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荔?
編輯|路子甲
每天凌晨剛準備入睡時樓上的腳步聲,成為壓垮年輕人睡眠的最后一根稻草。輾轉反側后,他們摸索著戴上耳塞,試圖從中過濾出一絲可以入睡的寂靜。越想逃避,注意力反而越來越多地放在聲音上,一點點響動就會變得煩躁不安。
這種對聲音的異常敏感,在社交媒體上常被確診為“噪敏”。“噪敏”是在正常環境下,個體對噪聲影響的敏感性高于常人,包括聽力感知能力敏銳、對聲音的煩躁不適,進而呈現睡眠干擾、注意力分散等連鎖反應。
小紅書上網友關于噪敏癥狀的討論
“噪敏”這個詞,乍一聽,容易讓人覺得是自身過于敏感所致。但實際上,噪音是能夠用分貝精確量化的客觀存在。在噪音環境中感到身心不適,是人體的正常應激反應。當建筑隔音缺失制造的生理傷害被冠以“敏感”之名,真正的病灶正在鋼筋混凝土中持續滋長。為了對抗噪音,年輕人毫不吝嗇,慷慨解囊,只為還自己生活一個清凈。
耳朵淪為刑具
90后林然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噪敏”,是在去年春節。樓上鄰居的孩子開始頻繁光腳奔跑,桌椅拖動聲和重物墜地的“咚咚”聲從早到晚穿透樓板。起初她試圖忍耐,但很快發現,噪音帶來的不僅是失眠,還有更深的失控感。
“你永遠不知道下一聲什么時候來。就像有人拿著錘子懸在你頭頂,隨時可能砸下來。”即便四周暫時安靜下來,林然的身體也會不自覺地繃緊,耳朵時刻豎立著,等待噪音再次出現。
這種折磨迅速蔓延至生活的每個角落。“那段時間我情緒差到了極點。晚上睡不好,第二天整個人都暴躁易怒,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林然回憶道。
在將近一年時間里,林然平均每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每周至少有兩三個晚上通宵失眠。長期的噪音折磨,讓林然的精神狀態瀕臨崩潰,經醫院診斷,她患上了重度抑郁癥。曾經花費上百萬購置的小區房,卻成了她最想逃離的地方。
噪音分貝和健康的關系(圖源:網絡)
和林然有著相似遭遇的,還有去年剛畢業的婕伊。為了工作便利,她租住在公司附近的公寓。這里一層有二十戶,布局像宿舍一樣緊湊。由于是第一次租房,婕伊也沒太仔細考察。中介告訴她,這里的住戶都是早出晚歸的打工人,和婕伊作息相似,對面工地也是白天施工、周末雙休,安靜是可以得到保障的。
但入住不久后,她就發現工地時常會在半夜裝卸施工材料,打電話投訴,卻被告知這是已經經過省級審批的項目,可以在夜晚運輸和裝卸材料。不僅如此,公寓的隔音效果極差,她只要靠在沙發上,就能聽到隔壁刷視頻的聲音。而樓上新搬來的情侶,凌晨兩三點還在“為愛鼓掌”,床板不斷發出“咚咚咚”的聲音。
婕伊在凌晨被樓上吵醒,和朋友吐槽
最嚴重的時候,婕伊開始害怕回家。原本下班后期待的放松時光,也變成了一種煎熬。因為長期睡眠不足,第二天還要強撐著工作,婕伊每天只能靠咖啡續命。“我有時候真的想耳聾。”
降噪生存術
為了奪回對生活的掌控權,林然嘗試了所有能想到的辦法。
酒店、親戚家的老房子,甚至是二十年前自己曾居住過的老房子,都成了她的 “避難所”候選。但林然的聽覺神經系統就像完成了一場恐怖進化,會自動將所有聲音都放大。“小時候明明覺得這個老房子很安靜的,可噪敏之后才發現,哪兒都不安靜。好像全天下這么大,沒有一個我能住的地方。”這種無處可逃的感覺,讓林然幾近崩潰。
去年夏天的一個深夜,樓上持續到凌晨1點的拖拽聲讓林然徹底失控。她撥打了110,警察上門調解后,鄰居表面答應“注意音量”,次日卻放任孩子光腳在客廳跑跳了一整個下午。
林然對此感到很失望。噪音糾紛中,物業和警方常以“無執法權”推諉,很難真正解決問題。更讓她絕望的是家人的態度:“我爸說我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可明明是別人在制造噪音啊!”
