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5月15日是全球無障礙宣傳日。
在上海的新華路,有這么一間小小的酒吧,吧臺的高度和容膝進深考慮了坐輪椅的顧客,墻上的盲文標識和手語白板供視障和聽障人士各取所需;它也建立了一個“融合”空間和社群,讓殘障人之間、殘障人與健全人之間彼此看見,也延展了我們對于“無障礙”的認知——“無障礙”指的不僅僅是物理上的設施,更重要的是讓每個人平等擁有自由舒展的空間,走入更近的關系,建立更深的連接。
“除了按摩店,又有一個可以聚會的地方了”
一場露天開放麥音樂會,人們圍坐在露營椅和輪椅上,唱歌聽歌、聊天喝酒。唱到入夜時分,“無礙理想”的店招亮起暖光。去年五月,這家酒館在上海新華路的創意園區內辦起開業派對。主理人玉杰看著輪椅伙伴們用到了店里的無障礙設施,自由地出入、點單,自然而然。這就是他多年來理想中的場景。
十幾年前,玉杰讀中學時左手功能意外受損。作為被寄予厚望的“小鎮做題家”,周圍人開始向他表達“惋惜”。青春期的他,內心的孤獨與迷惘交織:自己未來在社會上會成為什么樣的角色?能否融入一個群體、走進更近的關系?他感到身邊的健全人無法與他感同身受。他上網查到中國殘障群體數量龐大,而在生活中又幾乎看不到其他殘障者,他一直困惑。
據公開報道,我國現有殘障者約8500萬,相當于約每十六人中就有一位殘障者。
玉杰后來考入中國政法大學,又獲得獎學金去美國深造。在美國,他觀察到無障礙設施在各種公共場合十分普及——據他所知,美國上世紀修訂的《殘障者法案》(Americans with Disabilities Act, ADA)和《508法案》(Rehabilitation Act Section 508)等法規共同推動了無障礙環境的建設,以及確保殘障人士能夠平等地獲取信息和服務。他也開始在校園里和患聽覺障礙或坐輪椅的同學們一起上課。接觸下來,玉杰發現他們生活中遇到的障礙比自己來得更多、更難解決。
為了緩解學業壓力,在美國深造時,法學院每周四晚上會組織學生在附近的街角小酒館聚會,這些小酌一杯的社交時光讓玉杰得到了很好的放松。不過在此類場合他還是不太見得到殘障同學。
如今他和搭檔小美開出一家酒館,提供中低度數的“微醺”精釀啤酒,更看重的是人們休息時間里的社交屬性——玉杰想在消費場景里搭建一個無障礙的、多元融合的公共空間:“首先要有一個共同的場域,一個能夠看到彼此的機會。”
玉杰在打酒。
選址此處,是看中新華社區的氛圍——附近有深耕多年的社區營造組織——上海大魚社區營造發展中心;也因店鋪處于一樓平地,又是毛坯房,可改造空間大。不過,玉杰和小美前后問了十來家商業室內設計公司,他們都說沒有無障礙設計經驗。“它并非一種高精尖的設計,但需要從體驗者的角度出發。比如說為輪椅伙伴設計的吧臺,除了桌面高度,還要考慮容膝容腳空間這樣的細節 (進深不小于25cm)。”玉杰到好幾個不同障別的群聊中征集他們對于無障礙設施的需求,再將這些建議反饋給設計師。
最終,這個不到30平方米的空間內,充滿了各種為殘障人士考慮的細節。入口加寬并采用帶扶手的可折疊側開門,輪椅使用者出入時皆可單手進行開關。室內吧臺有高低組合;放著畫有簡單手語科普圖的白板,供聾人與聽人之間寫字溝通;墻上的盲文版室內圖,方便視障者了解整體室內布局。只是園區還沒有無障礙廁所,伙伴們會去隔壁弄堂的“大魚營造”上廁所,那里在入口臺階鋪上了渡板。玉杰也請設計師出了方案給到園區,嘗試推動廁所改造。
酒館一角的手語科普。
新華街區土生土長的居民小米開著輪椅帶視障朋友毛毛來參加酒吧的開業派對,兩人前年在“大魚營造”的活動中相識,那天早些時候也一起在附近參加無障礙活動。走到園區口,毛毛聽到熱熱鬧鬧的吉他彈唱聲,原本犯困不太想來的他心情馬上明亮起來。小美給毛毛介紹酒館布局,帶著他在屋內摸了一遍:打酒機在什么位置,桌子是什么樣子,還有盲文版室內布局圖——毛毛開心地發現,這就是按照他兩天前在酒館群聊里提出的建議制作的——小米當時把毛毛拉進群聊,毛毛發現群里有好些在其他網絡社群認識的、發言一向很積極的伙伴。大家正在討論這個布局圖,玉杰前后發了五六版修改圖,毛毛建議去掉一些多余的空格和符號,更符合盲人閱讀習慣。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把布局圖打印出來了。
