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降雨田 尹喜君
本文說的“魔癥”并非精神病患者——不論過去和現在,在民間,人們把一類極端固執、敢做別人不敢做的大膽且智慧的事兒,敢出別人意想不到妙招的人一一像精神病患者似的,別人拿他一點兒辦法沒有的人稱“魔癥”。在小城子鎮的獾子洞村,過去就有這么一個人,外號人稱“陶大魔癥”。
陶大魔癥也有家室,他是靠著身體強壯,一年四季外出在十里八村范圍內給富裕人家扛活(現代人稱“打工”),關臘月門子回家,能帶回幾石糧來養活一家老小。此人在打工期間的趣事至今仍在流傳。
東家與扛活人之間的那點兒較勁的事兒,從古演繹至今,并將繼續演繹下去。
本文開講之前特有必要把陶大魔癥的三個特點晾在前面:一是個子大且身體強壯。力氣大,數起來的莊稼活都干得好,什么垛墻脫坯打繩子樣樣行家里手;二是他是個別人沒見過笑的人。他可以把別人逗笑,可他從來不笑。即使笑也是“呵呵呵呵”地冷笑,用現代說法是既幽默還會制造黑色幽默;三是他輩分大,多數干活的人管他叫叔叔——愛跟他開玩笑。這里有一句俗話“寧在叔公兜里坐,不在大伯子眼前過”——就是管他叫叔公的小媳婦們也愛跟他開玩笑。
兩缸醬
地主對扛活的人好的不多,多數是特算計扛活的。哪方面都算計,往往先算計的倒被對方算計。本則故事就發生在地主不該算計偏算計上。事情的原由是地主家下了兩缸醬,壞事就壞在這兩缸醬上了:一缸是好黃豆烀的醬,另一缸是秋天打場最后的破瓣子豆子烀的醬。
這一年的夏季,陶大魔癥給劉家扛活兒。正值鏟頭遍地(一般說來鏟三遍地,頭遍地即第一遍地)的時候,劉家雇了十幾個“耪青”(臨時打工鏟地的人)的,讓陶大魔癥當打頭的(自己帶頭領著大家干活鏟地、比別人多拿半個工錢的人)。勞作的田地離屯子比較遠,足有二三里地。東家為了節省時間,不讓“耪青”干活的人多費時間回去吃飯,天天中午派人挑著飯桶、菜桶及餐具送飯到田間。這一天,天氣炎熱,真的是古詩說的“赤日炎炎似火燒”那樣。到了歇晌吃飯的時候,陶大魔癥和“耪青”的伙計們在地頭的一棵大柳樹的樹蔭下歇晌,等著送飯人的到來。他們有的枕著鋤桿躺著,有的坐著抽著蛤蟆癩煙,也有的背靠著樹打盹——有個小青年竟然爬上樹,坐在樹杈上向屯子的方向瞭望。此時,大家是又累又餓,盼著送飯人挑擔子的影子出現。
送飯的人終于挑著飯挑子忽顫忽顫地來了,飯挑子一撂地兒,大家就圍了上去。今天的伙食是粘豆包、白菜燉土豆,小米水飯雞蛋醬外帶大蔥蘸大醬。伙計們狼吞虎咽的吃相就不必說了,伙夫趁伙計們吃飯的工夫依著樹,一會兒竟睡著了。大家吃的雞蛋醬、大醬雖然不是正經味,但這幾天吃的也是這樣——不香,有點“臭得哄的”,但光顧往肚子里填東西,誰也沒工夫提出這個大醬味兒正不正的事兒。可在人群里,啥時候都有那種顯得比別人精明的人。一個伙計吃大蔥蘸大醬時,下咽時直“緊”鼻子。他瞅瞅這個看看那個的,見大家沒有什么反映,他直接低下頭,手指著大醬碗(怕讓伙夫聽見)小聲說:“這大醬——你們沒吃出點兒啥味兒嗎?”經這位伙計一說,大家七嘴八舌嘀咕著,“不香”“臭得哄的”“不是正經大醬味”。