長期遭受噪音的折磨會產生很大的負面情緒,特別想用某種撞擊和震動的方式來反擊和發泄情緒,甚至“以暴制暴”。林然嘗試使用 “震樓神器”,卻遭到家人阻攔,怕引起更多爭端。開窗大罵更是無濟于事,鄰居依舊我行我素。
林然家里的天花板,
已經被她在煩躁時用晾衣桿戳出很多小洞
幾百公里外的婕伊,同樣在和噪音對抗。有一次深夜被吵醒后,她大吼了一聲“別吵了!別人不用睡覺了嗎?!”喊出這句話后,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二十二年來很少發火的她,從來沒聽過自己發出這樣的吼聲。可吼完之后,她又陷入了自責,擔心吵醒其他鄰居。
多次被吵醒后,婕伊忍不住給樓上寫了一張便條:“房子隔音非常不好,經常在半夜被你們床板的聲音吵醒。還請換位思考一下,22:00-7:00期間請輕聲細語,感謝。”然后貼在他們的門上。第二天晚上,樓上的聲音確實小了一些,但床板帶來的共振還是清晰地傳入她耳中。婕伊終于下定決心,是時候搬家了。
為了租到安靜的房子,婕伊看了差不多十套房,最后選中了一個老小區的一室一廳。“公寓肯定是不行的,老一點的小區聽說隔音還好點。”剛搬進去的第一天晚上,婕伊突然聽到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了。剛開始還以為是自己什么東西掉了,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是樓上掉的。她欲哭無淚,原來自己從一個噪音房搬到了另一個噪音房。
不過才剛搬過來,婕伊已經不想再折騰搬家了,開始“武裝”自己:下班回家就開始戴著耳塞,只有看劇、洗澡的時候才拿下來。
這場關于聲音的戰爭,首先讓年輕人進化出新的生存器官——耳塞。有報告顯示,2024年中國降噪耳塞市場規模達到32.15億元,預計2025年增長7.03%。“身邊沒有降噪裝備總感覺沒有安全感”,而更多的是個人穿戴類(降噪耳機、隔音耳塞、耳罩)與家居用品類(隔音窗簾、隔音棉)等降噪產品,催生出千億級“寂靜經濟”。
婕伊已經數不清自己到底買了多少副耳塞
但對“噪敏人”來說,長時間佩戴耳塞,不僅會導致耳朵發炎,還無法完全隔絕噪音,治標不治本。婕伊嘗試購買了超厚隔音窗簾,可快遞送到樓下驛站時,她才發現窗簾太重,根本搬不上樓。抱著沉重的窗簾,她在路上忍不住哭了出來,“憑什么我還要為這個爛房子裝隔音窗簾?” 轉頭就將窗簾在驛站退貨了。
為了減少樓上拉椅子的刺耳聲,婕伊還下單了硅膠椅子套,鼓足勇氣送給樓上住戶,希望他們可以給椅子套上。
“有時候想想,其實別人也是在正常生活,怪就怪隔音真的太差了。”2024年投訴數據顯示,42%的鄰里矛盾源于隔音差。如果單純和鄰居“人斗人”,而忽略大部分人都不得不住在“紙糊鴿子籠”的事實,其實是掉進了矛盾轉移的陷阱。
寂靜經濟學
“如果有錢,我會去住獨棟別墅。”婕伊的話道出了噪敏者們的終極幻想。在社交平臺上,“如何找到安靜的房子”成為熱門話題。有人帶著分貝儀看房,有人專挑頂樓或邊戶,還有人發現墻體厚實的老破小才是真正的“隔音神器”。
林然在經歷了無數次噪音折磨后,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 學車買車。兩三個月的努力后,她順利拿到駕照,購置了一輛電車。提車之后,她連續在車里睡了三個晚上,一年來第一次感到神清氣爽。
