中國的神祇不僅數量龐大,而且隨著地域、時間的變化,往往倏生倏滅,忽小忽大,諸神之間的關系、統屬也變得極不穩定,此起彼落,你上我下。但這只是從我們現在的角度來看,其實在任何一個時期的任一信仰群體,他們對自己的信仰對象都是有著很明確的認識的,也就是說,他們各自有著自己的一套相對穩定的“神譜”。大者如南朝道士陶弘景《真靈位業圖》所排列的那個龐大的分成七個階級(位)的神祇體系,小者則可以把一個家族供奉的幾位神明也算上。然而,這無量數的神譜之間又存在著各自不同的關聯,諸神之間交織錯落,變形移位,總是脫不掉華夏信仰這一大的血脈,所以我們就有可能把各宗各門、各家各戶的諸神們編成一個總的神譜。這就是本書試圖達到的一個目的。
歷來的所謂“神譜”,簡單地說,就是存在于某一信仰中的諸神在他們那個世界中的位置排列,就是讓他們有個老祖宗,剩下的則“尊卑有序”。可是我們這個神譜雖然無法遷就任何一個宗派和信仰,但也有自己的中心,三教門徒都不得不讓一讓,這個中心就是我們自己——人。《左傳》中說“神,聰明正直而一者也”,但緊接著又說:“依人而行。”這就道出了人與神的主從關系。因為神是人造出來的,即使是以往的神譜,其核心角色也并不真的就是玉皇大帝、元始天尊和如來佛,而是人本身,那可是真的“以人為本”,毫不含糊。老百姓家家供著灶王爺,因為他們天天要吃飯。大老板的客廳里供著財神爺,因為他們要發財,你讓他供個火神爺,他一準的不高興。大官屋里供著天官賜福,如果改成什么佛陀菩薩,那多半是他們的官運已經久不亨通。
記得改革開放不久,某個城市的一個城中村開始蓋廟了,因為這村里有個見多識廣的能人,跑了趟廣東,回來就說,我看蓋廟這生意不錯,不光是有香火錢,方圓幾十里的人來燒香磕頭了,他們總要吃飯吧,我們就在廟旁邊蓋幾個飯館,再開個小旅館,弄些賣小百貨的鋪子,大家就都有錢可賺了。于是一間過去生產隊的庫房就改造成了個馬馬虎虎的小廟。可是廟里要供什么神呢?玉皇大帝的官最大,先把他矗在中間再說。有人說,現在人們都想生兒子,在玉皇旁邊再放個送子觀音吧。那時拖拉機還不像現在普及,種地還是把大騾子大馬當成主力,于是玉皇大帝的那一邊就立了個三只眼的馬王爺。然后左一個關老爺,右一個豬八戒,湊了七八個神仙。小廟開張之后,生意果然不錯,投資有了回報,就繼續擴大再生產,一來二去,那個倉庫里的神道竟列了有二三十位。但當時是博采眾議,有個提案就矗個泥胎,最后終于有個明白人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了:飯局上就座可是按規矩的,我們這小廟里的神道是不是有些亂套了?于是他們就討論起“神譜”問題,想讓這一堆泥胎論資排輩了。
這事兒說起來像是個笑話,但幾千年來人們造神創教的過程卻與此完全一樣。各種神道,上自玉皇大帝,下至水火雷電、魚龍百蟲,所有的神道都是根據人們的需要造出來的,等到有了一定數量之后,才會想到給他們排座次,立尊卑,而那座次尊卑也無不與人們的需要有關。所以對于不同的人群,就有不同的“神譜”。那么我們現在的“神譜”又是站在哪家的立場上編排的呢?說起來又具體又含糊,那就是“民間”。
中國向來有儒釋道三教之說,儒家算不算是一個宗教,眼下尚無定論,但起碼在歷史上大多數時間內沒有宗教化,所以在中國最有影響的宗教其實就是佛道二家。這二家歷朝歷代都有過爭風斗法、搶占頭牌的故事,但細想起來,中國勢力最大的就是民間信仰,中國的兩大宗教對于泛神的民間信仰都不得不屈就,二教相爭時是爭民間的信仰市場,二教圓融時也是在民間信仰上取得共識。君不見,過去家里死了人做水陸道場,那邊是一桌和尚,這邊是一桌老道,各念各的經,弄得那可憐的亡魂也不知道西去佛國還是東去蓬萊了,但毫無疑問的是,和尚道士都得了一筆出場費。民間信仰的泛神原則,說好聽些叫博大寬容、兼收并蓄,其實是見神就燒香,就是立個笤帚疙瘩也磕頭。當然,如果這神道不靈,也可以一腳就踢得遠遠的,毫不客氣。