提出問題的伙計歪著頭看了看仍在睡覺的伙夫睡相,確定伙夫睡著了后,便道出了這大醬的秘密。大家邊吃邊聽,他是邊吃邊說:“東家下了兩缸醬,對吧?”有個人回答:“是兩缸醬那不是怕不夠吃多下的醬嘛!”提出醬有問題的伙計更神兮兮地小聲說:“兄弟,你說錯了,那不是一樣的醬,是兩樣的,一缸香的,人家自己家人吃的,另一缸是我們吃的臭醬。”陶大魔癥也壓低聲音問:“真的假的?”提出醬有問題的伙計說:“我聽他家的鄰居 ——我們家的親戚說的。人家自己家人吃的是好黃豆下的醬,給咱們伙計們吃的是落場的破豆瓣子烀的醬。”陶大魔癥又追問一句:“你說話保準嗎?”對方回答道:“爺們兒,我說話要是有一丁點兒掏白兒——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聽到這兒,陶大魔癥氣得嘎吱嘎吱直咬牙。心里的話說,“東家呀,你也太損了點兒吧?要不是今天弄明白嘍,我還他媽的以為都是這樣的醬呢!你不仁,也別怪我不義……”他眼睛“咔巴咔巴”來了主意,看了看豆包又看了看身旁不遠處的一排“瞎摸杵子”新拱出的一個個的包后,他順手拿起一個豆包一撇,正扔在其中離他最近的“瞎摸杵子”新拱出的土堆上。大家伙都用驚異的眼神看著陶大魔癥的舉動。這時陶大魔癥站起來,嘴里說著“我這用掏狼棒能打野雞的手,撇豆包也準——”他走向前去,撿起豆包,又將豆包全“轱轆”上土揣在兜里,說“扔了可惜了的一一拿回家喂狗。”
大家吃完飯后,抽了兩袋煙的工夫,陶大魔癥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說了聲“發昏當不了死一一還得干吶!”大家跟著打頭的上垅又開始鏟地……
話說這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那半夜了,劉家窗前園子的醬欄子里出現了一個大黑人影,此黑影正是陶大魔癥。他把并排擺放的兩個醬缸斗篷摘下放在一邊,又分別拿下醬缸蒙布,聞了聞——果然一缸味兒香,一缸味兒臭。于是,他從兜里掏出一個東西放入有香味的醬缸里后,輕輕地蓋好兩個醬缸——借著夜幕溜走了……
天亮了,劉家吃早飯時,兒媳婦兒拿著醬碗和舀醬小木勺子去醬欄子里“舀”醬。她先打了幾下醬耙(“舀”醬的人都是習慣性地用醬耙捯幾下,將表層黑皮趕到邊緣使里面的黃色的醬返上面,“舀”返在上面的醬),這一捯不起眼,她發現了一根很粗很長像根香蕉似的東西,嚇了她一大跳:“媽呀,這是啥呀?這不是……”兒媳婦兒趕忙回到屋子里向婆婆說了醬缸里發現的東西,老婆婆跟著出來一看果然是那種東西。老婆婆囑咐兒媳婦兒別把此事說出去,沖著兒媳婦兒耳朵“蛐蛐話”說:“以后把這缸醬讓扛活的人吃,咱們吃(手指一下西側的醬缸)那缸……”
白天,陶大魔癥帶著耪青的伙計們照樣出工鏟地。中午時照例吃的飯是昨天的伙食無二樣,可就是大蔥蘸的大醬和昨天的不一樣了,不再臭哄哄的,而是香噴噴的。伙計們都覺得納悶,問陶大魔癥是怎么回事兒時,陶大魔癥也裝作不解,發楞的樣兒說“我也覺得不是昨天吃的醬。咋回事呢?興許舀錯醬缸啦?”