毛毛(右一)在酒館參加活動。
小米記得去年初和幾位坐輪椅的伙伴參加完一個無障礙活動后,一起吃飯時聊過關于殘障人士的各種需求,說起去酒吧喝酒社交也算一種——然而因為無障礙設施的缺乏,他們根本進不去;也有部分朋友的家人會教導他們酒吧是個“不好”的場所。沒想到,半年后他們的想法在這里實現了。
毛毛之后也帶著兩個從北京來的視障朋友來酒館玩兒。那天三個人聚在一起聊得很開心,朋友的一句話讓毛毛印象深刻:“我們除了按摩店又有一個可以聚會的地方了。”
程菲菲也跟著朋友來探店,當晚碰到幾位從事藝術工作的聽人,得知她是聾人,他們就嘗試用肢體語言比劃著和她交流,這讓她感到很放松。
手語是程菲菲的第一語言。平時生活中遇到不會手語的聽人,她會耐心通過文字溝通。但很多時候對方要么顯得不知所措,要么不理睬一走了之。
程菲菲大學畢業后進入一家社會企業做手語教學和文化傳播。有一次她和兩個聽人約在一家酒館策劃手語教學活動——之所以約在酒館,是因為程菲菲之前沒去過酒吧,感到好奇——但那次她的體驗很不好:他們通過語音即時轉文字的App溝通著,由于酒館人聲嘈雜,文字識別一直受干擾。更重要的是程菲菲沒有感到被尊重:“我坐在他倆中間,看著他倆一直張口互相說著什么,自己就像空氣;也有種他們在代替殘障者做決定的感覺。”程菲菲當時沒有表達不滿,結束后發信息和對方表明,他們才意識到。
而程菲菲每次來到無礙理想,都會碰見小米咧開嘴笑著向她打招呼——小米住得近,雖然沒有喝酒習慣,但一周會來這家酒館三四次。程菲菲在這里遇見的很多聽人也不會手語,但和她溝通起來,他們會努力比劃,實在不行再打字發信息。
程菲菲發現主理人小美也慢慢學了些基本的手語:“你好”、“謝謝”、 “請問需要幫助嗎”、“要喝什么”等等。“小美有一次跟我說,她覺得手語很美,聽人和聾人的區別在于語言不同,而不在于聽力——我很贊同這句話。”程菲菲說。
每個人都在意如何參與進來
去年6月,程菲菲了解到“無礙理想”在招募“一日主理人”,她便鼓起勇氣向玉杰提出辦手語活動的想法,馬上得到了支持。于是程菲菲和手語老師、手語翻譯一起向聽人進行了日常手語教學,科普了聾人相關的常識。比如,正確稱呼應該是“聾人”、“聽障人士”,而非“聾啞人”——這個詞帶有歧視性,其實聾人聲帶大都沒問題,由于身體條件、家庭教育、學校環境的不同,有的聾人能聽到一點、也會說一點口語;有的雖然聽不到,口語卻講得很清晰。
在酒館去年9月末的“國際聾人周”系列活動中,程菲菲設置了模仿表情、考驗眼力和手速等的攤位游戲:讓聾人和聽人在嘻嘻笑笑之間增進對彼此的了解。毛毛也來到現場,發現沒辦法參與。事后程菲菲加上毛毛微信,問他覺得盲人可以怎么參與這類活動。
幾個月后,程菲菲和聽人朋友木木一起在酒館辦了手語版狼人殺游戲夜。現場有手語翻譯做聾人、聽人之間的橋梁,還專門請了一位手語語言學研究生給毛毛做口述者。口述者全程坐在毛毛身邊,在一開始的手語教學環節,她會邊講、邊手把手教毛毛比劃手語單詞。游戲開始后,口述者會告訴毛毛現在是幾號玩家在發言;哪個玩家用手指了指誰,他實際上是在表示什么——這些是無法聽到的細節。毛毛這次的體驗是“完美”,活動結束后他和程菲菲說,自己如果再多學些手語,就能更多地跟大家互動了。
菲菲(左三)在主持手語版狼人殺活動。
毛毛喜歡這份新的體驗:“以前我覺得盲人就是盲人,聾人就是聾人,但在這里我發現原來不同群體之間都是可以在一起交流的。”
一次,毛毛在酒館幫忙給幾個地方刻上盲文標識:高低吧臺、啤酒墻、折疊桌。小美順勢問毛毛:“要不要來教大家盲文?”毛毛有些膽怯:“我從來沒做過這個事兒。”小美鼓勵他:“有了這些盲文標識,可能很多人會對盲文感興趣。”
就這樣毛毛策劃發起了第一場盲文科普活動,小美做了活動海報。碰到對定價、活動流程不確定的地方,毛毛去問玉杰和小美。而他們也會不時問毛毛:“你覺得怎么樣?”“你覺得可不可以這樣?”