勢所必至,民間信仰就成了僧道們的大市場。因為佛祖和仙真可以飲風餐露,和尚和道士卻是要吃飯的,而對民間好惡的逢迎正是他們的衣食源頭。和尚關上門可以去念自己的經,坐自己的禪,可是只要一打開門,就要迎合善男善女的口味,讓五百羅漢幫他們生孩子,讓自己還托缽化緣的釋迦牟尼給他們送元寶,讓佛國的光棍漢們成全他們的百年姻緣。一般老百姓對《華嚴》《楞伽》是弄不清的,他們有興趣的是達摩祖師少林拳、十八羅漢斗大鵬。佛教法海無邊,圓通無礙,并不要求人人都去聽他們講經論,守五戒。如果有人看著我這輛“大乘”車好,拉走就是,愿意加些雕飾,描些金漆,就是改成轎子和三輪摩托也都無不可,于是觀世音菩薩成了慈祥的美婦人,閻羅王都改了中國姓氏,毗沙門天王成了陳塘關的總兵。
道教囊底羞澀,本錢不如佛教雄厚,他們自己造的那些真君仙官蒼白而乏味,沒有幾個局外人對他們肯看上一眼(除非讓《封神榜》給“演義”一下),那就從民間拖拉購并。聽說某個街市的叫花子死后有異相,哪個山里的老農八九十了還健步如飛,那就把他編進“列仙傳”,拉進仙家隊伍,從祖師爺太上老君到八仙十二真,就都是這樣收購來的。
三
可是這樣一來,對數以千計的天神地祇,有人就習慣把他們分為佛、道二類:非佛即道,好像凡是本土的神祇理所當然地就歸屬于道教。石家莊西北郊毗盧寺的壁畫是很有名的,有人就把佛教以外的神祇統統劃歸道教,從而得出毗盧寺是“道釋合一”的荒唐結論。其實那些所謂道教神祇如三皇、五岳、四瀆等本屬于中國的民間信仰和朝廷祀典,他們和天地日月、風雨雷電等神祇一樣,早在佛教傳入、道教產生之前就為生民所信仰,而且其信仰儀式數千年來一直延續著,怎么會突然變成道教諸神了呢?
佛教的宗旨是以涅槃而脫離輪回,它的主角是佛陀、菩薩、羅漢,道教的宗旨是以修煉而羽化飛升,它的主角是三清及各級仙真。天神、地祇、人鬼都不是二教的主角。他們盡管可以和民間信仰互通有無,但絕對不要以為真的成了“三教圓融”。二教的本始原則在教內是不能亂來的,這也是內外有別,對外的是民間化的佛教和道教,內部卻嚴守著疏而不漏的藩籬,于是《十王經》終究不能收入佛藏,而八仙也不會單獨立廟。他們可以讓民間諸神看家護院,卻絕對不允許升堂入室,即便是人間帝王升了天,也別想輕而易舉地成佛成仙。
人們常說“神鬼仙佛”,這正合他們出世的順序,先有神鬼,后有仙佛。仙佛自然屬于道釋二教,至于神和鬼,則是民間信仰的主角,換一種說法,只有在民間信仰中,這些鬼神才能得到尊重或敬畏。
民間信仰中的神祇,其性質都是與民生息息相關的,不管是有利還是有害。而佛道二教中的天神地祇,完全是佛國、仙都中不入仙佛之“流”的“雜品”。此言或為諸君所置疑:難道佛國中包括四大天王在內的二十四諸天,仙都中的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和三界伏魔關圣帝君也是“雜品”嗎?二十四諸天都是佛教收伏的外道,正如楊二郎收伏的梅山兄弟一眾妖精,在佛國中始終處于接受再教育,天天聽法卻永遠成不了佛的尷尬地位,其職責不過是佛國的門房家丁。而關圣帝君呢,我們只看一事即可明了,嗣漢第三十代天師張繼先,在北宋的末世皇帝那里還要站班上朝,在仙界更是蹭不上仙階邊沿的微末角色,可是我們的關老爺卻要被張繼先揮來斥去,稍不順眼,就要打發到酆都獄中做囚犯!關羽即便封為“帝君”“大帝”,在道教中也不能列入仙班。
民間信仰中的神祇為釋道二教所吸收,安排什么差事,賞個什么頭銜,那是人家教門中的私事,我們干涉不著,但也不必為此而受寵若驚,喊著叫著“我們的關老爺已經為智者大師收容,到趙太爺家看院子啦”,“我們關老爺已經受了招安,成了張天師的部將,替大宋皇帝征蚩尤打沖鋒啦”。生前威震華夏,死后炳耀千秋的關老爺,我們老百姓更愿意他成為自己的“義勇之神”。
正是基于這一認識,此書僅收中國民間信仰中的天神地祇,同時也順便介紹他們與釋道二教的一些瓜葛。可是瓜葛歸瓜葛,我們的本位依舊立在民間的信仰上。中國民間的信仰是很講實用主義的,所以此書就把眾神按功用分作十類,但在前面還要加上一個任何一類都難包容得下的大神,即“開天辟地之神”。
本書不當之處,還望三山五岳諸位高人指正,在此先謝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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