有車之后,就有了更多可能性。林然不再局限于原來的居住環境,開始考慮搬到更遠但更安靜的地方。
今年3月,林然在寧波郊區租下一棟農家小院。兩層樓房,月租2000多元,最近的鄰居相隔三米。盡管外賣無法送達,快遞要去鎮上自取,每天需要通勤二十幾公里,但至少夜晚不再有“頭頂的錘子”。“村里人睡得早,冬天晚上八點基本就沒什么聲音。”
林然在農村租的房子
不過,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林然一樣幸運地找到 “世外桃源”,安靜是需要付費購買的。
在各租房買房app搜索可發現,同地段 “低噪音房源”的租金普遍要高,配備隔音窗、吸音吊頂的 “降噪戶型”,二手房溢價率可達15%。越是經濟能力薄弱的群體,越容易陷入 “噪音貧困”的循環。城中村的高密度布局、回遷房的劣質建材、廉租房的集中管道井,構成了噪音污染的重災區。
目前,國內分戶墻厚度僅 12 - 20 厘米,樓板厚度多為 8 - 12 厘米,遠低于隔音需求。為了追求施工效率、降低成本和減輕建筑負荷,現代建筑大量采用輕質材料,如加氣混凝土砌塊、輕鋼龍骨石膏板等,這些材料的密度僅為傳統紅磚的 1/3,隔音性能大幅下降,尤其對低頻噪音的阻隔能力極弱。
轉機似乎將會隨著2025年5月新版《住宅項目規范》的實施而到來。新規對分戶墻、樓板隔聲性能及排水噪音提出了強制性要求,如分戶墻空氣聲隔音量不低于 50 分貝,樓板撞擊聲壓級不大于 65 分貝等。這并不是簡單的標準提高,而是對“好房子”的重新定義。
一圖讀懂5月新版《住宅項目規范》隔音新標準
(圖源:澎湃美數課)
但是,新規僅適用于新建住宅,現存的大量 “噪音房”還是很難追溯整改。而且,按照新規要求,每平方米建筑成本將增加 200 - 300 元,房地產開發商將面臨更大的成本壓力,可能出現偷工減料或將成本轉嫁給購房者的情況。
在經歷這場噪音噩夢后,林然對住房有了全新的認識。曾經被視為生活必需品的商品房,在她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現在幾乎沒有隔音好的房子,與其冒險買房,不如選擇租房。商品房就像開盲盒,你永遠不知道會遇到什么樣的鄰居。”她計劃長期租住農村獨棟,享受那份來之不易的寧靜。
結語
樓房隔音差,已然成為現代都市生活中一個普遍存在的痛點。據國家信訪局統計,2024年全國住房質量相關投訴中,隔音差占比35%,在各類住房質量問題投訴中位列第一。在日復一日的噪音侵擾下,物業和警察的調解大多流于形式,震樓器、罵戰則讓鄰里關系徹底惡化。
在一線城市里,大部分剛到社會工作的年輕人受限于自身收入,往往選擇城中村、公寓、廉租房,或是墻板較薄的商品房居住。然而,相應地,他們不得不長期忍受天花板傳來的撞擊聲、小區內孩童的哭鬧聲等噪音的侵擾。久而久之,就會變成“噪敏人”,對別人習以為常的聲音異常敏感,很難正常工作和生活。
這可能是人類史上最荒誕的進化:當城市越來越吵,人卻對噪音變得越來越敏感。我們不能簡單地將其歸結為做作或矯情,因為安靜本應是全人類共有的基本需求,更是城市文明的重要標尺。
畢竟,能安心入睡的夜晚,才是所有奮斗的終極意義。
注: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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