那一年,陶大魔癥和耪青的伙計們一直吃著那缸香醬,而東家一直吃著那缸臭醬,雙方誰也不提此事。
陶大魔癥一直沒有當任何人說起那天晚上他用粘豆包搓成香蕉狀的東西放在東家人吃的醬缸里的事兒。只是他在年老了的時候,一次喝酒時,嘮起過去扛活的事兒,說走了嘴,將此事說了出來,至今得以流傳。若不是那次說走嘴,這“兩缸醬”的故事也許永久地煙滅在塵封的歷史歲月里不被人們所知。
不鏟地也有工錢
這個陶大魔癥,還是“兩缸醬”里的陶大魔癥,扛活也是給姓劉的東家扛活,他還是當打頭的,也是鏟地時發生的故事——但要說明的是這個劉家是不是“兩缸醬”故事里的劉家就不得而知了。
如今四十歲以上的人們,可都知道高粱米,至于高粱怎么種的多數人不一定知道。有必要在此段故事開始前先說一下。種高粱不像種玉米那樣按垵子種,而是用點葫蘆將種子比較松散均勻地播種在垅中。當高粱苗出來長到幾公分時需要按株距定株,但垅面上滿是高粱苗,需要怎么留,留哪棵是有學問的。再則說按株距應該留苗的地方有時那兒沒有苗,或是苗過于弱小,不如臨近的苗壯怎么留苗定株--俗稱開高粱苗子,此活兒是技術含量高的莊稼活兒。全憑鏟地的人手上的大鋤頭——生殺大權在鏟地人的手上!也就是因為上述原因,東家往往會對地里的干活兒的人放心不下,東家看著點干活兒的人是理所當然的事兒,如果換個打頭的啥事兒沒有,可這個東家偏偏遇上了陶大魔癥,所以才有了下面的故事。
壞事兒就壞在少東家身上。
劉家的少東家是個在外面念大書的,二十多歲,仗恃自家是主人,自己又是個讀書的,就盛氣凌人,他壓根兒就瞧不起扛活打工的人。這年春天,開高粱苗子的時候,正趕上他從外地回家。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少東家在家讀詩書累了的時候,想出去放松放松心情,便要到自家地里去看看,當他征求爹爹的意見時,他爹也就同意了。
此時正是下午兩點鐘吧,陶大魔癥領著十來個耪青的在地里開高粱苗子,按計劃收工前這塊地包了(鏟完)。這大熱的天,他們一邊鏟地一邊說古論今,有時還說些鬼狐故事之類——用這種小城子人特有的方式抵消難耐的熱和勞累。
少東家穿著藍布長衫,手里拿著一把扇子,從地頭一步步向干活兒的人們走過來。其實呢,陶大魔癥這些干活兒的人們對于少東家多多少少地知道一些根底,對于他有點“嘚瑟”的斯文樣兒“看不上”(即瞧不起),用現代流行語說對人家“羨慕嫉妒恨”。當少東家就要來到陶大魔癥這些干活人的跟前時,陶大魔癥手拄著鋤杠停下了,大家也跟著“打頭的”停下了鏟地,看著來人。陶大魔癥向少東家打招呼“來呀,少東家,看看你們家的高粱苗子長得就是比別人家的壯實!”少東家見大家停下來看著他不干活,心生老大不悅。舉著扇子向大家說:“唉唉——干吶,別停下別停下,別都像賣不了的秫稈撮著呀!”聽了少東家的話后,陶大魔癥氣不打一處來,壓著火辯解道:“少東家,看你這話說的,別說你是少東家呀,就是條小貓小狗過來,我們也得看一看是不是?”少東家拿著手中的扇子指點著回道:“我是說,說完話接著干,別歇著呀!”陶大魔癥滿肚子氣,忿忿地大聲嚷道:“干活兒干活兒!”便揮起了鋤頭向前鏟地,打頭的一動別人也跟著動起來,不再有人看少東家了。陶大魔癥心里嘀咕著,哼,你不仁咱也不義!活兒上找!