活動當天,毛毛介紹了盲人按摩和電腦讀屏軟件的歷史,帶大家用活動前征集的廢棄塑料瓶蓋拼出各自盲文版的字母名字。“我希望盲文不只是出現在教材里,能有更多的人了解。”十幾個觀眾里有些是拍紀錄片的,也有做無障礙設計的人士。
在毛毛后來辦的工作坊中,他引導參與者戴上眼罩體驗在酒館摸黑打酒,分享自己的成長經歷,科普一些無障礙設計的實際情況:比如,帶盲文按鍵的電梯對視障者來說其實還不夠方便,因為它們往往缺少“到了第幾層”的語音播報提示;而帶盲文的電腦鍵盤,這種設計其實很累贅——鍵盤上盲文的凸起點太多,反而影響打字手感。對盲人來說,鍵盤只需有f、j兩處凸起的定位就足夠了。
之前毛毛和家人看電視正好播到關于盲人的報道,父母對毛毛說:“你看看人家多厲害!”毛毛第一個想法是和他們爭辯:“現在媒體的一些殘障報道有兩個極端,要么特別勵志,要么特別慘。我們和健全人一樣是平等的。”
在山西老家縣城時,毛毛總說“無障礙”、“融合”這些詞,但這些詞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其實也不太清楚。2011年毛毛16歲,有團隊開發出國內首個免費讀屏軟件,這是毛毛第一次聽說“信息無障礙”的概念。后來在老家按摩店工作,他想著能融入社會就是無障礙。兩年多前,父母說要租房子給他開店,還催他找對象結婚,他抓住一家公益機構做AI訓練的工作機會來到上海,覺得能走出按摩店,和大家一樣地工作、有收入便是無障礙。接觸到“無礙理想”酒館后,毛毛現在覺得,“無障礙”是學著去尊重每個人的想法,共同去創造出一些什么來。幾次活動實踐讓他明白,“無障礙”不是一句口號,而是由落到實處的一些小細節慢慢匯聚而成的。
對主理人玉杰而言,“在酒館每一天的感受都是不一樣的”。玉杰說,自從中學左手受傷后,他其實一直在適應著自己的身體。如今在酒館日復一日地打酒、洗杯子、拖地,他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把這些小事完成得很好。他覺得,“融合、共創”不是“調動”他人做事,而是“信任”他人,“克制”自己不做過多干預。小到酒館墻角一只杯子里放的助聽器電池:“是一位聾人熟客小吳捐過來的。從她的視角出發,她樂意為這個空間貢獻自己的力量。”
向所有人敞開
無礙理想的線上群聊早已滿員,殘障者與健全者參半,每天的發言討論都很活躍:有各地的無障礙資源和活動分享,也有生活瑣事的插科打諢。
前不久毛毛在群里@小米“生日快樂”,大家紛紛跟帖:“米店長生日快樂!””生日快樂啊冷笑話大王!”看到成排的祝福,小米不時道謝:”我給大家磕一個!”“我后空翻一個!”當天晚上小米在店里和大家分生日蛋糕,墻壁上掛著印有他照片的長條祝福海報:“1%的小米讓我們看見100%的人生。”
“想擼狗了,或者單純覺得無聊的時候就過去聊聊天。”小米住得近,早已問玉杰拿了酒館鑰匙,常常下午就提前進店里幫忙做些晚間營業前的準備。他在這里學會了之前沒有嘗試過的打酒、煮熱紅酒;客人多的時候也幫忙招待,開著輪椅隨處轉,用活潑健談的性格優勢和大家打成一片,因而被大家笑稱“米店長”。
小米在酒館幫忙收拾。
雖然毛毛住在較遠的浦東,但除了辦活動,他每周也都會來酒吧坐一坐。一次在酒館,毛毛和一位從蘇州來的盲人及其女友暢聊了幾小時,后來一起去坐地鐵。毛毛知道女孩能看到,但一路上她的聲音是從距離他較遠、較低的位置傳來的,他一問才知道對方是輪椅使用者。毛毛說起平時走在路上總會有人問他:“你怎么一個人出來了,你家人呢?”而在“無礙理想”他感到了不一樣:“大家不會去關注對方是不是有殘障,只要找到一個感興趣的話題就能交流起來。”
從地鐵站到酒館有1公里的路,一開始毛毛不好意思表達獨自走這段路對他來說不那么方便——沿途會經過一個大路口。像上海大多數紅綠燈一樣,這里沒有聲音提示;而手機導航有時會提示毛毛“紅燈還有40秒變綠”,之后卻又沒了聲響。很多時候毛毛只能等在路口仔細聽車的聲音,或是等身旁走來路人問一下:現在能不能過馬路,是紅燈還是綠燈?