大家鏟地,誰也再不理這位少東家。大家心里帶著氣,這地能鏟好嘛!苗留得不勻不說,有時還把壯苗鏟下留下弱小的!少東家在干活人當中這兒看看,那兒瞧瞧地,少東家畢竟是農村長大的,也知道事態不對頭,他想擺擺有文化好斯文的樣兒來壓壓這群沒文化的人。于是,他走到前面攔住了陶大魔癥,還讓大家也停下來聽他講如何開高粱苗。沒辦法,氣兒不打一處來的陶大魔癥也只好停下來,他還嚷著:“大家伙兒都停下來,少東家有話說。”大家停下來,聽這位少東家講。少東家用手中的扇子指指點點地說:“你們聽好。這留高粱苗本應是苗勻苗壯三星式,不勻不齊狗咬紋,斷苗再有雙棒郎兒,幫苗啟明亮乾坤。”陶大魔癥說:“少東家,我們沒文化,也不懂啊?”少東家沒好氣解釋說:“天上的三星知道吧?三顆星是距離相等不說還直呀。苗多苗全得就像三星似地留苗叫做‘苗勻苗壯三星式’;垅中間苗不齊不全像狗咬紋,就是犬牙交錯樣的留苗叫做‘不勻不齊狗咬紋’;有斷苗的地方就是沒有苗的垅上再遇到有苗留兩棵叫‘斷苗再有雙棒郎兒’;如果正垅頂沒有苗,就是垅幫有苗也得留下這棵苗是獨苗,就像天亮前的啟明星,這叫‘幫苗啟明亮乾坤’。我這么解釋你們明白了吧?”陶大魔癥說:“少東家,你說得真好聽,就是我們不懂。你再說說……”伙計們也奉迎著讓少東家再說一遍。少東家只好又說了一遍。陶大魔癥聽完少東家的第二遍解釋后說:“少東家你太有才了!鏟地也能做出詩。我們聽得還不太明白。這么地,你拿我的鋤頭在垅上試試,打個樣兒,我們就能看明白了。”說著把鋤頭遞給少東家。此時,伙計們也跟著起哄,“給我們整個樣兒看看。”“啥樣是三星啥樣是狗咬紋?”“……”少東家沒有想到陶大魔癥這群干活兒的來了這一招!他原以為賣弄賣弄、嘚瑟嘚瑟,這樣一來,他懵了,支支吾吾地不知所措。場面一時尷尬至極,最后氣急敗壞的少東家把陶大魔癥塞到他懷里的鋤頭一扔,一甩劑子走了。
少東家走了,伙計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眼睛全都盯在陶大魔癥臉上,那意思是問:“往下咋整啊?這地怎么鏟呀?”陶大魔癥手一揮說:“原來咋鏟還咋鏟。”大家各自回到自己的田垅上開始鏟地。少東家走得不見蹤影了。陶大魔癥越鏟越來氣,咋想咋憋氣。他對大家說:“都停下,不干了!都抽著……”
這一停下來不要緊,一直有說有笑地東扯西拉,天南海北地胡扯到太陽就要落山也沒起來干活。陶大魔癥一伙扛活耪青的人一坐就坐到太陽要落山,也就是每天收工時候,壓根就沒有再鏟一鋤頭的地!收工的時候到了,陶大魔癥帶領伙計們回到東家吃飯。到了東家的大門口,陶大魔癥讓伙計們在門口等著他別動,也別說話,他一個人進了院子見東家。陶大魔癥扛著鋤頭進了院子,東家一見陶大魔癥回來,忙問:“那塊地鏟完了吧?”陶大魔癥把東家拉到房山子沒人的地方把少東家的事說了一遍,然后說:“少東家一走,大家伙像牛犢子進街——一下子就懵門了。我們大家伙兒就按著少東家說的鏟,怎么鏟也整不明白,往下就沒敢鏟地。大家伙兒在一起就是琢磨,整到太陽要落山了也沒整明白,怎么也開不出這高粱苗子是什么‘三星式’、狗咬紋’‘雙棒郎兒’、‘啟明星’呀!可把大家伙急壞了,沒辦法呀!大家伙說‘寧可不要工錢,咱們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亂鏟地呀’。”這時的東家氣得臉兒都青了,啞巴吃黃蓮一一有話說不出,無奈地說了句:“念了兩天書,不知天高地厚,竟他媽的給我扯犢子。”轉而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說:“伙計們呢?”陶大魔癥回話說:“都在當街上等著呢,嚇得不敢進院,怕東家不給飯吃。”東家忙說:“把伙計們叫進來吃飯!今兒工錢照給,明天照樣該咋鏟就咋鏟。”
這件事兒時隔多年以后,當時的伙計嘮起此事都笑得不行。有人問起陶大魔癥當時是怎么回事,他一概不說,只是搖頭“竟扯王八蛋!哪有那種事兒呀!”
以上就是陶大魔癥的兩則大故事(散碎的小故事還有許多)——就是今天小城子鎮的人們常在飯后茶余說起或是講給客人聽的文化故事。
作者簡介:
降雨田,男,1983年參加工作,曾任小城子鎮文化站長、黨委秘書、政府辦公室主任、城建環保土地民政助理、林業站長等職。2002 年退休。
尹喜君,男,遼寧康平人。退休前任康平縣圖書館副館長。現任康平縣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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