有一天他跟小美表達了這個困惑:“是否可以叫人來地鐵站接我?”小美告訴他:“沒事的,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說出來。”后來毛毛就直接在群里問:今天有沒有人一起參加這個活動,如果你也坐地鐵,我們可以一起走過來。
還有一件事,毛毛也察覺到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隨著結識的伙伴越來越多,每次毛毛來到新華街區,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有時對方會問毛毛有沒有認出他的聲音。實際上毛毛不一定能記住每個人:“盲人在生活中聽覺用得更多一些,但不是說盲人的聽覺一定特別靈敏。”有一次他在群聊里分享了這個困惑,得到了理解的回復:“大家跟我說不會太在意這個事情。”現在他如果認不出對方,就直接表達:“我也有聽不出來的時候。”
住在附近的居民曉陽,因為去年擔任非營利地方生活志《新華錄》的主編工作而與酒館結緣,編輯部在創作的幾個月里常來酒館開會。毛毛、小米都是編輯團隊的一份子,他們一起討論,在雜志中加入了無障礙科普板塊;雜志里的所有照片是由聽障者小凡拍攝的。酒館里的多元融合感吸引著曉陽:有時候他見一桌伙伴的輪椅在一旁排開,旁邊一桌聾人在打紙牌游戲UNO。曉陽發現很多殘障者性格熱烈,和他們喝High了會互開玩笑,興之所至大家會在門口的白板上涂鴉。
雜志早已編完,而酒館成了曉陽生活中的一部分。我碰到曉陽的那天,他下午帶朋友來酒館聊天,回家吃好晚飯,又帶妻女來酒吧坐了會兒。對于辭職后待業的他而言,這里是個“帶著一點理想烏托邦”的存在。
酒館里的合照墻。
跟曉陽不同,Edwin并非酒館的常客,但進門后很快和幾位聾人打起手語,一副很熱絡的樣子。后來我和他聊起來才知道,2007年他讀大學時去韓國交換,是在一所基督教學校,里面有不少殘障同學。他的三個室友中有兩個聾人,環境使他在生活中慢慢學會手語,“不然無法和外界交流,我會很孤獨”。下課坐電梯時,常常會遇上好幾位使用輪椅的同學,Edwin不得不排隊多等幾部電梯——在韓國的那一年使 Edwin 體驗到健全人作為少數人的感受。
去年夏天他創業壓力大,散心時偶遇此地。當天是一位聾人招待了他,時隔多年他打起了熟悉的手語。他覺得手語是種表達方式,不一定要上過專業課才能學會,而學會之后是不會輕易忘記的。那天他在酒館里看了很久墻上大家的合影照片,內心感到放松了很多。他后來每隔幾個月會來一次。
Edwin和我聊天時用的是“聾啞人”這個詞。小米在一旁聽到了,轉過頭來:“這個我得糾正一下,咱們不說‘聾啞人’,只說‘聾人’或者‘聽障人士’哦。”
“哦,對對對。”Edwin趕緊糾正。
小米提醒我,這里不是“殘障者酒吧”,任何人都可以來,是“一個喝酒微醺,尋找快樂和歸屬感的地方”。
(為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人物小美、毛毛、小米、Edwin為化名。)
設計 白浪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